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四)

清晨,城中白霧彌漫。青石板路上沾着露水,周圍商鋪稀稀落落打開店門,更多的大門還緊閉着。

鄭聽雪走進一條小巷,長靴踩在石板上,一點聲音沒有。他穿過淡淡的晨霧,來到一家不起眼的黑色木門前。門上挂一舊得看不清顏色的牌匾,上書“青岡醫館”。

醫館還未開,鄭聽雪敲了敲門。不過一會兒,門從裏面打開,一個醫童打扮的小孩探出頭來,見到是他,便拉開大門,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鄭公子。”

鄭聽雪問:“你師父在嗎。”

“在的。”小孩推開門,“鄭公子請進。”

醫館裏昏暗無光,彌漫着一股經年不散的藥草味。鄭聽雪走在小孩身後,穿過空無一人的藥堂,走上嘎吱作響的狹窄樓梯,來到一處木門半掩的小院門口。小孩敲了敲門,朝裏面說了一聲:“師父,鄭公子來了。”

裏面傳來一聲應,小孩便替鄭聽雪推開門。鄭聽雪朝他道謝,走了進去。

小院裏雜亂得很,大大小小的瓶罐和盆栽擺得毫無章法,有的草盆倒了下來,裏面的土灑了一地,也沒人去撿。鄭聽雪見怪不怪,跨過一路障礙,往院子深處走。

“別碰了那片紅色的花簇。”一個聲音低低傳來:“毒性重。”

鄭聽雪走到那人面前。坐在院子角落的是個瘦削俊朗的男人,穿一件簡單的靛藍袍子,束袖,手裏剝着一杆莖上的葉子。

“孟先生。”鄭聽雪喚他。

孟燃依舊低頭剝手裏的葉子,身下的草簍裏攢了薄薄一層細葉。他頭也不擡,“鄭公子無事不登門,有話就直說吧。”

鄭聽雪便直接道,“還請孟先生移步。”

摘葉的手一頓,孟燃轉頭看向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但他還是站起身,拈掉手裏殘留的籽,朝門裏喊了一聲:“書離。”

那小孩噔噔噔地跑過來,孟燃說:“繼續摘美人香的葉子。”

名喚書離的小醫童點頭應下,孟燃整理了一下衣襟,随着鄭聽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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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鄭家的時候,晨霧才剛剛散去,露出一點迷蒙的天光。

鄭聽雪領着孟燃走進卧房,床上安安靜靜躺着一個人。

孟燃掃過去一眼,平靜開口:“沈湛。”

“喂了點流魂散,正睡着。”鄭聽雪輕聲說,“不過藥效淡得快,半個時辰後就會醒。”

“稀奇了,沈公子也會受人擺布。”孟燃看向他,聲音平淡,“大概也只有你能讓他毫無戒心。”

鄭聽雪不接他的話,“還請孟先生幫個忙。”

“你說。”孟燃盯着他,身體繃得筆直,“反正我拒絕不了你。”

鄭聽雪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說:“沈湛的心口處有一道疤痕,我原本以為是外傷,但是如今又不能确定了。思來想去,還是請孟先生來确認一番為好。”

孟燃沒說什麽,上前撥開沈湛的衣領,視線落到他胸口上的疤痕。

鄭聽雪抱着白梅劍靜靜站在一旁。

“不像外傷,像是縫合過後的痕跡。”孟燃在沈湛的心髒處輕輕按了按,微微皺起眉,接着二指搭在他的脈搏上,探了很久,眉頭皺得更深。他從随身攜帶的腰包裏取出一卷牛皮展開,裏面插着無數銀針。他取出其中一枚,針尖對準沈湛的心髒,極輕地刺了進去。

那一瞬間鄭聽雪握緊了劍,孟燃卻淡然道:“放心,他不會有任何感覺,醒不來的。”

過了一會兒,孟燃取出銀針。停在沈湛身體外的針尾依舊雪亮,可沒入身體裏的那一部分,裹着黑紅的血。

兩人望着這枚針不說話。孟燃把銀針收進皮卷,站起身,低聲說:“先回醫館。”

兩人再次回到醫館時天已大亮。館裏陸陸續續來了人,孟燃讓書離坐在堂前看病,自己與鄭聽雪依舊回到二樓的小院子。

他們站在潮濕泛苦的花草之間,頭頂屋檐落下晨霧凝成的水滴,啪的一聲落在葉子上。

那枚銀針被丢進一瓶盛了不知名液體的瓷碗裏,黑色的血絲彌漫出來,像細細的蟲蜿蜒盤繞。

“寄生蠱毒。”孟燃說。

“蠱種在他的心髒裏,但我不能确定是什麽蠱。毒素已經蔓延至他的全身,融入他的血液。”

鄭聽雪沉默聽着,問:“能否醫治?”

“若我說不能呢?”

“孟先生是當世無出其二的神醫。”鄭聽雪看起來很平靜,“若孟先生都不能醫,想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孟燃捏緊手指。他沉聲道:“鄭聽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作糊塗?”

他走近鄭聽雪,“你為沈湛費心費神,還特地找我為他看病,可你知道他在你背後都做了些什麽嗎?”

鄭聽雪與他對視,目光清澈穩定,帶點一如既往的冷。孟燃看着這樣的他,平靜的外表裂出一條縫隙,“你莫不是真以為是那李家的廢物殺了你的管家?那種草包,就算再給他一百條膽子,他也不會真的碰到你頭上來。”

“你以為三年前劉家為何一夜之間死了那麽多人?”孟燃逼近鄭聽雪,“因為劉家是沈湛第一個下手的正派世家。他們察覺出了沈湛的心思,卻沒有意識到沈湛的手段,一群迂腐文人明着反抗沈家,因此劉家次子連十二名護衛全部被殺害。”

“劉,何,李,王,上官,百裏,包括你們鄭家,鄭聽雪。”孟燃說,“他要把你們正派世家全都吞了,官府裏如今全是他的人!你與他成日待在一起,別說你不知道這些!”

“沈家前家主沈大老爺,我見過他的屍體,他不是沈湛對外所稱的病逝——他是被毒死的,鄭聽雪。”

流瀉的淺淡日光之下,屋檐将光線割成兩半,一半溫暖地落在鄭聽雪的發絲,一半留下黑暗淹沒他的鞋尖。鄭聽雪站在無聲的光影之間,像一幅與世無争的水墨畫。

“過段時間,或許還要勞煩孟先生。”鄭聽雪自顧自說起話,好像沒有聽到孟燃方才道出的驚人真相,“他心口上那道疤,想必與那蠱毒有關。屆時找機會剖開看看,說不定能得出些結論。”

孟燃愕然:“你——”

“他會害了你!”孟燃顯露出薄怒,“這次是孫老,下次說不定就是——”

鄭聽雪輕輕擡起手,止住了孟燃的話頭。

“多謝孟先生相助。”鄭聽雪朝他行了個武禮,“叨擾了。”

“師父,師父。”

書離急急跑上臺階,推開小院的木門。兩人之間僵硬的氣氛稍散,一齊看向小孩。書離扶着門:“沈家那位公子找來,一定要見鄭……”

話未說完,門便從裏面被推開。書離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沈湛站在門裏,一身黑衣如鬼魅融進暗角。他看着他們兩人,臉上慢慢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原來你在這裏。”

他閑庭信步走進院子,神情仿佛游園賞花:“孟先生養這麽毒的花,不怕毒了自己麽?”

孟燃冷冷回他:“多謝沈公子關心。”

“不必多謝。”沈湛笑眯眯的,徑自走到鄭聽雪身邊,專注看着他,柔聲問:“小雪,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他的聲音低低的,“你明知道我不喜歡你見他。”

鄭聽雪答:“有些事。”

“你與孟先生有什麽事?說來聽聽。”沈湛依舊笑着,“可不許騙我。”

鄭聽雪抿住嘴。孟燃看不下去,冷聲道:“難道聽雪事事都要與你報備?”

沈湛依舊看着鄭聽雪,“小雪,別惹我生氣。”

“回家。”鄭聽雪終于開口,“回去與你說。”

“噢,要回去才與我說了。”沈湛笑得一雙蘊着水波的桃花眼微微彎起來,“是舍不得我對他動手了。”

孟燃下意識繃緊身體,那是人在預感到危險來臨之際的本能反應。然而還未等他做出任何動作,沈湛腰間長劍已出,劍光直指孟燃。

沈湛出招極快而狠,一劍取向孟燃咽喉,竟是直接要他的命。可鄭聽雪的動作比他更快,利刃離孟燃的脖頸還有一寸距離時,被斜刺裏攻來的白梅劍生生擋開。

沈湛的劍名喚憐人,以黑鐵鑄成,劍身通體透黑,鋒利無比。鄭聽雪的父親在鄭聽雪十二歲的那年送給兒子一把白梅,鄭聽雪得了生命裏的第一把劍,又央父親給沈湛也送一把。鄭聽雪極少有要求,父親便答應了。沒過多久,沈湛便收到了來自鄭家的禮物。

那把以黑色玄鐵鍛造的劍,被鄭聽雪的父親命為“憐人”,贈與沈湛。

現在沈湛拿着這把劍,與鄭聽雪兵戎相見。如雪的白梅和漆黑的憐人碰撞在一起,撞出铮然刺耳的兵戈之聲。

沈湛的眼中剎那間燒起恨與快意的烈火,“鄭聽雪,你護着他。”

鄭聽雪抵着他的劍刃,不讓他前進分毫,“他不可殺。”

“他不可殺。”沈湛神經質地重複一遍,笑容漸漸扭曲,“你心疼了。”

他揮劍斬向孟燃,劍法極為陰狠詭谲,且招招致命。鄭聽雪只守不攻,拆掉沈湛的劍招,回手将孟燃一推:“進屋!”

“鄭聽雪。”沈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陷入癫狂,“不許看他,不許碰別人!”

憐人的目标轉向鄭聽雪,沈湛陰冷盯着他,挂在臉上的溫柔面具徹底落下,露出他陰狠無情的本質,“除了我,任何人都不準喊你的名字。”

“否則我會把他的嘴割開,切掉喉嚨,把他的心髒挖出來,屍體切成一塊一塊。讓他再也說不出話。”沈湛一字一句說着,忽然嘴角又勾起一個瘆人的弧度,“讓我殺了他,不要攔我,好不好,小雪。”

鄭聽雪不退不讓,沈湛便徹底發了怒。他們在狹小的二樓小院裏交上手。瓶罐被踩碎一地,花盆傾翻,毒花藥草混在一處,被劍風掃至空中。鄭聽雪的武功按說遠勝于沈湛,但幾回下來,鄭聽雪卻落了下風。他動作頗有掣肘,只一味防着沈湛,連劍鋒都避開沈湛的身體。可沈湛卻滿身殺意,一副真心要取鄭聽雪性命的模樣。

乓啷一聲,又是一片藥罐被踢碎。鄭聽雪避過沈湛橫掃至胸口的劍鋒,開口道:“沈湛。”

“回去與你說。”他皺起眉,難得洩露出一點情緒,“別在這打。”

沈湛笑起來:“怕弄壞了他的寶貝藥草?”

他随手揮出一劍,幾步外一株半人高的樹苗瞬間被削成兩半,內勁同時掀起無數草葉。鄭聽雪敏銳地嗅到空氣中傳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那是帶着劇毒的植物被割開之後,汁液灑落出來,從裏面分泌出的甜膩毒素味道。

鄭聽雪終于露出急色:“讓開!”

沈湛卻貼上來,劍光随之而至,鄭聽雪不得不往後撤。沈湛此時顯然神志已陷入瘋癫,他猙獰笑起來,“鄭聽雪,你躲什麽?”

孟燃的院子裏藏了數不清的藥與毒,有能救命懸于一線之人的藥,也有一滴就能殺人的毒。除了孟燃本人,沒人能真正分清哪些是藥,哪些是毒,哪些毒一碰就倒,一聞就喪命。

鄭聽雪在嗅到甜味的一瞬間就閉了口鼻,然而他沒料到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毒性子極烈,他幾乎立刻感到指尖傳來輕微的麻痹感。只是這一點差錯,就被沈湛踏破了防衛。白梅被憐人一劍挑飛,緊接着憐人來勢未消,避無可避地沒入了鄭聽雪的腹部。

那一瞬間沈湛微微睜大眼睛,臉上露出一點錯愕的表情,好像根本沒有料到鄭聽雪會露出破綻。緊接着鄭聽雪整個人被沖來的力量猛地甩上牆,血濺了一地。

一只溫暖的手捂上沈湛的口鼻。

“別呼吸。”鄭聽雪輕咳一聲,咳出點點血跡,聲音又低又緩慢,“空氣裏有毒。”

作者有話說:孟燃: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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