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雖然站得遠,又隔着一個斜坡,但這句話像被風灌進來似的,直直地就翻湧進了耳朵裏。

顧詩筠沒聽清,也沒聽全。

司機指了指這輛引擎轟鳴的吉普車,扯大了嗓音,“程隊長,我好不容易才找來的!”

古圭拉太過貧窮,整個國家公路加起來才三萬公裏。

這裏又地處2000千米海拔的偏僻地帶,只有幾個貧困的小山村,物資匮乏不說,公路交通也幾乎沒有。很多當地人連車都沒見過幾輛,更不用說在這種山巒溝壑之間調用一輛越野吉普。

程赟将墨鏡戴上,比劃了一個手勢。

——好,馬上。

他轉身。

二人擦肩。

衣服的紋理蹭過,質感磨合出嗖嗖沙沙的聲音。

顧詩筠倏地将頭轉過來,急促道:“等一下!”

程赟聞言停下腳步,心中一緊,從心底迸發的期待和興奮油然而生,但他克制了幾分,神色淡然地問道:“手電筒剛才還你了,還有什麽事?”

顧詩筠抿了抿唇角,小心翼翼道:“你……姓程啊?”

程赟微微張嘴,下颌順着她的目光側過來,壓着下巴,蜻蜓點水般看了她一眼,“是,怎麽了?”

姓程,這已經不是暗示了吧,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明示。

她如果再這麽沒心沒肺悟不過來,那他真的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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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語氣平淡如水,但胸口早已波瀾壯闊,他甚至都能預見這個傻女人認出自己之後有多麽喜極而泣,激動地撲進他的懷裏,埋怨地拿着小拳頭捶他的胸口。

然而沒想到的是,人家還偏偏就跟他逆着來。

顧詩筠依然無動于衷,敷衍地朝他一笑,“好巧,我老公也姓程。”

“…………”

好吧,想太多。

她的小拳頭根本不會砸他的胸口,再這麽跟她掰扯下去,十有八-九砸的是他的腦袋。

思忖幾秒,他問道:“你老公叫什麽?哪個飛行大隊?說不定我認識。”

顧詩筠一聽,睜圓了眼睛立刻說道:“程赟!”

“但我不知道他是哪個飛行大隊的,也不知道他的職務。”她墊腳,滿是期待,“你認識嗎?”

面對她的脫口而出的名字和興奮蘧然的面容,一時間,程赟忽然覺得——喏,還行。

至少記得他的名字呢不是?

他幾不可查地顫了顫眼睑,故作深思。

顧詩筠見他默不作聲,擺了擺手讪讪道:“算了,就知道你不認識。”

二人說話的功夫,那輛吉普車已經搖搖晃晃地開了過來。

副駕駛搖下窗,催促道:“哥們,上車了。”

他說完,視線飄過顧詩筠,愣了一下,然後裂嘴一笑,道:“哎?這不是昨晚上徒手接生的女醫生嗎?”

顧詩筠目光被吸引過來,見他也是飛行抗荷服,軍銜也不低,禮貌道:“對,是我接生的。”

“乖乖,厲害。”男人揚了揚眉毛,贊嘆誇道:“你們外資私立醫院招聘醫生對顏值要求這麽高的嗎?”

昨晚上天太黑,風又大,顧詩筠手忙腳亂頭發淩亂,只看清個側臉,就覺得精致俏麗。

哎喲,真沒想到,白天見到正臉,居然比側臉還要漂亮。

今天被連着誇兩回,顧詩筠臉皮本來就薄,壓根挂不住。

“……”她憋着一口氣,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說什麽。

程赟不悅地抵了抵下颌,沉聲道:“林彥霖。”

“到!”

“關窗戶。”

上級命令。

林彥霖條件反射地閉了嘴,“明白!”

程赟拉開車門,正準備上車,忽地想到什麽,回頭對顧詩筠道:“顧醫生,你老公開什麽型號的飛機,你知道嗎?”

顧詩筠懵懵地搖搖頭,“不知道啊,就是戰鬥機……吧?殲什麽來着。”

戰鬥機就戰鬥機,

她還偏偏加個“吧?”

行吧,合着兩年了,她連他是幹什麽的都不知道。

程赟淡淡嗤笑,“你好像對你老公一無所知呢,問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語速放得很緩,話語輕柔帶着若有若無的自嘲。

然而顧詩筠卻沒聽出來。

更沒察覺他那些難以言喻的微表情。

“程隊長,你這問題就很搞笑了!”

程赟:“?”

她踮了踮腳尖,抱緊了懷裏的醫療包據理力争:“軍嫂不知道自己老公的具體職務簡直不要太正常。再說了,隔行如隔山,我用什麽型號的手術刀,你知道嗎?”

“…………”

遽然吃癟,男人眼前幾乎一黑,心中簡直一萬匹神獸呼嘯而過,還順帶原地跺兩腳,把他整個人都壓緊壓實了。

程赟咬着下颌,幾次想要開口,卻不知道怎麽反駁她。

算了,跟自己老婆計較什麽。

既然她認不出,那他也“認不出”。

“現在還有餘震,小心些。”

他沒再多說,時間也緊迫,司機催促,便轉身上車。

看着吉普車遠去的尾燈,柴油的濃烈氣味飄在空氣中,遠處山峰終于完全呈現在初升的朝陽晨曦裏。

眼前畫面定格在男人轉身的那一幀。

不前不後、不偏不倚,高挺的鼻梁恰如風中挺立的雪山,冷漠硬朗。

顧詩筠嘴角緩緩垂落,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這個男人,有那麽一瞬,真的很像程赟。

但是,不可能。

還是那句話,“顧詩筠”這三個大字都明明擺擺刻在手電筒的手柄上了,程赟不可能認不出她。

她不覺沒臉沒皮地揉了揉臉頰,從口袋裏翻出手機,發了一條消息:【老公,問你個問題,你是開什麽機型的?】

既然不了解,那就了解咯。

不就是飛機嗎?

兩個翅膀一個機身,再挂幾個導彈,很簡單嘛。

她嘚瑟扯起嘴角,見對方沒有動靜,有可能又得好幾天後才有回複了,便把手機塞回口袋裏,轉身朝世和醫院的營地走去。

将運輸機送回蓉城,減去時差,回到爾德喀什已經是黃昏時分。

兩架殲-2S緩緩降落。

程赟下了飛機,機務和地勤随之而上,将裝載的武器卸下。

熱浪襲襲湧來,機翼兩側在陽光下行成熱對流,空氣扭曲晃眼,驟然失去的負壓感讓整個人都無比疲憊。

他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氣,将飛行頭盔和面罩取下,拎在手上,大步朝指揮塔臺走去。

“西部戰區空軍航空兵 2X旅飛行一大隊副大隊長程赟,完成此次伴飛任務。”

旅長周建義正和一旁的人說什麽,聞聲回頭,表情肅然地将手背在身後,淡然道:“程赟,上次跟你說的休假,可能要暫緩延遲了。”

程赟心中緊了緊,說道:“一切聽從上級的安排。”

周建義看着機務檢查着飛機的發動機,蹙眉深思,“前兩次支援古圭拉的物資還遠遠不夠,明天有一批新的物資要送,還有蓉城疾病控制中心的20名醫護。”

話音一落,驀地心中陡然一顫,程赟攥了攥雙拳,用力掐緊手心,不卑不亢道:“明白,旅長。”

周建義會意擡起眼皮,“程赟,我還沒說完呢,你就明白了?”

程赟稍稍一愣,立刻圓道:“旅長,斯烏斯河交戰區是必經之路,殲-2S必須挂實彈伴飛。”

周建義滿心欣賞,他認真打量程赟,雖然一路神經緊繃,更要飛越時不時爆一下的交戰區,但年輕人的狀态簡直好到讓人心生羨慕。

明明很疲倦,展露出來的卻是久旱逢甘露的蓬勃感。

像是新婚似的。

他拍拍他的肩,玩笑道:“看你這興奮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是飛去見老婆呢。”

說完,周建義轉身低頭,拿起桌上的水杯,又和旁邊的人交談起來。

程赟自覺退出指揮臺。

一路恍惚,頭腦發熱。

見老婆?

他當然見到了。

甚至毫無預兆、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就見到了。

戲劇性的是,老婆“不認識”他。

他大步流星,回到儲物間,将自己的頭盔面罩和抗荷服放進櫃子裏。

阖了阖眼,停頓片刻,将櫃子裏最底層壓着那張紅色結婚證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

那張照片,兩個人都笑得很粲然。

只可惜,他基本能确定,顧詩筠這兩年除了做手術就是吃吃喝喝,根本沒看過一眼。

他将結婚證仔細放回去,鎖好櫃門。

剛準備去吃飯,忽地,就看見手機裏有一條新的未讀消息。

是顧詩筠。

星标了,置頂了。

第一眼就能看見她,還能看見滿屏甜甜的“老公”。

違心又敷衍。

看多了比抗荷服還抗壓。

程赟雙眼微眯,凝神看着屏幕上那句“你是開什麽機型的?”,無奈搖了搖頭。

這傻女人,還認真了。

不過這是她第一次問及自己的職業,想了想,他還是回複道:【殲-2S,殲擊機,就是戰鬥機】

剛發完,林彥霖就走了進來,瞧見他難得面露笑容,湊過來挑眉道:“哎喲喂,咱們副大隊長還能笑成這樣,誰啊?”

程赟斂起眉眼,将手機黑了屏,同時也黑了臉。

“我老婆。”

“噢……噢噢……”林彥霖故作深沉地扶着下巴,裝模作樣地苦思冥想,說道:“我聽謝睿說過,嫂子是個醫生?”

程赟冷冷嗯了一聲。

這個謝睿,簡直承包了整個飛行大隊的八卦。

都上天了還堵不住他的嘴。

林彥霖不由喟嘆:“咱們一大隊還真是早婚早育的代表,一個個都結婚了,感覺就剩我了。”

他打開櫃子,将自己的“飛行三件套”一股腦塞進去,側頭道:“哎對,你覺得那個顧醫生怎麽樣……?”

程赟不由眼神遽黯,眼皮掀起,壓低了下巴,問道:“哪個顧醫生?”

見他突然嚴肅,林彥霖顯然有些局促起來,他眨了眨眼,道:“就那個長得很漂亮、徒手接生的……”

程赟點了一下頭,“怎麽了?”

林彥霖躊躇喃喃道:“……要不我追她?”

可還沒等他情緒表達到位,程赟便冷聲道:“不行。”

“啊?”林彥霖側過頭,不明所以,“為什麽?”

程赟輕斂了一下嘴角,擡手将他儲物櫃的櫃門砰地一聲用力關上,然後轉身朝門外走去。

“因為她有老公了。”

作者有話說:

顧詩筠:我怎麽不記得我有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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