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軍綠色的帳篷在滿是星空的高原之下,顯得醒目卻又蕭條清冷。
除卻帳外的風聲,就只剩下彼此之間的呼吸心跳,在冷風吹拂裏一點一點失去溫度。
顧詩筠沒想到他會問這麽個奇奇怪怪的問題,一時間手足無措地站在那,怔了好久才趕緊彎腰把地上的衣服撿起來。
她以為自己喊錯了軍銜,又仔細看了一眼衣服上的肩章。
一杠三星。
就……沒錯啊,确實是空軍上尉。
不知道軍職本來就應該喊軍銜。
不然喊什麽?
還能喊什麽?
喊二舅嗎?
她抱着衣服猶豫半晌,試探性地小聲問道:“呃,那我應該喊你什麽?”
這下,程赟徹底不知道該怎麽去接這句話了。
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他本以為她會立刻撲進他的懷裏,就算當時情況緊急,那麽現在也是一個重逢的特別時機,然而呢……
縱使在這雪映皎月的潔白之下,他完完本本地站在她面前,卸甲撂盔,面無遮擋,連整張臉都呈現在她面前了,她居然毫無反應,甚至防備到兩次三番推開他。
她!
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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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認出來他是誰!
說真的,他在天上開着殲-2S轉十八圈都沒這麽暈過。
酸澀像是洪水一般一層一層湧上來,程赟啞口相視,目光落在那張熟悉的臉上,交織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苦苦麻麻,心肺都快炸了。
然而這些苦澀的神情落在顧詩筠眼裏……
臉色發白,眼眶猩紅,聲音微微顫抖卻說不出話來,就連眼神都渙散了,再加上他剛才頂着寒風,單衣走了一公裏的路。
出于醫生的職業本能,十有八-九是失溫。
顧詩筠反應迅速,立刻将手中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拉緊了帳篷的簾子,怕他機體體溫降降得過多,又把篷子裏唯一的烤火暖爐對着他。
她擔憂極了,又不知道該喊他什麽,便問道:“大哥,你現在能說話嗎?”
程赟:“……”
完了,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更加焦急,抓起他的手腕。
但是脈搏正常。
體溫也沒有失溫的征兆。
程赟微微阖了阖眼,低頭側目去看她,瞧見她眼中實打實的擔心,卻只是因為出于一顆醫者仁心,心中那股悶氣便郁結難消。
顧詩筠,兩年不見,你連自己的老公都不認識了。
如果再久一點,你是不是連自己有沒有老公都不記得了?
他收回視線,将手腕一點一點從她手裏抽出,迎着她疑惑不解的目光,又把衣服披回她的身上。
“顧醫生,我先送你回營地。”
一來一回,這衣服又回來了。
顧詩筠驀地愣了一下,他體溫很高,甚至有着與她截然不同的熾熱,明明才在他身上穿了那麽幾分鐘,再次落在她身上,總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她本能地與他保持着距離,脫下衣服遞還給他,然後穿上自己那件沾了血跡的外套,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姓顧?”
程赟幾不可查地咬了咬下颌,肌肉猝然緊繃又放松,不冷不熱地說道:“你剛才救人的時候自己說的。”
啊?是嗎?
她說過自己名字嗎?
顧詩筠緊蹙眉頭。
算了,當時情況太過緊急,她自己也不記得有沒有說過了。
她沒在意,也沒多想。
本着禮尚往來的優良傳統好習慣,又不卑不亢地問道:“請問,怎麽稱呼?”
程赟不覺皺了皺眉,想着不如自己先說了,這時,一個軍醫忽地撩帳而入,話到嘴邊又只能咽了回去。
軍醫看了一眼兩人,見他們臉色都不太好,以為是剛才救人的時候太過心切緊張,擔心問道:“都還好嗎?”
顧詩筠點點頭,“吸了氧,已經好很多了,一會兒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她轉了轉胸前的手電筒。
世和醫院的logo醒目到一眼可見。
但她畢竟是個女人,現在又是餘震高發期,即使這裏比較開闊平坦,也難保不會有什麽意外。
軍醫想了想,剛要喊個人來送他,程赟已經大步流星走向她,擡手一揮,把她外套的帽子罩在腦袋上,沉聲道:“我送她。”
也行,省時省力,不用再騰出一個人手了。
軍醫贊同點頭,拿了血壓儀便出去了。
程赟深邃看她一眼 ,地走到帳簾旁邊,長臂一揮,掀開簾子。
“走吧。”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風太大,顧詩筠緊了緊身上的厚外套,冷空氣落在睫毛上,漸漸變成了一層凝晶。
她把臉藏在帽子裏,只露出一雙眼睛,時不時看一眼前面的男人,又時不時看一眼遠處無垠無盡的雪山,加快了步伐,盡量更上他的身影。
但是自己的體力怎麽能跟這種長期在西部高原駐訓的軍人相比。
沒走幾步,她就遠遠落在了後面。
似乎發覺她跟不上自己。
程赟放慢了步子,在原地等了一下她。
一個上坡,橫了一截腰粗的斷木樁,嵌滿泥濘碎石,顧詩筠把手放在嘴邊呼了一口氣,用力搓了搓,擡眼看着他,氣喘籲籲地說道:“你……走得太快了。”
程赟默然不語地走回來,将手伸給她。
“?”
顧詩筠愣怔着看着他的手。
我說的是你走得太快了,而不是把我當成個弱不禁風的老太太啊。
但她猶豫片刻,算了,還是不逞強了,萬一摔個跟頭得不償失。
于是她把手遞給他,“謝謝。”
月光下,虎口是歲月擦拭的痕跡,硌硬卻暗藏柔軟。
她攥緊了男人的手,然後稍稍用力……
然而腳下太滑,她重心不穩,腳後跟被斷木樁的尖刺勾住,踉跄了兩步往前栽去,一頭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眉骨磕在他胸前的胸章上,痛得跟戰略性集中轟炸似的,整個腦袋都在轟轟轟地震。
“啊啊啊啊啊……”
她也不管狼不狼狽尴不尴尬,死死拽着人家的衣服袖子,幾乎快扯脫線了,才掙紮着攀過了斷木樁,然後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嘶,還不如自己四腳爬,慫歸慫,至少不會摔。
“我不走了,歇會兒……”
顧詩筠實在是累得不行,明明沒多遠,但在這種滿地沙礫塵土的地方,簡直寸步難行。
程赟在她旁邊半蹲下,看着她滿是污漬的衣領口,眼中閃過一絲心疼,語氣故作平淡道:“剛才抱着孩子走得不是挺快的嗎?”
顧詩筠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幾口,擺了擺手,“我現在又沒抱着孩子。”
她這人吧,也是有選擇性的。
說實話,她剛才抱着孩子走的速度,簡直比平時去菜鳥驿站拿快遞還快,但是礙于後面的産婦和腳下的碎石,又不敢拼盡全力。
程赟将袖子卷起幾分,起身走到她身邊,不鹹不淡地沉吟問道:“那你是自己走,還是我來背?”
顧詩筠愣了愣,擡頭瞠目道:“你就不能讓我再歇會兒嗎?沒看我累得跟狗差不多嗎?”
程赟抵了抵下颌,單手插着腰,就這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顧醫生,我們部隊的狗,比你累多了。”
“……”
行吧,我倆沒得聊了。
在你眼裏我還不如狗。
顧詩筠咬着下唇,氣呼呼地站起來,斜睨瞪了他一眼,便大步朝前方高揚“世和醫院”大旗的營地走去。
她還特意走快了幾步,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程赟沒做聲,繼續陪着她,一步一步走回世和醫院的營地。
等到了營地,他忽地駐步,側目對她說道:“我明天早上回蓉城。”
顧詩筠扯了扯嘴角,漠不關心地冷哼了一聲。
腹诽你回蓉城關我什麽事?
但她是個從小就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優秀好青年,怎麽可能剛認識就和人結下梁子。
她回頭,禮貌道:“哦,要我送你嗎?”
程赟微微眯眼,目光倏忽閃爍,滾了滾喉結,“不用。”
執行護航伴飛,這是任務。
顧詩筠也絲毫不在意。
她轉身,餘光掠過,看了一眼夜空。
銀河淺落,星辰遙望,蕭瑟寒風裏滿是地震之後留下的灰絮,落滿塵埃。
不知道為什麽,眼前這個男人,總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
躊躇幾秒,顧詩筠取下脖子上的手電筒,遞給他,委婉道:“那個……今天謝謝了,路上小心點……”
程赟低頭靜靜凝視她,視線落在她結了晶的睫毛上,剛想擡手幫她拂了,卻見她還是刻意保持着距離,甚至話一說完就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男女之間的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
真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難過了。
反正呢,
他是笑不出來。
“早點休息。”
他挑了挑眉,伸手接過手電筒,然後沒再多說什麽,轉身大步離去。
顧詩筠看着他的背影,提在喉嚨口的一口氣才緩緩沉了下去,緊繃的思緒漫漫而開,在風中被慢慢吹散。
吹着吹着,不遠處便亮起了夜如白晝的光。
手電筒的光圈照亮了俯瞰之下的廣闊地面,洇出一圈一圈的光暈,将頭頂璨若霓虹的銀河都襯得愈發顯暗。
東面連綿的雪山,映襯着男人遠去的側臉,像是一種馳騁天際的沖擊力遽然間突破了視覺的界限,讓顧詩筠倏地腦袋裏閃過了什麽。
這側臉,怎麽有點像程赟?
但不過轉瞬,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便被瘋狂扼殺在了搖籃裏。
如果這個人是程赟,在她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不可能不和她相認。
程赟,顧詩筠。
兩個人的名字可是清清楚楚印在結婚證上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作者有話說:
程赟:可能,絕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