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陽光散布在頭頂, 微風吹起漫山的彩色經幡,滿是虔誠的經文誦禱。
運輸機穩穩飛過斯烏斯河交戰區。
等進入古圭拉的震區, 已經接近傍晚。
經過一日陽光的洗禮, 濃霧陰霾已經消散大半,斜挂的夕陽照射在眼前的雪峰山脈之巅。
俯瞰而下,依然看不清吉克桑山的山腳。
“還好, 霧不算很大,跟十四年前那次相比要好很多, 不用盲跳。”
空降兵部隊的訓練基地教研室主任一邊檢查跳傘裝備, 一邊擡眼清點着這次執行跳傘任務的人數。
一共十人。
他走到程赟面前, 眼神犀利注視,沉聲道:“你是航空兵 2X旅飛行一大隊的副大隊長?”
程赟點了點頭,“是, 孫主任。”
孫磊斂起雙眸認真打量他, 視線在後艙門掠過一瞥, 擡手拍了拍他的肩, “聽說了, 跳傘技術非常好。但今天是主動跳而不是彈射座椅,也沒有火箭包加速出艙,而且下面是山坳,不比平地那麽簡單。”
程赟咬緊下颌,目不斜視地說道:“孫主任,我有信心。”
他的妻子還活着。
還等着他去救。
掩埋在碎石深坑裏兩天兩夜,不見天日的黑暗和壓抑渾濁的空氣, 可能她的兩次求救, 都只剩下一絲游離的氣息在艱難支撐。
超音速兩倍速度的彈射座椅出艙他都不在話下, 還怕這種千米高空的跳傘嗎?
Advertisement
他不可能放棄, 更不可能坐以待斃。
“好,十人小隊,你是隊長,把握好。”
孫磊默然垂了垂眼簾,雖然言語沒有太多的交流,但已然予以欣賞。
接下來,運輸機圍着吉克桑山盤旋了兩圈,找準了最佳的跳傘位置。
因為失聯的兩個村莊和中國旅游團滞留區域都在山坳裏,為保證不造成着陸分散,十個人從後艙門由牽引傘拉出。
冷冽的寒風遽然襲來。
重達幾十公斤的裝備也難以承受氣流帶來的強大動力。
從飛機裏跳出的一瞬間,仿佛就變成了汪洋裏的一葉孤舟,手上只有兩根操縱方向的杆,眼中只有前方飄忽不定的海市蜃樓。
程赟打開穩定傘,一段距離後,在兩個隊友之後打開主傘,拉動傘繩,改變着縱向方向。
千米的距離很快。
他緊抓主傘吊繩,盡量彎曲弓起身體,然後大腿一側,熟稔地着地。
落地的一瞬間。
映入眼簾的就是滿目瘡痍帶來的震撼和無盡折磨。
一望無垠的殘垣斷壁。
他都不知道該從哪裏去找。
一個□□走過來,将自己身上的軍犬解了下來,“副大隊長,這是阿槑,生命搜救犬。”
也不知道沉寂了多久,頭頂的那束光越來越黯淡,越來越不清晰。
顧詩筠氣若游絲地擡起腦袋,有氣無力地靠在一旁的石頭上借力,才勉強睜開眼睛向上開去。
然而看到的,依然是深不可測的石坑,一絲變化都沒有。
她舔了舔幹涸的嘴唇。
長時間的缺水導致于她幾乎沙啞到發不出來一點兒聲音。
除了嗓子裏的嗚咽,就再也沒有其它力氣。
“救我……救我……”
她抿着嘴唇,幾乎從嗓子眼裏擠出來這兩個字,反複磨合反複咀嚼,直到腦海裏浮現出一張模糊不清的臉。
帶着面罩和飛行頭盔。
看不清楚表情,也沒有任何眼神的給予。
迷迷糊糊,她又要疲憊睡去,忽地,頭頂就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邊……”
“那邊……”
“生命探測儀有波動……”
“阿槑……”
“聞到了嗎?……”
因為太深,
她聽不真切。
顧詩筠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她幾乎把口袋裏的糖吃完了,偶爾有點雨水也能沾濕嘴唇,但無窮無盡的等待已經完全占領了她最後的意識,沒了求生的欲望。
因為這兩天以來,有太多的幻覺包裹着她,讓她根本分辨不出來現實和虛幻。
就在這時,頭頂突然掉下來一塊石頭,重力加速度倏忽而下,重重砸在她面前的石頭上。
顧詩筠一瞬清了神智。
她努力擡頭,就見那絲縫隙裏有人影腳步的攢動。
人!
是人!
“救……”
激動地,她張開嘴,發出的聲音卻跟一只被掐住脖頸的鴨子一樣,明明是撕心裂肺的呼救,到了嘴巴裏就成了無疾而終的啞炮。
一縷青煙,嗖——沒了。
“……”顧詩筠動了動胳膊。
旁邊的石頭搖搖欲墜。
她害怕地縮回手和脖子,将自己盡量往後靠,然後滿眼恐慌地看着頭頂擠壓的幾塊石頭在腳步震動下發出摩擦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自己被埋得太深,還是聲音太小根本就沒有人能發現她。
即使人影在上方來來回回幾次,也沒有人發現她。
很快,人聲漸漸遠去。
只剩下絕望。
但她不能死,她想活得很。
顧詩筠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幾乎把眼淚都快嚼幹在肚子裏,她手微微一顫,倏地就摸到了口袋裏的一個冰涼硬物。
勾角的形狀,
粗粗的金屬鏈子。
她眼睛猛地瞪圓,将口哨從口袋裏拿了出來,然後用力吹響。
“噓——噓——噓——噓——”
剎那間,口哨聲音穿透上方的斷木碎石。
堪比一只鷹鵟劃過天際之時的長嘯。
很快,顧詩筠就沒了力氣,她幾乎把整只口哨都咬在了嘴裏,死死盯着頭頂的那一絲微光空隙。
時間一點一滴、
像破損的沙漏似的,瀑布般傾瀉。
不多時,一塊石頭被扒開,“哐當”一聲巨響被扔在一邊。
久違的刺眼光線照耀進來,瞬間點燃了眼底早就偃旗息鼓的求生欲。
顧詩筠緊緊咬着口哨,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将口哨不斷地吹響。
一聲又一聲,
探照燈的光亮愈來愈烈。
直到眼前逐漸出現一張模糊的臉,棱角分明、眼神急切,她才終于筋疲力盡地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夢裏,又是無盡的黑暗。
沒有方向,更沒有指引。
只能摸索着走,一步、兩步、三步……
前方有個模糊的人影。
背對着。
天空藍的飛行服,黑白相間的飛行頭盔,肩章明爍,腰背筆直側立。
似乎在看她,
也似乎沒有在看。
“程赟……?”
是程赟,
一定是程赟。
“程赟!”
顧詩筠悶呼地跑過去。
而下一秒,突然踩了空,遽然而來的失重感讓她陡然間睜開了眼睛。
刺眼的光線穿入瞳孔,長時間沉浸在黑暗裏,一時間難以适應這種光亮,只得再次閉上眼睛。
頭痛得厲害。
喉嚨裏也很幹疼,着了火一樣。
她悶悶哼了一聲,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
冗長的夢,來來回回。
好像有人一直坐在她身邊,為她擦汗,給她喂水。
久違的甘泉順着火燎的咽喉咽了下去,将幹涸灌滿,她處于一種游離在夢境和現實的交界點,反複橫跳。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顧詩筠終于在一日清晨之間,緩緩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顧醫生?”
“顧醫生?”
“顧醫生!”
顧詩筠被喊得頭更痛,她緊閉了一下雙眼,待适應了身邊逐漸削薄的光亮,才緩緩睜開眼睛。
從模糊到清晰,大概用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看到她神情呆滞,一個身着迷彩服的護士慌張地在她眼前揮了揮手,然後大聲道:“我去叫醫生!”
她跑出帳篷。
不一會兒,秦悠然就手插着口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她一邊系着白大褂的扣子,一邊打量着她的眼底,然後拿出血壓儀,慢悠悠說道:“醒了?先量個血壓吧。”
顧詩筠擡起手臂。
牽扯波動,她這才注意到左手上的滞留針還吊着一瓶葡萄糖,便伸出右臂。
秦悠然抿唇看着她,眼皮一掀,嗤道:“命夠大的啊,除了一丢丢皮外傷,一點事都沒有。”
顧詩筠見她揶揄,擡眼勉強笑道:“謝謝啊。”
如果不是秦悠然之前矯情兮兮地在她口袋裏塞滿了糖,她估計也撐不下來這麽久。
秦悠然滿不在乎地說道:“不用,我哪知道你能靠這點糖活下來。再說了,是空軍派了一支空降部隊救你出來的,管我什麽事。”
顧詩筠一聽,腦袋倏忽犯疼。
空降部隊?
如果她沒記錯,記憶斷片的時候,她清楚得記得,她是被一只空降軍犬給刨了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問道:“所以你挺失望的?”
秦悠然拉緊束帶,按下血壓儀的按鈕,“那倒沒有,你死了我可就沒戲看了。”
麻木感順着緊繃的胳膊傳來,顧詩筠不覺疑惑道:“什麽戲?”
“哦,沒什麽。”秦悠然見她血壓正常,便将束帶解下,又給她看了看腿部的外傷,“我只是這幾天在溫習太陽的後裔,突然覺得吧,軍人配醫護,簡直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說完,譏诮地勾起嘴角,很是滿意地看了顧詩筠一眼。
兩個人本來性格就不對付,顧詩筠又怎麽聽不明白她在諷刺。
就算老公不在身邊,她還不是好好活着呢嗎?
顧詩筠強裝振作地看着她,學着她的語氣說道:“那你怎麽不溫習一下亮劍呢?那才是軍人醫護的鼻祖。”
她說完閉上眼睛。
太累,也太乏,連續好幾天精神上和身體上承受的折磨還沒慢慢從大腦裏清空,根本沒有騰出來的空間再搭理她。
秦悠然也沒再找她茬,只将熱水放在床頭,便掀了簾子,出了門。
不一會兒,噠噠”腳步聲走近,
一秒鐘後來飄來一聲“哼——”
秦悠然又折了回來,她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咯噠一聲,份量不輕。
“喏,口哨還你,救你出來的時候你還死命咬嘴裏,我一直給你保管着。”
顧詩筠愣住,回頭看,就見救了自己一命的那只金屬口哨正安安靜靜躺在那。
她點點頭,“謝謝,先放在那吧。”
秦悠然挑了挑眉,又轉身而出。
良久,身邊都沒有人再說話。
顧詩筠動了動脖子,将露在外面的左手縮進了被子裏。
穿過滞留針,注射的藥水仿佛彙聚成了一條小溪,不知不覺就讓周身涼了下來。
也不知道這次震後的古圭拉又是怎樣的斷壁頹垣、破敗不堪,因為她能時時刻刻聽見腳步往來匆忙,更有源源不斷的倉促聲大喊着手術上臺。
莫名地,心情壓抑至極。
“真的不想再自己一個人待着了……”
雖然沒力氣說話,但唇沿邊的嘟嘟囔囔還是綽綽有餘。
然而話音剛落,忽地,耳邊不遠處冷不丁傳來一聲男人的聲音。
“你可不是一個人待着。”
作者有話說:
明天啊,相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