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幕已經降臨, 繁星籠罩着整個古圭拉山脈,銀白素素, 磐石蜿蜒, 一望無際看不到盡頭。

顧詩筠拿了保溫杯,往房車的方向走去。

房車的頂燈亮着,裏面有人。

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風吹過,耳畔嗡嗡嗡地鳴, 她搓着手, 試探着推開門上了車。

小廚房的微波爐前, 亮着一盞小燈。

程赟環着手臂,靠站在那,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部分光線, 淺淺柔柔, 萦繞在周身, 整個房車都顯得格外閑适溫和。

他似乎正出神。

沒注意到身後有人進來了。

顧詩筠走近, 輕聲喚了一句:“唉!程隊長?”

程赟陡然一震, 然後回頭,問道:“還沒睡嗎?”

顧詩筠将保溫杯裝滿熱水,“沒呢,明天我要去機場坐診,還在收拾東西。”

程赟若有所思,思忖地點了點頭,“哦, 聽說了。”

啊?

聽說?

我都是才剛知道的, 你聽誰說的?

不過顧詩筠也沒管, 她抱着保溫杯, 看着微波爐熒光黃的倒計時,問道:“你現在才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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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時間剛好到點。

程赟将盒飯拿出來,用筷子撥弄了一下上層的飯菜,拌勻了醬汁,淡道:“嗯,教育熊孩子呢,落星洲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顧詩筠一聽,将一旁的折疊椅放下來,好奇地問他:“你剛跟他說什麽了?”

她半趴在桌上,翹首以盼,厚厚的衣服毛領裏只露出一顆腦袋,臉頰在燈光下融了一層淡淡的金暖黃,連睫毛都是毛茸茸的晶瑩感,像顆沾着露水的桃子。

程赟看着她,目光所及之處滿是柔光若膩,一時間竟沒了話語。

顧詩筠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程隊長?”

“副大隊長?”

她也不知道該喊他什麽,随便了。

程赟眼中一恍,倏忽回過神來。

顧詩筠又問了一遍:“你剛才跟那熊孩子說什麽了?”

又是片刻,程赟才将視線緩緩收回,他哂笑說道:“我跟他說我就是顧醫生的老公,讓他把嘴閉上。”

車窗外的遠峰藍映照着素雪的銀光,車內的燈光在搖搖欲墜的心尖流淌出怦然的暖意。

終于說出口了,全身被釋放的感覺讓人一下子就感覺到心力之間的交瘁。

程赟側目,目光游離在顧詩筠的眉眼之間,情緒盡斂,心口砰砰直跳。

這話,懂嗎?

如果不懂,他還可以再說一遍。

可他的“以為”永遠也只是“以為”。

迎着他的話語和目光,顧詩筠不覺直起了身子,反複思忖中,表情毫無波瀾。

她微微向前傾了傾,下唇輕輕抿着問道:“他真信了?”

嗯?

這與他期待的反應好像不太相符。

程赟皺了皺眉,“什麽?”

顧詩筠凝視着他,雙目圓瞪,一張白皙的臉龐粉嫩出挑,眼睛越睜越大,

審視、驚訝……

然後、

她“噗嗤”笑出聲來,拍了拍手道:“兵不厭詐,這招可以,落星洲其實膽子不大,随便吓一吓就唬住了。”

“………………”

聽到這句話,程赟阒然啞口。

點點滴滴、

胸腔裏那顆偾張的心嘎嘣一下,裂得稀碎。

開什麽玩笑,她居然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這玩笑很好笑嗎?

她還可以笑成這樣?

手中的飯菜味同嚼蠟,程赟仿佛一個沒有生氣的玩偶站在那,除了眼珠子勉強能轉,其餘軀幹哪哪都不動。

他還從來沒有感受到這麽窒息的絕望。

哪怕在萬米高空俯沖的時候,內心的澎湃都遠高于本能的害怕,可現在看來,顧詩筠才是他無法克服的恐懼。

簡直,無計可施。

他扯了扯嘴角,眼含萬奈,“顧醫生,你的心怎麽這麽大?”

顧詩筠沒理解他的意思,無所謂地揉了揉肩膀,“沒事,我老公特別大方,他才不會在意呢。”

說着,她還像模像樣地起身,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氣沒多大,氣勢卻很到位。

跟特麽好兄弟一樣。

程赟眼底越來越涼,心口越來越寒,他偏過頭,看向別處,“你了解你老公嗎?”

顧詩筠不由哂笑,反着語氣說道:“當然了解,我可是他老婆哎。”她頓了頓,起身抱起保溫壺,“而且我和我老公相親認識的,我一眼就看上了,除了他誰都不行!”

她轉身下了車。

走時笑靥還挂在臉上。

這話倒是入耳甜膩,但尾音卻随着車外的寒風呼嘯灌耳而過。

程赟靜靜看着車窗外那個颀長苗條的身影,凝着雪晶的微風吹拂在臉頰耳畔,沒了應有的溫度。

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還是地下。

一眼、看上?

果真就是一眼,因為看了一眼就再也沒看過。

他抵着下颌,雙手緊緊攥拳,不是滋味地朝着一望無際的北峰低罵了一聲。

“顧詩筠!我他媽就是你老公!”

第二天一早,天幕下的銀峰雪色瑩藍。

山頂的風搖曳起不遠處迎風飄揚的彩色經幡,似是有轉經筒的聲音從半山腰潺潺而來,遁入了風中,掩了耳畔的聲音。

顧詩筠一邊吃早飯,一邊給程赟發消息。

【我今天要去古圭拉的機場,那裏有兩架殲-2S,我能拍照發個朋友圈嗎?】

對面很快就回複了過來,

兩個字,

好像帶着盛怒的怨氣似的。

【不能】

行吧,沒人比你更了解這些規定了。

不能就不能呗。

顧詩筠怏怏将手機放在桌上,剛擡眼,就見薛薇恩和蔣喬剛打完粥。

她朝她們招了招手。

蔣喬在她旁邊坐下,撩了一下落在脖頸的發絲,“顧醫生,你什麽時候走?”

顧詩筠說:“八點。”

薛薇恩擡頭環顧一圈,見沒幾個人,便往顧詩筠這邊挪了挪,小聲嘀咕道:“你說你這運氣,和秦悠然一起,這下有的你受了。”

“我和她是大學同學。”顧詩筠疑惑,“但也只是互相知道,沒說過話。”

薛薇恩挑眉,“你倆大學同學啊?我去,我可告訴你,那個嬌妻可不好相處。”

“嬌妻?”顧詩筠疑惑。

薛薇恩把聲音壓得更低,“她老公就是這次紅十字會的副隊長鄒珂,是個藥商富二代。我聽內科那邊說,她一天到晚就把‘我老公送我什麽什麽’挂在嘴邊,不是包就是首飾。”

顧詩筠怔住,眉頭越來越蹙,“她和鄒珂是夫妻啊?”

蔣喬眼睛瞪圓,在一旁低呼:“你家裏沒通網嗎?鄒珂的爸爸可是世和的超級超級超級VIP哎,就剩一口氣,在醫院吊一整年了。”

薛薇恩補充道:“而且她跟那些VIP病人私下裏關系特別好,他們整個內科都不敢惹她。”

與普通的公立三甲不同,外資私立醫院是個百分百的營利機構,為錢治病是基本準則,能住進來的病人無一不是非富即貴的大佬。

既然能和VIP病人交好……

顧詩筠咬着下唇,憂思不定。

那這個嬌妻,她還真的惹不起。

一個小時後,早上八點。

6號營地的空地是一片平坦的砂石闊地,完全沒有半點遮擋。

擡眼便是遠處的巍峨雪山,遠遠翺翔的禿鹫掠過無盡的天際,似是有人天葬,掩了塵世的氣息。

“顧醫生,你東西都帶全了嗎?”

秦悠然站在一邊,嚼着口香糖,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手機。

顧詩筠嗯了一聲,“都帶齊了,有些東西是蔣喬收拾的,她更有經驗一些。”

“哦,這樣啊。”秦悠然側目瞥了她一眼,“嗤……有個護士幫忙打下手也是挺不錯的,顧醫生真是當之無愧的院花,人緣真好。”

嘶,這話,怎麽那麽沖呢。

顧詩筠幹脆敬而遠之,“我就和薛醫生和蔣喬關系比較近,平時一個人獨居,哪裏有秦醫生好,老公可以天天陪着。”

秦悠然掀起眼皮,滿是自傲地翻了個白眼,沒再搭理她。

顧詩筠反倒舒了一口氣,少說兩句,少點麻煩。

她緊了緊身上的外套,翹首等待着來接她們的人。

起初,她以為來接的會是一輛嘎吱嘎吱亂搖的小巴或者吉普,畢竟古圭拉這種地方真的寸步難行。

可不多時,巨大的螺旋槳聲音就在濕冷的風中愈漸逼近,尚未來得及看清,頭頂的空氣已然回旋成一股巨浪漩渦,氣流強勁得幾乎要把人都吹走。

“嗡嗡嗡……”

“呼呼呼……”

風聲與螺旋槳轉動的轟鳴承接上下,被氣流席卷的聲音幾乎成了一個死穴契入,分不清耳畔邊的聲音到底在哪個确切的方向。

秦悠然縮成一小團,“怎麽那麽大的風……!”

顧詩筠緊緊捂着耳朵,把自己整個臉都埋在兜帽裏,等到那陣飓風冷浪的氣流緩緩沉落在身邊,她才小心翼翼地擡起頭。

直升機?

機艙門順着滑動門導軌被打開。

“喲……”

林彥霖略有詫異地看着她。

哂笑兩聲後,他朝右邊的副駕駛的位置揚了揚嘴角,“噢喲噢喲……是顧醫生啊!早上好啊!”

他語氣上揚,有意無意地帶了幾分玩味的嘲弄,但看到副駕駛那雙冷淡凜冽的雙眸之後,又趕緊斂起神色,義正言辭:“咳……我幫你們拿東西。”

他熟稔地從直升機上跳下來,先把兩個醫療包拎上直升機,然後轉身去扶秦悠然。

秦悠然擺弄着頭發,眼尾勾睨:“跟駕駛員說,先把發動機關了。”

林彥霖愣滞住,“啊?關發動機?”

這種環境下,直升機本來就不太好起飛降落,關發動機就意味着要重新備檢。

秦悠然不懂這些,站在門口不肯上去,“聽不懂嗎?這風太大了!我頭發都要吹亂了,知道我這發膜多貴嗎,我老公才給我買的!”

螺旋槳的聲音和風聲将她的聲音糅合殆盡,林彥霖愣在那完全不知進退,可還不等他将她拉上去,就見副駕駛座上的男人已然起身走過來。

程赟視線在她臉上薄薄一睃,不冷不熱地說道:“林彥霖,你和宋和煦去檢查一下雷達天線。”

林彥霖秒懂,倏地收回手。

“明白,副大隊長。”

程赟斜睨着看着他走向駕駛室,又将頭轉過來,繞過秦悠然,對顧詩筠道:“來,上來吧。”

他把手遞給她。

顧詩筠動了動腿,僵硬地往登機梯攀了兩步,最後一階臺階的時候,她扶着一旁的艙門鎖,将手遞過去。

“謝謝了。”

程赟稍稍用力,人就上了機艙。

看她入座,他便準備關上機艙門。

秦悠然一見,瞠目結舌道:“喂喂喂……!我還沒上去呢!”

怎麽回事呢,沒見着這麽一個大活人擱眼前杵着嗎?

程赟漠然打量了她一眼,“我怕這上面風太大,吹亂了你的發型,不好跟你老公交代。”他一手撐着門,一手拿出手機,“要不這樣,你給你老公打個電話讓他來接你吧。”

一聽要喊老公,秦悠然頓時亂了陣腳洩了氣,剛才還鼓槌亂顫,現在就偃旗息鼓了。

真要喊鄒珂來,那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她一跺腳、一咬牙,捂着自己的頭發就上了直升機。

程赟将艙門關上,回到駕駛室。

林彥霖憋着笑意将觀察員折疊椅打了下來,低聲道:“副大隊長,嫂子好像臉色不太好呢。”

“嫂子?”駕駛位上的宋和煦立刻回頭,往機艙方向瞥了一眼,問道:“副大隊長,你老婆來了啊,哪一個?”

林彥霖笑道:“你猜。”

宋和煦一邊檢查儀表盤,一邊好奇道:“我還沒見過他老婆呢,漂亮嗎?”

林彥霖阖了阖眼,看向窗外,強忍着笑意沒說話。

程赟檢查了一下艙頂開關板,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帶,“宋和煦,兩個殲擊機飛行員給你當觀察員和副駕,你要是再偏離航線,報告可就直接打上去了。”

宋和煦趕緊噤了聲。

他拉動操縱杆。

直升機緩緩圍着原地繞了一圈,然後機身往前向下傾斜,平穩地向南飛去。

顧詩筠望着窗外。

腳下是連綿起伏的淬華雪山,一縷陽光傾瀉在雪山頂上,反射着晨曦露水的光芒,日照金山、片刻即逝。

她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複又看向窗外。

驀地,心情格外好。

連帶着前面那位“嬌妻”都順眼了不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古圭拉最大的一場餘震,會在幾天之後悄然而至。

作者有話說:

沒事,她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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