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顧詩筠醒過來的時候, 已經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陰冷的四周,像落幕的話劇一般在眼前拉上帷幔。

漆黑一片。

她努力睜大了雙眼, 只看見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 伴随着風雪遺骸中的塵埃,将她整個人禁锢在一個逼仄狹小的空間裏。

“嘶……”

好不容易動了動,腿疼得厲害。

但多年的外科經驗告訴她, 并沒有骨折之類的大創傷,應該只是一些小小的外傷, 可能是地震的時候被碎石剮蹭、也有可能是失去意識時摔在了地上。

顧詩筠艱難地伸了伸脖子。

擡眼看去, 頭就頂只有一絲隐隐戳戳的光亮, 彌漫着若隐若現的星。

她沉了口氣,從褲子口袋裏慢慢摸出自己的手機,然後打開了手電筒。

慘白的光立即照亮了無底的暗。

入眼, 早已經不是山坳裏那棟小平房, 而是七零八落的碎石堆積而成的壘牆, 嚴嚴實實将她整個人都“裹”在了裏面, 不管左右內外, 都沒有半絲能夠挪動的地方。

唯一的縫隙,就是剛剛擡頭的一絲光亮。

顧詩筠幾乎大腦一片空白,心口瞬間涼了下來。

因為此時此刻,除了從那個縫隙裏吹進來的飕飕冷風貫穿整個石洞,就再沒有任何其它聲響了。

就像個坐井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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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看到的地方,只有巴掌那麽大。

深深呼了幾口氣,顧詩筠将手電筒關閉。

她掩住氣息,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方顯示的“無服務”三個字。

最後的希望被絞殺。

絕望與慌亂叢生, 她茫然看着眼前了無止境的漆黑死寂, 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要把她吞噬殆盡。

這種情況下, 最怕的就是體力不支。

她崩潰地仰頭。

不能哭……不能哭……

風雪覆蓋了黃沙。

整個古圭拉陷入了塵埃與霜雪的邊界。

看不到盡頭。

房車的門“咔嚓”打開,剛做完手術的孩子被擡了出來。

“膽囊已經切除了。”趙醫生眉間抑郁,見秦悠然站在門口等着,問道:“怎麽樣,顧醫生找到沒?”

“……”秦悠然悶聲,只盯着熟睡中的孩子,沒有說話。

趙醫生着急道:“地震32小時之內是最佳救援時間,已經一天一夜過去了,我們一點行動都沒有嗎?”

“……”秦悠然躊躇片刻,依然沉默。

阿且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們二人來回逡巡不知道說什麽好,本來還算沉穩的男人早在餘震開始的時候就徹底慌了神,“房子都塌沒了,怎麽找啊!”

他埋怨急了,氣得連那個孩子都懶得再看一眼,只用古圭拉語對着天罵了一句。

秦悠然将被子給孩子掖緊了,不冷不熱地說道:“你跟一個孩子計較什麽鬼,人只是失蹤了,又不是死了!”

見她态度一樣無所無謂、冷冷默默,阿且氣不打一處來。

“秦醫生,你怎麽這麽說話!”

他脖子都紅了,但眼下這種情況又不知道說什麽,只能幹瞪着眼着急上火。

這時,楊馥寧匆匆忙忙趕過來。

似乎是一路跑着來的,她顯然有些力不從心,“剛和莊文商量過了,現在古圭拉太不安全了,我建議大家明天就撤離震區……”

話未說完,秦悠然就打斷她:“楊主任,顧詩筠還沒找到。”

楊馥寧也很是為難,臉色淺淺一沉,猶豫道:“但現在實在是不太安全……”

秦悠然漲紅了眼睛,難以理解地問道:“明明失蹤的中國人就不止那兩個自媒體記者和顧詩筠,還有邊境一整個村莊,那裏有多少中國人你知道嗎?”

“我知道,”楊馥寧無奈,“但是我們在這也做不了什麽啊。”

一群手無寸鐵的醫生。

來到這裏整整十天。

每天都在經歷大大小小的手術和驚心動魄的餘震,時時刻刻都在注意下一秒身邊的東西會不會倒塌、地面會不會裂開、遠處的雪山會不會崩塌。

誰的心理都會承受不住。

秦悠然抱起手臂,斜倚在那,不急不緩地翻了個白眼,“反正我不走。”

衆人:?

她淡淡冷嗤:“我還沒看那女人的笑話呢。”

也不知撐了多久,顧詩筠又昏睡了過去。

長時間滴水未進,整個人都已經陷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态,有的時候,她甚至都産生了一種幻覺。

她還在蓉城……

她還在醫院的手術室……

剛回到家,就要應付爹媽喋喋不休的催婚……

既然催得緊,那她就随便找一個國家幫忙挑好的……

“程赟……”

不知為何,她閉着眼睛,忽地喚出了他的名字。

冥冥茫茫,像一種信念。

她還是新婚,兩年沒有見自己的丈夫了,但他已經休假了,他們馬上就能見面了。

然而在古圭拉的雪海高峰之巅,自己的呼喚除了周圍冷冰冰的岩石能聽見,就再也沒有人能回應了。

顧詩筠雙手動了動,恰巧就摸到了自己鼓鼓囊囊的外衣口袋,糖紙窸窣的聲音,滿滿一袋。

是之前秦悠然塞進來的。

餓極,她趕緊拿出一顆,也不管味道有多酸多齁,直接用力用牙嚼碎,咽了下去。

吃了兩顆糖,稍微有了點餘力,但她不敢掉以輕心,只能盡量保持體力。

頭頂的那絲縫隙已經變成了刺眼的白光。

又是一夜過去。

依然沒有救援隊趕到。

顧詩筠稍微歇了一口氣,又吃了兩顆糖,然後動了動身子。

小腿和大腿之間的皮肉痛感已經過去,只剩下長時間不動而産生的酸麻感,她難受得緊緊咬住下唇,艱難地将自己的下半身往上挪了一下。

然而,她只要一動,右邊斜側方的石頭就會搖搖欲墜。

她抿着幹涸的嘴唇,無比無奈地自嘲自笑道:“所以……這算是天葬嗎?”

在這個石壁壘窟中,她幾乎已經融為一體,作為衆多碎石斷木中的“一員”,彼此支撐相互倚靠。

但凡她動一下,上面的石頭就會接踵壓下,讓她粉身碎骨。

絕望之中,即使頭頂的那絲縫隙将一縷暖陽送了進來,但到了眼底,也只餘一丁點兒光亮。

顧詩筠深吸一口氣,又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

她開機,看了一眼電量和時間。

而就在她準備關機的時候,忽地,右上角的信號欄忽地就出現了SOS。

随即,微弱的信號倏忽閃現。

這一刻,她再也克制不住地哭了出來,顫顫巍巍地撥出了電話……

爾德喀什的四月,迎來了一場強霜伴雪的冰雹。

一架架戰機沉睡在漫天雪色裏。

除了偶爾路過一兩只野兔來回張望,再無聲響。

宿舍裏昏暗,走過鋼板而制的床,工整方正的被子後,坐着一個黯淡無光的身影。

“副大隊長?”

林彥霖匆匆趕了過來,似乎是找了好一會兒,有些着急地說道:“旅長喊你過去。”

程赟緊閉雙眼、深深澱了情緒。

壓下沖動,釋放理智。

他深吸一口氣,說了聲好,便大步朝周建義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咚咚咚”

敲了敲門。

裏面沉聲道了一句進來,程赟才緩緩推開門。

“旅長。”

即使內心壓抑萬分,但他依然挺直如松,行了個軍禮。

見他來了,周建義放下手中的文件,“程赟,我喊你來,是有關于古圭拉失蹤人員名單。”

程赟默然聽着,下颌緊咬着說道:“旅長,我知道。”

聽見他這句話,周建義倒也不驚訝,前天他直言說出世和醫院姓顧的外科醫生時,再笨的人都應該能猜得到。

他斂了斂眉眼,眼角的皺紋土坡般堆砌起來。

電話鈴響。

“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就先出去吧,我和副參謀長通個電話。”

他拿起桌上那部漆黑的電話,眼神一埋,便再無視線交集。

“……這麽快?”

“……以前的方案?古圭拉這次形勢可不太一樣。”

“……這麽冷那麽高的地方,我們跳傘進去?就只有這個方法了?”

“……古圭拉那邊怎麽說?”

“……不止三個中國人?還有旅游團?這個時候旅什麽游?”

“……好,我知道了。”

周建義喝了阖了阖眼,疲憊不堪地捏了捏眉骨,然後整個人靠在椅子上,将迷彩帽取了下來,扔在一邊。

程赟站在不遠,依然巋然不動。

心中的彷徨變成了決策的徘徊,最後敲定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

“旅長,我去。”

周建義忽地一驚,擡眼側目看過來,見他還沒走,不覺得有些生氣,但畢竟是自己領頭帶飛、一把手培養出來的飛行員,也不好私下裏發作。

“程赟,你怎麽還沒走?”

程赟往前走了一步,肩上的肩章在陽光的斜射下,溢着淡淡的堅定信念。

但他不能沖動,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硬聲道:“旅長,如果這次要跳傘進去援救古圭拉震區,我去。”

他仔細重複一遍,細枝末節條條理理,像是義無反顧,更像是蓄勢待發沒有退路。

因為顧詩筠在等他。

瀕臨崩潰與絕望的邊緣。

所以,他一定要去。

周建義卻難得提高聲量、盛了怒氣,“鄰國震區援助,是你想去就去的嗎?”

程赟沉澱了神色,認真說道:“旅長,我們 2X旅沒人比我跳傘經驗豐富。”

作為一個飛行員,彈射出艙啓動降落傘,在超音速的氣流下安全平穩地着落着水,這是用生命訓練而成的。

然而周建義卻怒斥道:“程赟,你是一個殲擊機飛行員!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程赟義無反顧,“她是我的妻子。”

周建義屏氣凝神,重重地地拍了拍桌子,“可你首先是個軍人,其次才是她的丈夫!作為軍人,服從是你的天職!”

軍人?

聽到這個詞,程赟眼神遽然一凝。

心口徘徊,強忍着一腔難以克制的沖動,終是沉默定下。

“明白。”

窗外的霜雪落滿了爾德喀什的山脈。

一望無垠的天際模糊了雙眼看不到的西北遠方。

辦公室裏的兩個人,互相對視着。

現下無人,一個作為老師,一個作為學生。

從他剛來西部戰區飛殲-2S的時候,就一直被周建義器重,二等功三等功立了無數,大大小小的任務、甚至給他國領導人飛機伴飛都能一絲不茍地完成。

今天反駁他,還是頭一次。

“明白就好。”周建義消了氣,揮了揮手,“出去吧。”

儲藏櫃的被沉沉打開。

裏面是殲擊機飛行員必備的三件套。

頭盔、面罩、抗荷服。

程赟将飛行頭盔拿出來,慢慢撫摸着頭盔上印刻着的名字。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可一天過去了、又一夜過去了……

依然依然、沒有半點音訊。

“那個……”林彥霖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将手裏的一盒飯放在旁邊,“先吃點東西吧?”

良久,程赟才緩緩側目,問道:“有通知什麽時候出發救援嗎?”

林彥霖愣了一下,遲疑說道:“還沒。”

“……”他動了動嘴唇,聲音沙啞萬分,卻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響。

逆着光,林彥霖看不清他的蒼白臉色,“副大隊長,人只是暫時還沒找到而已,這不一定的……”

“不一定……?”程赟擡眼,雙眸空蕩蕩地看着窗外無盡無垠的戈壁曠野,最後,視線緩緩落在遠處的雪峰之巅,“是,不一定……”

她還活着,肯定還活着。

雖然希望渺茫,但他依然堅信,顧詩筠不會這麽輕易地離他而去。

他們的新婚之夜還沒過呢,他們還沒有舉辦婚禮呢,他們還沒有孩子呢。

還有很多、很多很多……

怎麽可能什麽都來不及做,這女人就離開他了呢。

見他仍然身板挺立巋然不動,林彥霖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只好喟慰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出了門。

房間再度陷入冗長深邃的沉寂裏,時鐘滴滴答答,周圈悄然無聲。

愣滞了許久,看着邊際淡淡染上了一抹日落的霞彩,程赟才拿起筷子。

然而剛吃了一兩口,忽地,手邊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來顯只有兩個字。

筠筠。

“嗡嗡”響的頻率,一弦一柱地勾在大腦裏,那一瞬間,他幾乎想都沒有想,抛棄了疲憊之下萌生的錯覺,立刻接了起來。

心在怦怦跳。

眼中的血色漸漸染紅雙眸。

一瞬間,有無數瘋狂的吶喊在搖曳,也有理智的枷鎖在禁锢他的四肢。

狂風驟雨而至,滿目瘡痍。

“顧詩筠?筠筠?”

對面安安靜靜,只有斷斷續續的信號将微弱的呼吸順着聽筒傳過來。

“程赟……程赟……”

她的聲音,羸弱得幾乎如同一只蚊蠅一般,在耳邊輕輕啃噬。

“我還活着,你救救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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