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像是一瞬間被凍住。

程赟猛地挺直了腰身, 攥握手機的那條手臂倏地肌肉緊繃了起來。

手機屏幕貼着臉頰。

明明是弱弱冷冷的聲音,卻在此時此刻逐漸升溫、變得滾燙。

她還活着、

她還活着!

“筠筠, 你別挂, 我可以定位你……”

他轉身站起,朝着通訊室的方向狂奔過去。

一步一個腳印,落在冰涼的瓷磚臺面上。

心中的希望膨然而起, 在原本的絕望沼澤裏突然乍現出一道曙光。

然而,在他正準備推開通訊室大門的時候。

對面的聲音忽地戛然而止。

随即傳來一聲一聲信號中斷的“嘟嘟”忙音。

最後, 自動挂斷。

如果說地震能讓人瞬間落入地獄的深淵, 那麽剛才的聲音就是無盡折磨的深潭。

在你還有滿滿生氣的時候一點一點把你往下拉, 拉入萬劫不複的沼澤,看着自己慢慢變得無法呼吸,只剩下茍延殘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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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顧詩筠正在經歷什麽, 也不知道她被掩埋的地方是多麽駭人可怖。

就算能定位到她, 又能怎麽辦。

但他可以肯定, 他現在是顧詩筠心裏最後的一絲希望。

他要回古圭拉。

他要去救她。

世和醫院的旗子染了一層風霜。

灰蒙蒙一片, 看不清原本潔白的顏色。

秦悠然有一眼沒一眼都坐在凳子上, 看着薛薇恩和楊馥寧收拾東西。

“喲,薛醫生,你不是顧詩筠的好朋友嗎?回去幹什麽?”

薛薇恩為難道:“我們麻醉科本來人手就不夠,這不是還有梁醫生在嗎?”

她朝不遠處的中年男人揚了揚下巴。

秦悠然癟癟嘴,冷笑地低下頭,待再擡眼,又問楊馥寧, “楊主任, 你也要回去啊?”

楊馥寧更是苦笑, “我小兒子生病了, 所以……”

然而還不等她說完,紅十字會的隊長莊文走過來道:“楊主任,你還是留下來吧,剛才你愛人來電說你小兒子已經退燒了,沒什麽事了,你作為世和救援隊唯一的主任醫師,還是要坐鎮的。”

聞言,楊馥寧臉色微微一僵,也不知道該怎麽斡旋,只能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薛薇恩和其他幾個醫生護士走後沒多久,附近的藍天救援隊隊長趕了過來。

也不知道他從哪弄了一輛車,風塵仆仆,車燈全爆、後座還少了個門。

巡了一圈,他眉目嚴肅,問道:“你們是只有一個人失蹤了,對嗎?”

蔣喬趕緊走過去,焦急說道:“對,吳隊長,是我們外科的顧醫生。”

吳長水蹙眉深思,倒吸了一口氣,“是失蹤在吉克桑那座山的山腳嗎?”

蔣喬眼神一散,哪座山她還真的不知道,于是只能求助似的看向了秦悠然。

秦悠然懶懶散散地抿了抿下唇,說道:“嗯,一瞬間房子就塌了。”

吳長水臉色更加暗沉,他不覺艱難地用腳蹭了蹭地面,“那兩個自媒體的記者也是失蹤在那裏,山腳已經面目全非。我們圍着那裏看了一圈,根本就進不去人。”

“面目全非啊?”秦悠然一聽,眼神顫過一絲慌亂,但她依然語氣很是冷靜,“那怎麽救?”

吳長水深深嘆了一口氣,“我聽說要再派一支救援隊過來,跳傘進去。”

蔣喬雙眸瞪圓,驚異道:“跳傘?為什麽不用直升機?”

就算古圭拉窮得沒有軍用直升機,鄰國的巴鐵總有吧?

吳長水搖了搖頭,“濃霧太大,還有冰雹雨水,山坳裏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根本沒法着陸。”

秦悠然捋了捋頭發,擡眼問道:“那……誰跳?”

保不準是程赟呢?

跳傘下來救老婆,這可是大場面,她怎麽的也得觀摩觀摩。

“還能有誰,空軍啊。”吳長水嗤了她一聲,“難不成是你跳?看着漂漂亮亮的醫生,怎麽腦子轉不過彎來。”

他說完,又上了車,匆匆往南面的營地開去。

秦悠然遽然吃了癟,愣了好一會兒。

“我靠,兇大腿啊,埋的是我老同學啊!我多問兩句怎麽了?”

風越來越大,吹得兩頰鬓發沒了蹤影。

偌大的營地,願意走的走,願意留的留,漸漸地就掩了喧嘩。

蔣喬低着頭,悶了半晌才問道:“你又不喜歡顧醫生,她出事了,你應該溜得比誰都快啊。”

秦悠然散漫地翹起二郎腿,漫不經心地擡眼,說道:“誰說我不喜歡她了?”

蔣喬一愣:“啊?”

秦悠然翻了個白眼,揶揄道:“而且我才不信她死了呢,我得留下來,等着看她笑話。”

蔣喬更是聽不明白,“什麽笑話?”

秦悠然切了一聲,聳了聳肩,“沒什麽,我說着玩兒呢。”

早上的明媚陽光,被霜雪洗滌過後顯得更加耀眼灼目。

昨日還是凜冽的風霜,今天又變成了酷熱的炙烤。

“嗚——”

特訓的緊急戰鬥警報忽然拉響。

程赟迅速穿上抗荷服,拿上飛行頭盔,快步跑向機庫裏一架披着絢爛銀輝的殲-2S戰機。

機務已經将戰機的鋁箔防塵布卸去,正在檢查飛機的通風管。

地勤幫忙将氧氣面罩遞過來,“副大隊長,準備開車。”

程赟将頭盔戴上,明明烈日之下有暖意襲來,感受到的卻是來自北方的寒風,呼嘯掠過臉頰,刮出生疼的感覺。

迎着璨而盛晖的陽光,他攥緊了手心,麻麻的。

然而這時,沈浩匆匆趕過來,見他還未開車,趕緊說道:“副大隊長,旅長說了,今天你不用飛。”

程赟稍稍愣住,周圍的幾個機務地勤也略有些錯愕。

但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取下飛行頭盔拿在手上,“嗯,好。”

他快步朝塔臺的方向跑去。

沈浩跟在他旁邊,勉強跟上他的步伐,“副大隊長,我聽旅長和副參謀長說過,好像嫂子是在轉移病人的時候失蹤的……”

程赟攥緊手心,“這個我知道。”

沈浩又繼續道:“病人是個小孩子,落了東西……”

程赟腳步稍稍頓住,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呢?”

“然後,她回去拿了……”沈浩垂下眼簾,踟蹰半天才壓着聲音說道:“只有她一個人沒跑出來……”

程赟聞言大腦轟然,整個人就跟銅澆鐵鑄似的震在了那。

只有她一個人……?

在那個不見天日的陰暗山坳裏,就只有她一個人?

他愣怔片刻,腦袋轟然一聲坍塌般皲裂,然後加快了步伐朝塔臺趕去。

冰涼的走廊裏回蕩着沉重的腳步聲。

正準備敲門,哪知裏面人像是知道他已經到了,不等他指關節觸碰到門板,門就被從裏面反着打開了。

“旅長。”

程赟敬了個軍禮。

周建義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轉身讓開一條路。

太陽早已越過山頭,雄壯巍峨的山峰被似火的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在偌大的玻璃窗後映出一道彩虹的弧線,反射的光芒投射在前方數個液晶顯示屏上,襯得眼前倏忽明亮。

一旁的兩個上尉級參謀與他平視點了點頭,便轉身出了門。

周建義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

背着光,一張6A白紙,隐約只寫了一排字。

他許久不語,程赟站在一側,夷猶萬分,問道:“旅長,古圭拉那邊,有消息了嗎?”

周建義雙眸不移,依然盯着手中的6A白紙。

“程赟,你的請戰書我收到了。”

想了片刻,他彎腰拿起桌上的一支鋼筆,在紙上加了幾筆。

待寫完,他收起鋼筆。

“這次的震中地區完全斷聯,古圭拉的信號塔震塌了不少,根本聯系不上失聯的兩個村莊。而且還有一個小數十人的中國旅游團,因為交通的問題,一直滞留在那裏。”

無盡的涼意從心肺慢慢溢出,順着呼吸的通道一路往上,直到大腦一片茫茫的空白。

程赟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旅長,已經兩天了,明天就是第三天……”

三天,三天意味着什麽?

地震災害救援的黃金時間就是震後32小時以內。

超過32小時,希望逐漸渺茫直至消失殆盡。

然而古圭拉不是境內,沒辦法在第一時間派出救援。

這兩天來,他身在軍營,必須服從軍令。

緘默大概就是一味良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每次的睜眼閉眼都生怕映入眼簾的是最後的訣別。

周建義擡手,端起辦公桌上的一杯茶,嘬了一小口。

“但是我們今天早上收到了通過衛星頻率發送出SOS緊急求助消息。”

話音甫一落下,剛才的那味良藥瞬間就被打翻。

程赟倏地雙手攥成拳,啞着聲音說道:“求助消息?是顧詩筠嗎?”

周建義放下茶杯,輕重緩急拿捏自如,“暫時不知道,但我們可以确定的是,位置就在顧醫生失聯的吉克桑山山腳。”

聯想起之前的那通電話。

也許,就是在信號完全中斷之前撥出來的。

但是徒勞。

地震的破壞力太大,連一絲微弱的希望都要剝奪。

程赟默得片刻,艱難開口:“營救計劃……是什麽時候……?”

“今天中午,”周建義将手中的那張A6白紙遞過來,“這是第三批派遣古圭拉救援隊伍的名單。”

他說着,鷹眸凝視過來。

四目相對,大概是心領神會。

程赟斂了斂神情,鄭重伸手接過紙張。

紙面上,只有一小豎排名單。

整齊劃一的宋體字。

最後一行,是手寫的“程赟”。

作者有話說:

現實:不可能。

小說: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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