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地震發生的第五天,世和醫院攜手蓉城紅字會組建的一支救援隊,便整裝出發前往古圭拉。
古圭拉雖然和中國接壤,但并不富裕。
再加上醫療條件也差得可憐,只能接受來自世界各國的援助。
從蓉城到西藏吉隆,再從西藏吉走陸路進入古圭拉地震區,總共只花了大半天的時間。
飛機一落地,顧詩筠就感受到了高原地區帶來的一系列不适應反應。
即使早有準備,來前連藏紅花都喝到吐,但她還是覺得一陣眩暈,不由地趕緊扶住一旁的扶梯把手。
好不容易緩過來,她才跟上大部隊的步伐,坐上了一輛搖搖晃晃嘎吱作響的大巴。
向導是古圭拉人,在中古邊境長大,長期在古圭拉東部和西藏地區輾轉,會說流利的漢語。
“謝謝世和醫院和蓉城紅十字會醫護人員……”
向導說着哽咽起來。
片刻,他重振旗鼓,一鼓作氣道:“我們現在是在古圭拉的地震區東部,處于和西藏的交界處。因為剛剛發生地震,周圍的建築都已經倒塌,而且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餘震,所以請各位一定要小心……”
顧詩筠緊緊抱着自己的行李包,坐在大巴的最後排。
時不時颠一下,時不時颠一下,屁股就沒沾過座位。
她抓緊了前排座椅的靠背,雙目緊盯窗外的斷壁殘垣,遠山之外,便可以舉目眺望西藏雪白的山巒丘峰。
不知為何,她怔目看了許久。
萬裏星河,爛漫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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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那裏有什麽人似的。
但是左右一想,将近500公裏的無人區,又會有誰在那。
想太多。
因為房屋倒塌,地面泥濘淩亂,車子行駛緩慢。一直到晚上八點,大巴車才開到救援基地。
周圍已經有不少的醫用救援帳篷。
醒目的白底紅十字,
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
“旁邊一公裏就解放軍地震救援隊,再遠些是藍天救援隊的營地。”
向導指了指前方。
紅十字會救援隊的隊長點頭道謝,然後讓所有人在原地支起帳篷,将一些簡單的醫療設備準備好。
一天的勞累疲乏,顧詩筠已經筋疲力盡。
護士蔣喬展開簡易的行軍床,小聲問了一句:“顧醫生,你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顧詩筠回頭看了一眼。
床板堅硬,被褥單薄,高原深夜的冷風吹過,更加沒有了睡意。
她搖搖頭,“你先休息吧,我出去走一圈,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
罕見的8.8級特大地震,可想而知災情有多麽嚴重。
再加上附近有好幾個比較貧困的村莊,救援工作跟車輪戰似的,幾乎一刻不斷地在進行。
見她執意,蔣喬也不好阻攔,便把她的外套遞過來,囑咐道:“那你別走遠了。”
“謝謝。”
顧詩筠接過外套,緊實地披在身上。
她掀開帳篷,迎面而來的就是凜冽的寒風,呼哧着掠過臉頰,刀割般痛。
好在衣服夠厚,她把帽子戴上,将醫療包背在身上,又把一支手電筒挂在脖子上,便大步朝外走去。
不過走了幾分鐘,顧詩筠就覺得已經有點行動困難。
她深吸了幾口氣,擡頭環顧了一圈。
擡頭,繁星漫漫,銀河長空。
腳下,卻是廢墟瓦礫,泥濘坍塌。
在自然災害面前,從歲月靜好到滿目瘡痍,不過就是擡頭低頭的轉瞬之間。
她搓了搓手,繼續往前走。
路過一個坍塌的房子。
似乎是已經被救援過了,碎石撥弄、淩亂不堪,還有一輛壓扁的簡易摩托車被挪在一邊。
顧詩筠圍着房子略轉了一圈,便開始往回走。
夜間的搜救工作已經暫緩,路上偶遇幾個剛回來的藍天救援隊隊員,互相問候了一下,便各自朝營地帳篷走去。
她拖着腳步,越拖越落在後面。
忽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女人痛苦的呻-吟聲。
正回頭,就看見四個穿着迷彩服的男人扛着擔架往前方的營地趕。
擔架上是一個孕婦,身下清晰可見一灘羊水。
這裏距離最近的營地帳篷起碼還有一公裏多。
顧詩筠趕緊跑過去,瞧見一個人是熟悉的空軍臂章,急切說道:“我是醫生,她羊水破了可能要生了,讓我看一下!”
她說着,便趴在地上,開始檢查。
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懂,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紅十字,反複用英語重複道:“我是醫生、我是醫生……”
孕婦痛苦地擡起頭。
“嗯……嗯……”
顧詩筠握緊她的手,安撫着。
因為已經足月,胎兒心跳明顯。
她把耳朵直接貼在了孕婦的肚子上。
頃刻,沁入寧靜。
周圍空氣凝結似的悄然而寂靜。
阖眼的一瞬間,似乎有兩道熾熱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隔空,是靈魂觸碰之中的心唯爾、神唯爾,在喧嚣裏突然靜止,又從靜止裏突然慌亂。
滿是錯愕和震驚。
心跳怦怦,沒有節奏的鼓點墜落,一下一下,分不清是誰的。
努力擯棄紛擾,隔着溫暖的肚皮,能淺淺聽到兩個心髒的跳動聲。
“胎心正常!”
顧詩筠起身,回頭對着身邊最近的一個男人說道:“來不及了,就在這吧。”
她正側目,見男人也盯着她。
似乎盯了許久。
盈盈月光,滿天星辰,二人四目交接之時,倏地火光閃爍,但只一瞬,卻在風中搖曳中悄然掩熄。
男人瞳孔遽然一顫,“什麽?”
顧詩筠心切,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推開,大聲道:她要生了,胎兒的頭已經快出來了!”
什麽什麽?
這人是被風吹傻了嗎?
生孩子呢,還能幹什麽。
再磨叽就開席了!
時間緊迫根本沒那麽多講究,她分開孕婦的雙腿,一邊從醫療包裏拿出剪刀一邊說道:“麻煩你們圍個人牆,擋一下風。”
可男人依然注目深思、巋然不動。
他不動,其他三人也不敢動。
顧詩筠擡高了音量又重複了一遍,焦急道:“你聽沒聽見啊!”
似乎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态,另一個人扯了扯他的胳膊,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副大隊長……”
程赟回過神來,來不及再多想,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靠後。
四個高大的男人在原地圍成了一個堅如磐石的人牆。
夜色裏,繁星在峥嵘之間漫延出璀璨的光芒。
似乎背對着,也能感受到女人的心跳。
程赟克制住自己那份迫切的激動不去回頭看她,因為剛才有那麽一瞬,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會在這裏遇到她。
顧詩筠……
你是被風吹來的嗎?
三千裏路,無聲無息。
時間急促,随着一聲嬰兒的啼哭,大家皆是松了一口氣。
顧詩筠趕忙脫下外套将嬰兒包裹好,然後處理掉胎盤和臍帶,急道:“我抱着孩子,馬上回營地。”
她頭也不擡,大步朝東面一片微弱的營地燈光走去。
然而還沒走幾步,身上突然就多了一件迷彩服外套。
厚厚重重,有着男人的體溫。
她下意識地轉頭,這才發覺是剛才那個男人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了。
“穿上,不許凍着。”
語氣好像還不容置喙,跟理所當然似的。
不愧是上交國家的根正苗紅積極向上好青年,一心為人民服務,連不認識的人都傾心照顧。
心裏全是啊啊啊啊啊。
但現在沒時間感動。
顧詩筠匆匆忙忙說了一句謝謝,又繼續腳步不停。
夜色已深,又是輾轉一天舟車勞頓。
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一鼓作氣就走到了營地。
将孩子和産婦交給軍醫後,顧詩筠緊繃的神經才徹底放松下來。
她後退了兩步,直接癱坐在地上,瞬間失了神。
沉悶的胸口,像是有兩塊大石頭一前一後把她夾住,一點一點施壓加力,左右碾壓前後搓磨,悶得喘不上氣來,最後連意識都逐漸開始模糊,整個人都往後倒去。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和地面“撲通”一下進行親密接觸時,突然就有一雙手從後接住了她。
臉頰猝然蹭過溫熱的胸口。
程赟緊蹙眉頭,雙手緊緊抱着她的臂膀,将她摟在懷裏,急促地問道:“還好嗎?”
顧詩筠半哼了一聲,艱難地睜開眼睛。
然而,直擊瞳孔的就是軍綠色T恤下那身強勁的肌肉和滿是血脈偾張的線條。
“不、不用……”
不管有多難受,她條件反射地就從男人懷裏掙紮着爬了出來,不僅倉惶地後退幾步,還反手重重推開了他。
再次看見她陌生的神情和抵觸的動作,原本的驚喜慢慢摻雜進了疑惑和難以置信。
程赟眼神徘徊不定,心緒難以平靜,就連準備好的話都跟苦水似的堵在嗓子眼裏,吐不出來也咽不回去。
她……
沒認出來他嗎?
一個護士急匆匆地拿來氧氣瓶,将程赟攔在了一邊。
“哎喲喂,祖宗呀,別堵在這,她缺氧了!”
護士接上氧氣管,打開調節閥,見她眼生,問道:“你是那個外資醫院派來的醫生?”
顧詩筠早就沒了力氣,半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腦袋,連話都說不出來。
程赟微微斂了斂眉眼,攥緊手心道:“對,世和醫院的外科醫生。”
護士也沒在意他為什麽會脫口而出,畢竟這種特殊情況一見面就會自報家門。
“産婦和嬰兒已經沒事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一會兒我讓人送你回去吧。”
她說完,剛想出去喊人,程赟擡手攔住她,沉聲道:“不用麻煩了,我送她回去。”
護士怔了怔,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啊,程隊長,你明天早上不是還要回蓉城……?”
程赟搖頭道:“沒事。”
護士沒再多問什麽,幫顧詩筠量了一下血壓,見還算正常,便轉身走出帳篷。
見她走遠,程赟這才将全部視線緩緩轉向了眼前的女人。
目光落在那張熟悉的臉上,交織着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酸酸澀澀、苦苦麻麻。
他一步步走近,滿是塵土的靴子落在沙礫碎石的地面,倏忽窸窣,在耳膜深處反複碾壓。
然而顧詩筠毫無察覺。
她一邊吸氧,一邊閉眼休息,全然不知道她身邊站了個男人。
等逐漸緩了過來,她才顫了顫眼睫,擡起沉重的眼皮。
眼前模糊不清,腦袋也是五迷三道。
“唔……”
她擡手揉了揉眼睛。
好不容易看清,才發現剛才那個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只穿了一件深綠色的長袖T恤和一條厚實的迷彩褲子長褲,身形挺拔而立,倒三角的腰肩比例在起伏的呼吸裏更加凸顯出線條的沖擊感。
顧詩筠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來自己一直披着人家的衣服,便趕緊脫下來。
程赟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
顧詩筠也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一秒,
兩秒……
她窘迫地站起身來,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越來越紅。
然後,往前走了一步。
眼神的交換,仿佛沒有焦距。
程赟攥了攥手心,瞳孔不經意地微微一縮,滿是複雜的情緒,夾着悸動驚疑的光,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迫切。
本以為她逐漸變得緋紅的臉頰是因為認出了他,剛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哪知下一秒,顧詩筠直接把他的衣服給塞了過來。
“這位上尉,謝謝了。”
聽到這句話,仿佛頭頂被冷不丁地澆了一桶涼水,嘩啦一下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心涼。
程赟伸在半空中的手頓時僵在了那。
他艱難擡眼,不敢置信地問道:“你喊我什麽?”
作者有話說:
非戰鬥人員,不知道職務請喊軍銜,或者“解放軍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