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顧詩筠着實一愣。
因為這聲音熟悉得很。
稚嫩, 故作深沉。
甚至,還——很——欠。
她睜開眼, 轉頭。
落星洲拄着拐杖, 懶洋洋地跳了進來。
“喲,醫生姐姐,起得真早啊。”
顧詩筠眉眼憂蹙, “落星洲?怎麽是你?”
落星洲癟嘴道:“怎麽,看到我你好像很失望啊, 你希望是誰呢?”
顧詩筠沒力氣跟他斡旋, 問道:“你怎麽還沒走?”
“跟你一樣, 在這養病呗。”
他痞裏痞氣地拄着拐杖靠在一邊,挑了挑眉毛喟嘆道:“啧啧,啧啧啧啧!真沒想到, 居然還能見到你躺着、我站着這一幕。”
顧詩筠仔細打量着他, 見他這半個月恢複得還算不錯, 說道:“那我應該恭喜你咯?”
見她還有精神回怼, 落星洲癟了氣, 怏怏道:“那倒不用,我就是過來瞅兩眼,找回我遺失的自尊心。”
顧詩筠睃了他一眼,“看不出來,小小年紀,還挺文藝的。”
落星洲聳起肩,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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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一秒, 她又繼續問道:“你那三輛房車呢?”
落星洲朝帳篷外揚了揚下巴, 得意道:“都開過來了, 并排停在6區, 就在生活保障區的斜對面。”
“……”顧詩筠靜靜凝視他,淡然開口道:“真不知道熊孩子這詞兒是誇你還是罵你。”
“随意。”落星洲無所謂地攤開雙手,“反正我也是聽別人的命令。”
瞧他那副認真的模樣,顧詩筠問:“誰的命令?”
落星洲揚起下巴,挑眉問:“你猜。”
除了你老公,
還能有誰,還會有誰。
那可是個什麽都做得出來的狠角色,他可不想好不容易接好的腿又咔嚓給他拍斷了。
見他賣關子,顧詩筠不由有些好笑,“我們整個世和醫院的人加起來,還能有人能命令你?”
就倆字:不信。
她無奈搖頭,活動了一下筋骨,便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基本上都是一些小外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腿部肌肉還有些脹脹的酸麻。
“當然有人能命令我。”落星洲亦跟着走過來,眼神飄逸地噤了笑,一本正經地問道:“醫生姐姐,你知道……是誰救你出來的嗎?”
顧詩筠怔住,咀嚼着說道:“誰……救我?”
靜悄悄的幾個字,将腦海裏深處的一根神經阒然挑起。
恍惚間,從那個不見天日的深坑裏被刨出來的時候,她清清楚楚地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深深刻在了腦海裏。
見她懵然出神,落星洲深谙提點道:“他這兩天被緊急調去了巴鐵的空軍基地,明天就回來了,記得好好謝謝人家。”
說着,他不緊不慢地繞過她,一瘸一拐朝外走去。
到了門簾口,他又回頭嬉皮笑臉,“哦對,可別忘了親一口。”
顧詩筠一字一句聽着,低低“啊?”了一聲。
謝,是自然。
但是親吧……這一嘴毛的怎麽可能親得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
總覺得這熊孩子這些天來好像變了很多,但是哪裏變了,又說不上來。
但總而言之,這孩子對她客氣了很多,還多了些男女之間應有的分寸。
顧詩筠沒再多想。
因為當務之急,确實是要去感謝那個救了她的“無名英雄”。
落星洲走後,顧詩筠又閉上眼睛休息了好一會兒。
也不知道是之前睡了太久,還是之前太久沒睡,不管她怎麽清空大腦都無法再次入睡。
不多時,蔣喬就眼淚汪汪地跑了進來。
“聽秦醫生說你醒了,我幫病人換完藥馬上就過來了。”
顧詩筠勉強從床上坐起,訝道:“蔣喬,你沒回國嗎?”
“沒有。”蔣喬擦了擦眼睛,“這次餘震之後,有一半的人都趕着回國了,尤其是薛薇恩,她可是第一個報名的,知道你出事了,連問都沒問,馬上嚷嚷要走。”
她咬着嘴角繼續道:“哦對,還有楊主任,要不是被莊隊長攔下來了,她跑得比兔子還快。”
她語氣蕭瑟,話說了一半就哽咽住了。
顧詩筠聽着,面無波瀾很是平靜。
其實也怪不得別人。
就算夫妻之間,大難臨頭還各自飛呢,更別提這些工作上的“萍水相逢”了。
不過呢,秦悠然沒走,這倒是意想不到。
她有些躊躇地揉了揉太陽穴,盡量讓自己疲憊不堪的神情看上去稍微精神一些,轉口問道:“蔣喬……你有看到我的手機嗎?我得給我媽報個平安,還有我老公。”
蔣喬趕緊從口袋裏拿出一部摔得掉漆的手機,“救你出來的時候,你的手機砸了一下,不過沒壞。而且你放心,已經通知你父母和你老公你平安的消息了。”
聽到這話,顧詩筠稍稍松了一口氣,心石也算是放下來了。
她沒再說話,
因為太疲憊。
蔣喬幫她監控了一下-體溫,又調了一下輸液速度,便轉身出了門。
帳篷回歸于安靜。
再無人打擾。
明亮的星劃過漆黑的夜,組成一片星空爛漫的銀河海洋,深遠漫長。
顧詩筠閉上眼,又是冗長的一段長夢。
翌日一早。
晨曦的微光攀着南面巍峨的珠峰,将最純粹的一道陽光映在了晃着斑駁光亮的湖面上。
顧詩筠披了一件厚厚的衣服,在自己的行李箱裏翻出兩根火腿腸和一個即食的肉罐頭,便匆匆出了門。
這片救援營地要大得多。
遠離山坳滑坡,旁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湖面站立着幾只說不上具體名字的水鳥,正盯着湖底守株待兔,除了眼珠子和頭上幾根迎風飄蕩的毛,哪哪都不動。
繞過湖,才到空軍駐紮的區域。
遙遙看見一個年紀偏大的男人正站在營地外,雖然兩鬓染白,但依然寬肩窄腰意氣風發,看不出歲月的不饒人。
“顧醫生是嗎?”他見到她,禮貌注目,“我是空降兵部隊的訓練基地教研室主任孫磊。”
顧詩筠順然一笑,自我介紹道:“孫主任好,我是世和私立醫院的外科醫生顧詩筠。”
她聲音婉轉,帶着大病初愈的破碎感,略沙啞,略湮遲。
孫磊斂起眉眼,認真打量着她。
金色的陽光披在她的側顏,潤出鼻尖的晶瑩,白脂似的漂亮。
那怪程赟冒着生命危險也要跟隊來救她。
這麽好看的老婆,娶回來不易,寵起來不膩,又怎麽舍得呢。
啧,年輕人啊,愛情啊——
真有精力,真好。
他指着身後不遠處的軍綠色帳篷,十分和藹道:“他剛回來,如果你不怕狗的話,直接進去吧。”
顧詩筠趕緊抿唇搖頭。
她就是來感謝它的,怎麽可能怕呢。
她笑着道謝,便徑直走了過去。
步及門口。
也不知道為什麽,心口莫名地怦怦了幾下。
帳篷裏隐隐約約有人在說話,沉重靜谧,帶着一絲顫動的沙啞。
她止步。
一秒、兩秒……
然後,慢慢推開簾子。
昏暗的軍綠色帳篷,流溢的陽光在身後被擋落在外。厚實的牛皮穿插着粗繩,支撐起整個帳篷的主心骨,整個帳篷裏暖乎乎的。
然而她放下簾子,剛一轉身擡眼,倏地就怔住了。
因為映入眼簾的,并不僅僅是她所期待的那只“無名英雄”,還有那位早幾天前就護送運輸機回國的殲-2S飛行員。
“……副大隊長?”
程赟正側對着帳篷門口,給面前搖着尾巴的阿槑喂吃的。
聞聲,他轉頭看過來。
難得,他沒穿天空藍的飛行服,只着了一件迷彩體能服,雖然面目被塵土掩了光彩,雙眸卻依然深邃如潭。
尤其是看向她的時候,帶了一種漩渦逆流的攝入感。
——抓緊了心。
程赟眼神一凝,斂了斂下颌,“來找我?”
雖然語氣平靜如水,但內心早已波瀾壯闊,他竟沒有想到,自己不過剛剛回來,顧詩筠就忙不疊地過來找他。
啧,殊榮啊。
比他媽立功還讓人上頭。
激動使然,他撂了一旁的阿槑,往顧詩筠這邊走了過來。
然而然而根據墨菲定律,
事情發展的方向,往往就是和你的本意完完全全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去。
不管多期待,永遠都是背道而馳。
顧詩筠僵着臉後退半步,指着牆邊那只正襟危坐的德牧,認真道:“不是,我是來找它的。”
程赟陡然一震,疑道:“……找它?”
不是,
你找它幹什麽?
你倆認識嗎?
顧詩筠依然保持着距離,攥緊了衣袖口,解釋說道:“是這樣的,我是來感謝它的。”
她提着手裏的塑料袋,晃了晃。
裏面的火腿腸和肉罐頭在袋子裏碰撞出“沙沙”的聲音,立刻就吸引了阿槑的注意力。
程赟壓低了聲線,問道:“感謝它?”
顧詩筠舒了一口氣,好整以暇地說道:“對,我記得是它把我刨出來的,當時我一擡頭,看到的就是它。”
話音剛落,原本還搖曳空中的一簇心火霎時就剩下了一縷煙。
嗖,就沒了。
程赟難以言喻地滾了滾喉結,“…………”行吧,徹底沒話接了。
輪軸而轉,日夜兼程。
他從千米高空負重數十斤,一躍而下,幾乎一刻不歇地翻找。
生命探測儀的聲音遙不可及,阿槑對這種礦物質極其豐富的山石碎岩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但他依然沒有放棄。
等到那聲熟悉的口哨聲傳到耳朵裏的時候,他激奮到忘了喊人,自己一個人徒手一塊一塊地将最上層的岩石搬開,雙手傷痕累累,腰背負荷加倍。
直到看到奄奄一息的她。
他才讓阿槑沿着石縫間鑽進去。
結果……
她居然以為救她的是阿槑?
一只……狗?
好不容易複燃的心被一桶涼水稀裏嘩啦地澆滅了,程赟用力閉了一下眼,剛想開口,忽地,簾子被人掀起。
“副大隊長,巴鐵那架殲- 2的鴨翼已經修好了……”
宋和煦大大咧咧地走進來。
然而剛一看到眼前兩個人,他就跟被雷劈了一樣噌地繃僵了身子。
“……”
兩秒鐘後,
“對不起嫂子,打擾了。”
他趕緊轉身往外走,腳步生風。
毫無預兆地、顧詩筠被他這一舉動着實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
……?
這波空軍怎麽回事?
一個個都奇奇怪怪的。
說話、不太明白。
眼神、不太清晰。
甚至連行為舉止都是一驚一乍出其不意,跟閃現似的,嗖一下人就沒了。
啧,真是,
有這速度還開什麽戰鬥機啊。
厚重的簾子垂垂擺擺。
不過一瞬,帳篷裏又恢複了尴尬之後的寂靜。
顧詩筠回過頭,好奇問道:“他怎麽在這?”
程赟凝視着她,目光在她依然蒼白的臉頰上流轉徘徊,片刻,他淡淡道:“飛機是他開來的。”
顧詩筠恍然。
也對,他們這一波是跳傘進山坳裏救人的,既然要跳傘,那必定有運輸機,既然有運輸機,那肯定有運輸機駕駛員。
顧詩筠又繼續問:“那你怎麽也在這?”
程赟默了一會兒,握緊了兩只手掌,繞過她的視線,說道:“第三批援助古圭拉震區的名單裏,有我。”
至于為什麽有我,
你猜猜呢?
可他知道顧詩筠不會往那方面想,如果要認出他,早就認出來了,不是嗎?
所以,從他去找旅長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篤定了決心一定要來古圭拉。
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她是他的妻子”這一前提上。
萬幸,他賭贏了。
名單上即使沒有他,他也會來。
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一去,會不會見到的只是夫妻之間的生死相隔。
“原來是這樣。”
顧詩筠輕輕哦了一聲,神情面色,好像也沒多大在意。
程赟不是滋味地抵了抵下颌,喉結滾動了數次,只得将苦水慢慢咽了回去。
說實話,他不想得罪老婆。
因為,不熟。
顧詩筠見他不說話,便指了指阿槑,“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和它單獨……嗯……?”
程赟一時間心堵。
眸子怔怔斜睨着她,一言不發。
還要單獨?
就問他這個老公當得到底是有多失敗,人家寧願和一只長得“你敢動我一下試試”的德牧單獨相處,也不願意仔細看一眼他。
“顧詩筠……”
他倉促開口。
可是尾音還未落入顧詩筠的耳朵裏,她就已經朝阿槑走了過去,然後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阿槑也乖得很。
任憑她順着腦袋一路往下撸,滿臉興奮地壓趴了飛機耳,尾巴用力晃了起來。
程赟問道:“喜歡?”
“對,我挺喜歡狗的,而且我老公屬狗。”她笑着,高挺的鼻子微微側過來,睃了他一眼,“忠誠。”
“……”程赟不覺啞然失笑,在她細密的目光裏,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顧醫生,你找你老公就是因為他忠誠嗎?”
顧詩筠剝開火腿腸,分成兩半。
“那不是,還因為帥,這樣呢,生的孩子很好看。”
她将其中一半遞給阿槑,
阿槑卻來看程赟。
“跟你的戰友說說,沒毒。”她挑眉。
程赟擡了擡手,雖沒說話,阿槑卻看懂了意思,低下頭将顧詩筠手裏的半截火腿腸囫囵吞棗咽了下去。
看着阿槑吃完,他斂了斂眉眼,認真道:“那你可能不太了解你老公。”
顧詩筠将另外半截火腿腸也喂給了阿槑,“也許吧,不是說再帥的男人結了婚都會變成油膩男嗎?說不定我老公已經是油膩男了,站我面前我都認不出來。”
她忍不住,難得笑出了聲。
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劫後餘生,也許是在古圭拉這片淨土日複一日地升華,每天被無數手術壓制的封鎖心境陡然之間就被打開了。
她怔怔盯着眼前吃東西的阿槑。
忽地,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穿天空藍軍裝的男人。
僅僅一個背影,拿着迷彩色的行李袋,行色匆匆,只此一面。
阿槑吃完火腿腸,還在舔嘴巴。
舌頭觸碰到手背,顧詩筠猛地回過神來,擡眼的時候,目光恰巧就落在了正前方的男人的手上。
手心深處,滿是傷痕累累。
雖然這些細細密密的小傷口已經處理過了,也開始在愈合了,但依然看着有些觸目,尤其是虎口,還有受外力擠壓而形成的淤血。
“怎麽回事?”
顧詩筠默了表情,盯着程赟的手問道。
程赟依然站在阿槑的身後。
“什麽?”
顧詩筠又問:“手上的傷,怎麽回事?”
傷在手上,被發現是遲早的事。
也沒必要隐瞞什麽。
程赟淡淡開口,解釋道:“救你出來的時候,可能太用力了吧。”
他說得雲淡風輕、心若無物,仿佛就跟随手拉了她一把似的。
然而這滿手細碎的外傷根本就瞞不住一個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
顧詩筠:“你救我出來的?”
程赟沉默,目光依舊,不置可否。
顧詩筠愣了愣,看着阿槑順從的模樣,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嘛?
救命之恩啊,結果她居然在這麽一個威嚴肅穆的場合、當真自己救命恩人的面,搞錯了感謝對象?
關鍵吧,還是人家出生入死的“戰友”。
她側目,指着阿槑呃道:“所以……是你找到我的?不是它聞到的?”
“算是吧。”程赟沉吟片刻,說道:“阿槑聞不到你,是你的口哨聲讓我發現你的。”
顧詩筠懵住。
果然……
感謝錯了。
她屏氣凝神,思忖了半晌,然後認真地縷清思路、組織語言。
剛想措辭嚴謹好好再感激人家一番,卻話到嘴邊,根本就不知道人家的全名叫什麽。
來古圭拉這兩周,大家只是頗有距離感地互稱“顧醫生”、“程隊長”,最多再加上他副大隊長的職務,她還真沒仔細去問過人家到底叫什麽。
于是,顧詩筠擺正了态度,嘴唇一抿,認真道:“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全名叫什麽呢。”
湛藍的天,卷起一朵絲絲縷縷的雲。
遮住了她在陽光下的側顏,看得亦不真亦不切。
程赟回眸去尋她的臉,複雜的眼神在光線交織裏泛起倏忽的光芒,幾不可查。
他凝神看着她,将聲音放沉:“我是這次空軍救援隊的隊長,程赟。”
作者有話說:
surpri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