第36章 ◇
◎我等你,不問歸期◎
天快擦亮的時候, 齊遠才騎着車從外頭鬼鬼祟祟回家,昨晚被小郭他們揪去游戲廳又是一夜通宵,回來準備稍微打兩個小時的盹, 捯饬捯饬再上工作室去拉坯。
齊遠把自行車腳剎立好,剛轉了個身要上樓,看見樓梯上坐了了不聲不響的鬼影, 登時吓得全身毛發都立了起來。
黑暗被火機驅散,齊遠借着幽火看清坐在樓梯上的人影,大罵道:“江與舟,你他媽像只厲鬼似的坐在樓梯口幹嘛?老子差點被你吓得魂飛魄散!”
江與舟孤冷地瞥了他一眼,問道:“有煙嗎?”
齊遠活見鬼般直勾勾盯着他,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江與舟又問了一遍:“有煙嗎?”
齊遠冷不丁回過神來,下意識反問道:“你要煙幹嘛?”
一邊鬼使神差往伸手褲子口袋裏摸索, 一邊嘀嘀咕咕:“會抽嗎你, 要什麽煙啊……”
江與舟冷冰冰地說:“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抽?”
齊遠瞪大眼,愣的說不出話來。心底不禁冷笑:這就是齊軍寶貝得不得了,又處處引以為傲的那個便宜兒子?瞎了他的狗眼!江與舟分明披着好學生的皮又打游戲又抽煙……
丢了一根被口袋擠塌皺的煙過去,目瞪口呆看着江與舟銜着煙湊到他的火機邊上點火,那張俊臉在火光裏幾乎痞冷孤絕,齊遠瞄了一眼手上的電子表,面容古怪地問道:“你不會一整晚到現在都沒睡吧……明天你不是要去送祝之繁?”
江與舟沒說話。
齊遠不知他在發什麽瘋, 雞都要打鳴了居然還坐在樓梯上不睡, 揣測着問:“你們吵架了?女孩子就是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 沒事你去哄哄嘛,祝之繁就是個嘴硬心軟的蛋慫, 口是心非着吶!之前跟我們怎麽說來着……哦, 說江與舟就是天底下最壞的壞蛋, 這輩子她都不要理你了,嘿嘿,後來怎麽着……”
江與舟目帶戾氣瞪他一眼,吓得齊遠肝兒都顫顫的,頓時不說話了。
“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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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我說我不去了,沒有以後了。”
“明天你不去送祝之繁了?你他媽發什麽神經!”齊遠大叫出來。
江與舟撐着牆壁在樓梯上站了起來,手指觸及牆上字幅的裱框玻璃,指尖有一陣寒入骨髓的冰冷襲來,他頓了一下,然後折身上樓。
齊遠丈二摸不着頭腦,望着他寒浸浸的背影,心想:這倆貨真是一個調性,都是死鴨子嘴硬。犟!明天祝之繁真走了,看看誰會哭着追上去!
齊遠迷迷瞪瞪躺在床上,心裏給自己打了個賭,卻沒想到這一局他輸得底朝天,最後那個哭着追着的人,不是江與舟,居然成了祝之繁。
下午一點多,齊遠哈欠連連地在工作室裏拉泥坯,手底下的轉盤轉得人眼睛都暈了,強撐着睡意接起電話,是祝之繁打來的。
“你在家嗎齊遠,能不能幫我叫一下江與舟?”祝之繁語氣焦急地問。
“我在山莊,沒在家。他是不是還在睡?昨晚他幾乎一夜沒睡,反正我大清早摸回家的時候,他還在樓梯上幹坐着不知道幹什麽。”
祝之繁的內心很不安,原本以為早上起來能收到昨晚發出去消息的回信,結果手機屏幕空空如也,江與舟不像往常那樣發來問候。她暗暗摸準了他的作息,發現他是一個雷打不動六點一刻起床的人,就算高三畢業的暑假,都不得令他放緩學習的腳步。
可是今早醒來,已經快九點了,手機卻沒有收到任何短信,心裏覺得有點古怪,卻又馬上給了自己其他假設——或許江與舟難得破天荒睡了一次懶覺呢?而他“破例”的失眠,是為了她。他為了她神魂颠倒,抛棄原則,偶爾不那麽循規蹈矩日複一日地自律學習,她成了他生命中那個可以打敗一切原則的特殊存在。
每個女孩都希望自己是被偏愛的那個,要麽給我獨一無二、無與倫比的愛,要麽就離我遠遠的,不要招惹我。和別人一樣的愛,算的了什麽愛。
她覺得自己就是江與舟的那個“偏愛”,于是笑眼眯眯地躺在床上,滿臉幸福地主動給他發了早安短信。
可是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臨近中午十二點了,手機都沒有動靜,這一切實在太詭異了,讓祝之繁意識到情況很不對勁。
一連幾個短信發出去都沒有回音,她試着給江與舟打電話,結果他的手機關機,聽到手機裏機械重複的提示音,不知道為什麽,祝之繁的心沉了一沉。
那是女人天生敏銳的直覺,女人對于不詳的預感,總比天氣預報還來得準确。
不會的,他一定是手機出了問題!他說好來送我,風雨無阻都要來,我們約定了不見不散,江與舟不會騙我的!
祝之繁冷靜下來,又給了自己另一種安慰性的解釋。
午飯的時候,林雪做了好多她喜歡的菜為她餞行,滿滿一桌可口飯菜,但祝之繁興趣了了,全程心不在焉,只是應付着吃了幾口。她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誠意滿滿的林雪,但她真的好難過好不安,沒有心情吃飯了。
說難過為時尚早,但那一會兒祝之繁确實感受到了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明明只是短暫失聯而已,她卻像即将面臨着一場巨大的風暴那樣惶恐不安。
她甚至有一股強烈的沖動,吃完飯再聯系不上江與舟,她就坐公交去他家樓下找他!
祝之繁向來自诩為獨立的貓科動物,粘人不是她的本性,只不過對于內心信賴之人才會展露出過分依賴,她活到十八歲,甚至不怎麽依賴父母兄長,在這世間只依賴江與舟一人,可這份依賴,卻令她感到一陣自輕自賤的難受。
驕傲的女孩,本不該如此卑微地患得患失,但她卻在一遍遍心裏說服自己:那人是江與舟,是她的求不得,他是這麽近,又那麽遠。主動去尋他一次又何妨!
韓伯伯給她打了個電話,說在來的路上了,讓她再過一遍行李,檢查一下有否漏缺。
祝之繁挂了電話內心猶如油烹,再也坐不住了。
原本早該出現的人,下午一點多了,還未見到半片影子。
天都陰了下來,牆上電線網線缭繞的電視裏在直播追蹤臺風的實時消息,滿城風雨欲來,壓抑的氛圍着實令人焦躁不安。
說是主動去找江與舟,但祝之繁還是缺少一點不管不顧的勇氣,于是恹恹地先給齊遠打了一通電話,她希望得到的消息是江與舟不在家,又或者他是真出了什麽事,才會無暇赴約前來。
然而齊遠說他在家。
齊遠給了她一個座機號碼,祝之繁耍了個小聰明,用臺球館的座機打了那個號碼。
電話接起,是一個成熟且疲憊的中年女子聲音。
祝之繁捏緊拳頭給自己鼓勁,聲線盡量沉穩平靜,“喂?您好,請幫我找一下江與舟,他在家嗎?在的話,請讓他接聽一下電話。”
沒多久,祝之繁聽到聽筒裏傳來冷冽的男性接聽聲,幾乎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剎,她被什麽東西一擊斃命。
原來心底的第六感是真的,他不是忘了,而是真的有意在逃避她!
一夜之間,猶如天堂墜入地獄,昨夜還在路燈下缱绻吻着她的人,是如何做到今天這麽冷漠無情地對她說:“是我,今天太累了,去不了送你了。”
祝之繁不敢相信,失魂落魄握着座機聽筒的那只手劇烈顫抖得不行,她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怒意,悲傷問道:“我給你發的那些短信你看到了嗎?”
江與舟在一旁母親疲憊又怨恨的逼視下,實在不忍欺騙她:“看到了……”
“不是說好了風雨無阻,我們不見不散嗎?”祝之繁避重就輕,不問他為什麽看到了不回消息,而是繼續執着地讓他來送自己,“還有時間,你要不要現在過來?接我的人快到了,我可以讓他等我一下。”
江與舟猶豫了片刻,喑啞地說:“不了,你回去吧,一路順風。”
祝之繁緊繃的那根弦終于崩潰,再也僞裝不下去冷靜,失去理智吼着問道:“為什麽?給我一個理由,江與舟,明明我們說好的……”
她聽見電話那頭響起一道催促的聲音,“與舟,你不是說要陪我去市場上買尼龍紙?再過一會臺風來了,街上的店都關門了,家裏門窗不嚴,不包一層尼龍紙,雨水都要滲透進來的。”
祝之繁絕望又明白地問他:“是不是你媽媽不喜歡我你才這樣?沒關系,滬城人也不全都是罪該萬死的,她這是地域偏見,《傲慢與偏見》裏的伊麗莎白在遇見達西的時候,也以為他是一個無比傲慢的家夥,對他排斥不已,可他們最後解除了誤會和偏見,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江與舟聽着女孩近乎哭泣的聲音,心痛難抑地說道:“沒有,她沒有不喜歡你,你很好。別瞎想了,你先回滬城吧,抓緊時間,不然臺風來了,風大雨大,你路上不安全。”
祝之繁掙紮着說:“我等你,與舟,我哪也不去,就在這裏等你。不對,林雪這裏人多,我們去河邊好不好?我在河邊等你,你一定要來!”
“我不會去的,繁繁,我不忍傷你的心,有些話不想對你那麽絕情地說出口。”江與舟心痛到麻木,閉起雙眼,“你乖乖回滬城好不好?就當我是一個徹頭徹尾不該招惹你的混蛋。你可以做到的,就像之前那樣再也不用理我,将我視作空氣。”
祝之繁崩潰地在心裏哭喊:做不到,再也做不到了!得到過又失去了,和從來沒得到過怎麽能混為一談?她不是一個可以随意關閉感情的開關,說愛就愛,說不愛就不愛了,她沒有這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力。
或許他可以心安理得做一個絕情棄愛之人,但她真的不行,她是血肉之軀的凡人,不是天上擁有無盡法力的神明。
“不,江與舟,你不來我會一直等下去!誰也不能阻止我等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但是祝之繁告訴自己,她還沒輸,這場戰役她仍沒有放棄,失敗的眼淚絕不該這時候就流下!
那時年輕,她願将他視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即使他辜負了她,她卻仍舊執着地認為年少第一次的愛戀不可辜負。他是帶她啓蒙如何去愛的人,她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只要他來找她,那麽她可以既往不咎,繼續全心全意去愛他。
她幾乎不給江與舟任何回絕的機會就匆忙挂斷了電話。
傷心欲絕的女孩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一路不停擦掉眼眶裏滿了又滿的淚水,高高仰着臉孔,絕不讓眼淚輕易從臉頰滑落。
小鎮的長街風沙漫起,沿街的招牌在風中獵獵作響,午後的陰翳預示着即将到來暴雨連天的天氣。
祝之繁知道自己像個瘋子一樣穿梭在街上會有多讓人嘲笑不堪,可她不管不顧了,整個人難過的喘不過氣,一心只想快點到達秘密基地,仿佛只要到了河邊,江與舟也就來了,他們又和好成了昨晚難舍難分的小情侶。
然而到了河邊,昔日歡樂無比就連流動節奏都透着輕盈喜悅的河流,不知為何現在看來如此滿目瘡痍。
天好黑,濃雲慘淡近乎蓋頂,河水不再是被夕陽照耀的金光璀璨,而是被天上的烏雲染成了可怖的黑色。
河水的流動速度很快很快,岸邊被風刮走的落葉一旦掉落在河面上,就馬上無力地被漩渦快速卷去。
就連原本一直停在河面的那只小舟,眼下也已不知所蹤,許是去了它應去的避風港,只有她孤苦無依地在河邊游蕩。
眼前此景,因為一場臺風面目全非堪比人間煉獄,狂風吹卷這裏的一切,所有的東西都在風中暴力離散。衰草、殘枝、沙袋、河水……無一不經受着暴風的摧殘。
祝之繁只覺這世界荒誕不真實到即将毀滅。
一個沒有任何錯誤的人,為什麽要承受這種偏見式的懲罰和折磨?祝之繁就這樣抱膝坐在岸邊,任憑風像刀子一般割遍她的肉.體。
手裏的電話響了又停、停了又響,有江與舟的,也有老韓的,還有林雪的,她哪個都不接。
她只是在等一個答案和交待而已。
漫長的等待中,只有她自己一遍遍理解安慰着自己,眼中的淚水一忍再忍,每每眼淚強忍不住嘩嘩流下,她就捏拳對着狂風大吼:“我讨厭你!我讨厭你!”
她說的是讨厭風,讨厭風把她的眼淚無情吹落而已,絕不是讨厭一個她如此強烈愛着的少年,也絕不是憎惡別人對她的不公平。
雨點滴滴答答滾燙地掉落下來,祝之繁卻在頃刻間瘋狂下注的暴雨中笑了,因為她終于可以不用再僞裝了,她開始肆無忌憚地流淚,沒有人能分清她眼中盛的是雨水還是淚水。等會江與舟來了,她也可以裝作沒事,倔強地在雨中又哭又笑地對他說:“你再不來,我真的不要你了!”
雨水澆透了她的衣服,原本蓬順的短發猶如落水鬼一般胡亂粘纏在臉上,河面太皺了,她看不清自己狼狽的樣子。
天黑透了,河邊黑得看不清方向,祝之繁的心也随之徹底一點點絕望下去。不知道這樣無助又無望地在岸邊等待了多久,她好像終于确信他不會再回來了,于是起身擡了擡腿。
原以為是放棄,沒想到她原地踏步活動了一下麻木僵硬的雙腿後,又繼續呆然地坐了下去。
祝之繁的屁股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她以為屁股底下是岸邊雜亂的石頭,沒想到卻是剛剛原地踏步時,由于高擡腿動作,從褲子口袋裏掉落的一塊蛋型鵝卵石。
這是那次去長白山,她偷偷買下的一對青白色石頭,它們是天生一對,江與舟持有青色,她珍藏白色。
而因為這是他們之間所擁有的第一樣成對情侶信物,過分珍愛它的祝之繁,在收拾回家行李的時候,唯恐遺落,不忍将它塞在行李箱裏,于是幹脆塞進口袋裏小心貼身保管。
撿起這顆石頭,祝之繁瞬間淚如雨下,仿佛看到了一個諷刺至極的笑話。
風雨飄零之中,她對着石頭問道:“與舟,你到底愛過我嗎?若愛我,怎麽會忍心我就這樣在風雨中凋零。這段感情究竟是我們的兩情相悅,還是我一個人的一廂情願?”
那麽奮不顧身地去愛一個人,抛棄尊嚴和驕傲,患得患失到快要瘋癫,最後的結局竟只配是這樣嗎?
一場無望的等待,帶給她滅頂的茫然與痛苦,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備受煎熬。
随着等待的時間越來越久,祝之繁也漸漸清楚無誤地知道了答案:他不會來了,一個愛你的人,絕不會讓你遭受任何風雨。
然而上一秒還在冷靜理智地勸誡自己該回去了,下一秒卻又那樣可憐至極地殘留着一絲絲的期待,告訴自己:再給我五分鐘,不,十分鐘,再等十分鐘就好,十分鐘後他不來,我就回去。
可十分鐘到了,又是下一個十分鐘,漫長枯燥的時間就這樣被祝之繁劃分成一個個既期望非常又失落無比的十分鐘。
全世界瘋了一樣在找她,而她一心一意地逼着自己只等那一人。
祝之繁已經記不清那一天究竟誰先在河邊找到了她,但她記得,在她被老韓和林雪他們冒着狂風暴雨接走之前,她已經不再流淚了。
她只是平靜又溫和地笑着說:“能讓我先扔一個垃圾嗎?”
大家被她臉上那種詭異的笑容驚住,然後在風雨交加的夜裏,衆人看見有一個沉重的東西被她投入河裏。
沒人去問那東西是什麽,只有祝之繁給了自己一個痛悟的答案。
屬于十八歲的美好夏日,在那一刻,結束了。
可當很久很久後的某一天,二十八歲的祝之繁回想起這一天,她問自己,這樣絕望痛苦的等待是否值得,再給當年的自己一次選擇,她是否還會再來一遍這樣愚蠢癡傻的等待?她的答案是:會!因為十八歲的自己值得!
她十八歲等的那個人可以是江與舟,也可以是某某,而這樣傻到令人心痛的小祝之繁,會令往後歲月漸漸麻木的她,永遠感激這樣勇敢、赤忱、純粹、濃烈不複再來的自己。愛過、活過,朝生夕死又如何……
這是她一個人對愛的朝聖,與其他任何人無關。
?不愛了也是一種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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