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三

◎全文完◎

曾窈年再次見到祝之繁, 是五年後的一個秋日下午,在霧城鄉下,她喊人把“繼父”生前的貼身衣物拉去河邊的野地焚燒。

午後陽光灑在靜谧河流上, 河面波光粼粼,璀璨如星辰閃耀。

原本無人打理的野岸,近些年被人精心養護出兩行整齊好看的銀杏樹,深秋時節, 銀杏葉子黃了,扇形的金黃落葉鋪滿地面, 叫人一腳一步都像踩在金色的夢幻唯美之中。

曾窈年遠遠看見河壩的斜坡上,躺着一個身形苗條的女人,她單手枕在腦後, 閉目冥思,享受着秋日午後的暖陽,看起來人生好不惬意,就連簌簌的落葉紛紛跌落到她的身軀上, 她都毫不在意這些來自清風與植物的小捉弄。

幫忙搬運衣物的親戚見她不知何故呆在原地,詢問道:“就在這燒嗎?”

曾窈年瞭望了一眼遠處那個閑适的身影,搖頭說:“換個地方吧, 離這些銀杏樹遠一些,別燒壞了,也別讓黑煙熏到。”

她知道這些樹是誰大興土木栽的, 五年前那人醒來, 着了魔一般尋覓祝之繁的蹤跡,天上地下恨不能将每一寸角落翻遍, 卻始終不能如願。

他不是不懂, 一個人存心躲着另一個人, 大千世界想要找到那人便如同海底撈針,談何容易?

那年江與舟尋人無果,便回到霧城把一條野河兩岸的樹都鏟平了,不惜大費周折種上那些從北方運來的昂貴杏樹。

她不記得自那人走後,有多久沒在他的臉上看見笑容了,直到樹全部栽成的那天,他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蹬着一輛從齊遠手裏搶來的老舊自行車,一遍遍在河壩邊的銀杏道上來回穿梭。

公司裏的事情焦頭爛額,他卻毫不在意,仿佛樂于在鄉下當起了富貴閑人。

曾窈年受郝紅萍囑托,看不過眼,忍不住跑到鄉下質問他:“江與舟,你究竟在發什麽瘋?”

一向疏離冷落她的江與舟,那次破天荒給了她一個笑臉,修長的手指拉住自行車手剎,回頭向身後鋪滿金色落葉的長道望去,不自禁喜悅道:“你看這裏像不像一個金色的夢境?”

看見他臉上癡迷的神情,曾窈年的心如墜冰窟,一下就懂了他臉上罕見的笑顏究竟是為了誰。

金色的夢?曾窈年知道,這裏恐怕又是一個關于他和祝之繁的甜蜜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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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只是夢而已,他卻要将那些虛幻固執挽留,沉浸在夢中不肯醒來。

“她不會回來了,與舟,你還不明白嗎?”曾窈年喟嘆道,“在你生死未蔔最需要人的時候,她都能那麽冷漠無情地離開,你敢說就算如今你找到她,她還願意做回那個甘于隐藏在你身後享受衣食無憂的婦人?”

她不知道江與舟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只知道從那以後江與舟确實沒再執着去找過那個絕不肯回頭的人。而每年秋天,河邊的銀杏葉子墜落滿地,江與舟依舊會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到霧城鄉下,踩着那輛已經服役十幾年的生鏽自行車,任憑車輪一遍遍碾過落葉,如同飽經風霜的他,再一次走進了年少時的金色夢境。

“繼父”生前的衣物在荒地裏焚燒殆盡,眼前熊熊烈火仿佛燒在心頭,心火若滅了,人便也徹底麻木了。

身旁的親戚見她肩頭抽泣而動,紛紛勸她節哀。

窈年的內心其實很是荒涼。

年少時,生父又嫖又賭,母親不堪他的堕落與拳腳相加,痛定思痛後終于狠心斷腕離婚,帶着年幼的她,住進了霧城一個富商的家,一邊做着保姆工作,一邊拿微薄的薪水供養她去上鋼琴課、芭蕾課。

她不知道母親是不是真的愛上那個年齡差距懸殊的男主人,更多的時候,每一個年少的深夜,她一次次惶恐揣測,是不是自己拖了後腿,才讓母親甘願淪為被世人所不齒的“第三者”。

她叫男主人叔叔,偶然聽見不太相熟的朋友議論她怎麽叫男人叔叔不叫爺爺,很有亂了輩分之嫌,她心頭澀然,只能躲在門框背後暗暗捏緊了拳頭。

男人不曾娶母親為妻,卻願意為了母親衆叛親離,搬出原來的祖屋,為母親另外購置了一處豪華房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一起生活。她習慣于以乖巧安靜的那一面示人,于是接受了母親的旨意,改口稱呼男人為“老爹”。

這世上人和人之間的親疏關系,大多或以錢論。

以前她和母親窮困潦倒的時候,家裏碰上什麽事,親戚們唯恐避之不及,而這回“老爹”走了,親戚們卻各個熱情高漲,恨不得巴心掏肝地來作好人,繁複的喪事禮儀根本不愁無人操辦。

親戚都以為她是和“老爹”感情極深厚,所以才會對着焚燒老爹衣物的沖天火光啼哭不已,只有她知道,她是在為過去的不恥而辛酸,她的眼淚還為了人情的現實冷暖而流。

沒有錢的時候,沒有尊嚴,身邊更沒有半個好人。

她對着老爹的衣物哭笑得瘋癫,感謝老爹那些年帶給自己的虛榮與尊嚴,是老爹讓自己身邊這些原本面目可憎的親戚一個個成了如今的熱心腸“好人”。

但同時她也恨自己為什麽不是老爹的親生女,虛與委蛇的親戚們對她和母親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一邊奉承她們母女這些年的養尊處優生活,羨慕她們命好,一邊又在暗地裏嘲笑她們是毫無尊嚴被包.養的一對蛀蟲。

她更恨,十八歲那年,遠處那個躺在草坡上的女人,風輕雲淡就搶走了她迷戀半生的“兄長”。

那一年,她是老爹呵護下的“僞造千金”,是她太輕敵,以為那人只是滬城來的不起眼假小子,慣來清冷矜貴的與舟怎麽會看上祝之繁那樣出身平凡,行事粗莽又毫無女人味的女孩?

更何況郝阿姨與母親是老同事,一路看着她長大,每回見了她就不由眉眼含笑,仿佛是在打量未來兒媳,期待一對天作之合的才子佳人能在不久的将來開出花結出果。

再後來,她偶然聽人說起,原來那女孩家境非比尋常,恐怕她引以為傲老爹的財力在那女孩的家庭面前都只是九牛一毛,窈年這才大夢初醒般醒悟過來,原來江與舟愛上那女孩,竟一點不在乎對方出身如何,而費盡心機僞裝成富家女的她,根本也不曾入過他的眼。

她以為的那些勝算,在與舟那根本沒有任何效力。

原來他愛那女孩,僅僅愛的是她本身,而自己的虛榮,最終淪落成了一個無人在意的笑話。

人終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財富、名利和與舟,都成了她這一路成長裏的心魔。

她在奄奄一息的火堆前掩面痛哭,面前不知什麽時候遞過來一張紙帕。

她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見到這個心狠的女人了,畢竟當初她離開的時候是那般絕情,任憑郝紅萍如何痛哭流涕跪下挽留都無濟于事,她鐵了心要和滬城的一切一刀兩斷。

“謝謝。”曾窈年接過她遞來的紙帕,擦去臉頰上的殘淚,問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祝之繁笑笑說:“昨天下午,祝峰再婚大擺宴席,他讓齊遠給我捎信,說這回一定要我到場,得到我的祝福他才心安。”

幾年不見,眼前的女人絲毫不見衰老,眉宇之間更添幾分灑脫與靈動,想來日子過得必定快活無虞。

也是,這麽沒心沒肺的一個人,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放在心上,怎麽會被歲月所催老呢?

不像她這個凡事操心,事必躬親的操心鬼,即使如今已經把自己活成了人上人,也依舊忍不住每日殚精竭慮明天會有什麽樣的人生危機。

曾窈年忍不住問道:“這幾年你去哪了?”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好傻,怎麽會問出這種幼稚的問題?一個不想被人找到的人,怎會告知別人自己的行蹤?

“這次回來,打算什麽時候走?”

祝之繁想了想說:“過幾天吧,明天參加完祝峰的婚禮,我去別的城市還有點事。”

兩人立在荒蕪的田埂前,看火堆最後一點星火徹底熄滅。

祝之繁望着遠處銀杏鋪滿的長道,感慨說:“原來霧城也是有秋天的啊……”

記憶中的霧城,幾乎只有夏天,蟬鳴、潮濕、悶熱、大太陽、臺風、暴雨,她似乎從來沒在秋天這個季節來過霧城。

祝之繁指着遠處那片金色朦胧說,“葉子金燦燦的,那裏看起來真像一個金色的夢,以前河邊野蠻長着一些不知名品種的樹,現在整齊栽成了銀杏,鄉下這些年規劃得挺好。”

金色的夢……

曾窈年似被什麽東西擊中,心頭猛然窒住,面色古怪,目光定定觑了祝之繁一眼。

祝之繁喃喃說:“路也修過,很多年前江與舟騎車載我在河壩上走,屁股都硌碎了,不過那天傍晚的陽光灑在河面上,金黃金黃的,跟銀杏的葉子一樣夢幻漂亮。”

曾窈年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江與舟口中“金色的夢”,只不過眼前之人多年前的一句無心之言,而他竟為了這句無心之言,愣是從破碎成渣的回憶裏翻出來那麽一點甜,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她不知道,他為了她口中那個金色的夢,一擲千金将河流兩岸夷為平地,整齊栽種上了名貴的壯年銀杏,只為了每年秋天,他能回到那個當年她親手編織的金色夢境之中。

老舊不堪的自行車一直被江與舟珍藏,吱呀作響的輪毂一遍遍在路面軋過,他的後座卻再也沒有載過哪個女孩。

東西燒完了,親戚在催她回去,老爹剛走,家裏還有一堆事要處理,她不便多留,于是約祝之繁晚點一起吃個宵夜。

祝之繁的笑容意思很明顯:我們什麽時候成朋友了嗎?還是你要給江與舟通風報信,讓他親自來捉拿我?

曾窈年表情讪讪,搖頭說:“你還是不肯回頭嗎?這些年他一直在等你,不曾變過。”

窈年此時內心有一絲挫敗,卻是十二分的真心希望這對失散多年的怨侶能夠冰釋前嫌重新在一起。

與舟她知道的,一直很忙,但那些忙碌實在沒有到了日以夜繼的地步,何況他已身居那種高位,身外之物于他而言,并沒有多大意義。在曾窈年看來,他這些年的忙碌,或許只是為了麻痹自己而已,畢竟一個人只要閑下來,就根本控制不住頭腦去發瘋地思念一個人。

祝之繁呢?看起來過得很好、很充實,想必已經實現了當初她寧願抛下全世界也要去追逐的夢想。只是……這樣迷人可愛的姑娘,至今仍舊單身嗎?概率實在渺茫,畢竟誰都知道好貨稀缺,一經看準就要先下手為強,否則就只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姑娘被別人抱得美人歸。

窈年忍不住為與舟的癡心辯解兩句:“之繁,你知道的,他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這一生,只為你一個人做過傻事,也為了你,至今仍在傻下去。”

她指着她身後的那片金色夢境,羨慕又祝福地告訴她:“這些都是與舟當年醒來後回霧城種下的。至于他為什麽要種這些樹,其中緣由,想必沒人會比你更清楚。當年載過你的自行車,這些年他一直視如珍寶,安妥保存。有一回新來的保姆将破舊不成樣的自行車私自做主丢掉,與舟回家便大發雷霆,保姆吓得哭着給郝阿姨打電話,郝阿姨得知保姆扔掉的是自行車,知道保不住她,便讓她趕緊出去找被拉走的自行車,上天入海都要把車找回來。”

祝之繁期間一直低着頭,曾窈年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不知道她聽到這些話後到底作何感想。

直到看見祝之繁若無其事地蹲下去綁腳上松掉的鞋帶,曾窈年才發現這女人果然心夠狠,這些話她居然毫無動容。

而當祝之繁的手機從褲子口袋裏滑落,曾窈年看清了她手機屏保,徹底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亮起的手機屏保上,粉面玉雕的女孩約摸四五歲的模樣,眉眼鼻子,哪樣不是和江與舟如出一轍?

祝之繁風輕雲淡地撿起手機,目光警惕地掃了曾窈年一眼,仿佛打算将這事就此輕輕揭過。

曾窈年頭皮都瞬間麻了,一陣心驚肉跳,舌頭在口腔裏直打架,手指着祝之繁,不可置信地說:“你……你怎麽敢的啊?祝之繁,你果然天不怕地不怕!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做,他知道了,肯定會瘋掉的!”

祝之繁餘光掠過那片燦燦的金色樹林,淡淡道:“沒有意義了,我早過了做夢的年紀,那樣美好的景色,或許有人會戀戀不舍不願離開,但那個人不會是我。”

曾窈年迫切咬牙道:“他知道沒有意義了,這些年他也一直想忘了你,但他做到了嗎?就上個星期,他剛從紐約回來,滬城公司裏堆積如山的文件一概不理,下了飛機就直奔這裏來,生怕一場秋雨就打得這片金色樹林七零八落,他會錯過這場金色好夢。你離開後,他優待你的母親,優待你的朋友,甚至你昔日不太相熟的同窗想加塞什麽親戚到公司裏,他哪一次冷漠拒絕過?他一直心有所愧地想要彌補你,彌補當初你最無助的時候那麽冷漠不曾伸出手。他等來你所有親友的稱贊擁護,卻再也等不來你,你以為這些年他不想忘掉你嗎?他不是沒試過,可那過程實在太痛苦了,他根本承受不起了!”

“他死過一次都沒能忘掉你,你還要他怎樣?”想到祝之繁的手機屏保,曾窈年深深窒息道:“你甚至那麽殘忍……”

祝之繁目光冷漠,搖頭說:“我也曾受過傷害,一次次被他推開,又一次次被他的不甘心拉回來,那種無限陷入自我懷疑反複失去尊嚴的日子,和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貓兒狗兒有什麽區別?我也曾經為他瘋過,瘋過冷靜下來,我只是做回了最初的自己。”

“我不會永遠等在原地,這世上也沒有誰一定要去等另一個人。我最愛他的時候,并不比他如今愛我少,我們只是愛岔了時間點,遺憾沒能同時到達頂峰擁抱彼此。”

兩人之間的氣氛再不能融洽下去。

剛好祝之繁有一通視頻電話進來,曾窈年胸膛仿佛堵着一道無名之火無處發洩,見她轉身去接電話,便也借機準備打道回府。

并未打算與祝之繁道別,卻聽見她的手機聽筒出了差錯意外公放——

“媽媽,你到中國了嗎?”

之繁溫柔地回說:“到了呀,小懶蟲今天怎麽起這麽早?”

小女孩甜甜一笑說:“那你看到天池了嗎?”

祝之繁實話實說:“沒呢,明天辦完事才能去。”

小女孩童言童語,卻很有主見,不放心地囑咐道:“那我等着你給我寄明信片呀!”

祝之繁拿她沒辦法,含混應着:“嗯……小茉莉你要不要再睡一會?離上學的點還早着。”

小茉莉看見鏡頭裏媽媽身後閃過一片金燦燦的樹林,烏溜溜的小眼睛露出驚豔的光芒,不禁感嘆道:“媽媽,你那裏好漂亮,中國好漂亮……”

一陣風吹過,河面泛起璀璨的波瀾,簌簌的金黃樹葉漫天飛揚。

車輪碾過脆脆的落葉,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

小茉莉揉揉眼睛,盯着屏幕驚奇道:“咦……那裏有一個好帥的叔叔在騎自行車!”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 →這個OE結局算溫和的吧?算是溫柔刀。

下本開《九零南派富姐》,預計七月開,期間存稿,預收在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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