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居長千裏(五)

三月,江北春意正濃,道路兩旁紛揚的桃花與柳葉搖曳,春日當頭,落下萬千淡金光點。

八歲的鄭聽雪剛從學堂走出來,就被叫住,“雪。”

脆生生的一聲,鄭聽雪扭頭,看到鄭莞莞站在牆邊,笑着看着自己。她穿一身翠綠長裙,頭發簡單挽起,插一支粉白的流蘇簪子,看上去清秀稚嫩。女孩在一樹春桃下等他,笑得明媚,“我來接你回家。”

鄭聽雪走過去,讓鄭莞莞牽起自己的手,“姐,你怎麽一個人來。”

“在街上逛着,想着你快下學了,就順便來接你。”鄭莞莞提起手裏的方盒,“姐新買的胭脂盒,好不好看。”

鄭聽雪懵懂看了一會兒,“還可以吧。”

鄭莞莞逗他:“給你也塗點?雪長得這麽好看,化一點妝就會很美。”

“……”鄭聽雪像看變态一樣看着他姐,“不要。”

姐弟倆回到家裏的時候,家門口不遠處停着一輛馬車。鄭莞莞望了一眼,“沈家的車。”

他們走進院子,剛到正廳門口,聽到裏面傳來談話聲。

“這孩子可憐得很,剛進家門時話都不大會說……”

“太瘦了。”

“從前也不知道遭過什麽罪,身上有傷。”

“和聽雪一樣大......”

鄭莞莞與鄭聽雪蹲在門後聽牆角。鄭聽雪問,“姐,為什麽要躲起來。”

“大人說話,小孩當然只能偷聽啦。”鄭莞莞煞有介事和他解釋,扒着門縫往裏面一點點看,“不僅偷聽,還只能偷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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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堂堂鄭家的大小姐,毫無形象地蹲在地上偷窺別人講話,鄭聽雪蹲在她後面愣愣看半天,然後也有樣學樣,歪過身子,去看正廳裏面。

廳裏坐着他們的父母,還有沈家的大老爺與夫人,以及坐在最旁邊的,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孩。

那個男孩看起來和鄭聽雪差不多大,卻比鄭聽雪要瘦多了,個子也矮上不少,一副十分營養不良的樣子。身上倒是穿得還不錯,只是與他可憐兮兮的小乞丐氣質有些不符。鄭聽雪莫名被這個格格不入的男孩吸引去注意力,窗外陽光正好,落在男孩瘦削的肩膀和柔軟的發絲上,顯得他的輪廓又輕又模糊。

接着,男孩似乎感覺到什麽,轉頭看過來。

他們的視線碰到一起。鄭聽雪愣了一下,卻沒有躲。男孩也直直看着他,一雙眸子像光下的琉璃彩珠。

鄭暮州正與沈家夫妻聊着,冷不丁瞥到門口探出來的兩個小腦袋,忍不住輕咳一聲,無奈道:“莞莞,聽雪,怎麽這樣沒禮貌。”

鄭莞莞于是樂呵呵地提起裙子跑進去,被坐在鄭暮州旁邊的張小風捏了一下鼻子。

鄭聽雪慢吞吞跟在後面,路過男孩的時候,見男孩一直看着他,便停下腳步,好奇地與他對視。

沈老夫人開口:“聽雪,這是沈湛,與你同年。”

鄭聽雪十分有禮貌地對沈老爺和沈老夫人行禮,然後再到沈湛:“幸會。”

沈湛只看着他,清清亮亮的眼裏露出一絲笑意,他輕輕應了一聲,看起來有些羞澀。

“小兒不善言辭,還請小少爺見諒。”沈老夫人摸了摸沈湛的頭,教他:“湛兒,要說話的。”

沈湛于是從椅子上下來,學着鄭聽雪方才行禮的動作,生澀地對鄭聽雪行了個晚輩對長輩的禮,說:“幸會。”

沈湛是沈老夫人撿回來的小孩。沈老夫人心善,将沈湛看作親生孩子,想着法兒逗他開心。沈家與鄭家雖同在江北蕲州,但沈家地處北邊的烏林鎮,鄭家在靠南的青岡,兩地相隔算不上近,坐馬車至少也得一個時辰。

之後,按沈老夫人的說法,本來一開始也只是想帶着沈湛出門見見親朋好友,可自從沈湛去過鄭家,便總是眼巴巴等着她再去一回,好不容易沈老夫人答應了,去之前要高興好久,回來以後還要繼續高興好久。沈老夫人心疼孩子,便特地問過鄭暮州,可不可以送孩子來他們家玩,正好沈湛與聽雪年紀相仿,互相也好作伴。鄭暮州當然不介意,問過自家小兒子的意見後,鄭聽雪也點了頭。沈老夫人于是專門給沈湛遣了車夫和丫鬟,負責接送他來往鄭家。

只有鄭莞莞叉着腰問鄭聽雪:“你不是喜歡一個人呆着麽?”

鄭聽雪說:“看他安靜,就無所謂了。”

沈湛确實很安靜。鄭聽雪雖然也不是個話多的性子,不過他是不愛說,沈湛是不敢說。瘦兮兮的小孩一開始被送來鄭家的時候有些緊張不安,腦袋常常很羞澀地低着,誰的臉也不敢看,卻一副很喜歡鄭聽雪的樣子,漂亮的眼睛總是放在鄭聽雪身上,若是沒有看見他的人,就要轉來轉去的到處找。

鄭聽雪從小習武,每天都要花上好幾個時辰練基本功和斷梅劍法。他練武的時候,沈湛就坐在院裏的臘梅樹下看着他,有時候抱着一本書讀,有時候吃着鄭莞莞做的甜糕,更多時候是什麽都不做,只看着鄭聽雪舞劍。

鄭聽雪的劍法由鄭暮州和張小風夫妻二人親自傳授。兩人也不避着沈湛,張小風甚至問沈湛要不要一起學,沈湛卻搖搖頭,小聲說:“學不會。”

沈湛小時候身體不好,據說是被沈老夫人撿回來之前受過虐待,身上有很吓人的傷,到後來才慢慢養得好一點。

那時的沈湛像鄭聽雪的小尾巴。鄭聽雪走到哪裏,他就乖乖跟到哪裏,不遠不近,腳步努力放輕,好像生怕惹了鄭聽雪的不高興。大人們有時候逗沈湛,問他怎麽和跟屁蟲似的,沈湛窘迫說不出話,一旁的鄭莞莞露出挺不樂意的表情:“還不是看我們家雪脾氣好,不嫌他煩。”

除卻冷淡的性子,鄭聽雪的确是個脾氣很好的小孩。沈湛沒道理地跟着他到處跑,不僅什麽都不會做,反而因為身體不好還要鄭聽雪來照顧他。沈湛太瘦,有時候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鄭聽雪就會給沈湛夾菜,把好吃的餐盤往沈湛面前推。鄭莞莞吃醋,抱怨幾次,說他弟不疼他姐,疼一個外人。

鄭聽雪挺實誠地解釋:“姐,你比他壯。”

鄭莞莞差點被他弟氣死,跑到張小風面前告狀,又被她娘親好生嘲笑一番,從此對比她小了整整三歲的沈湛敵意更甚。

沒過多久,沈湛被安排到和鄭聽雪一個學堂上學。蕲州最大的學堂設在青岡,沈湛每日光是來回路上就要花兩個多時辰,于是沈老夫人與鄭家夫妻再一商量,幹脆就讓沈湛住在鄭家,只在休沐日裏回去。于是沈湛與鄭聽雪幾乎成日裏同進同出,一起上學,一起吃飯,連睡覺也是一張床,只因為沈湛怕黑,一個人不敢睡,于是張小風大手一揮,把兩個小孩扔進了一間房。

鄭聽雪不大喜歡和別人一起睡覺。他一開始有些抗拒,沈湛敏感地看出他的不樂意,第一天的時候抱着枕頭不敢靠近床,只傻傻站在床邊,一副很想和鄭聽雪一起睡覺,卻又畏縮不敢冒犯的可憐樣子。好像鄭聽雪不開口,他會就地一躺睡在床下。

但鄭聽雪不愛為難人,也從不是個任性的脾氣。雖然心裏不太樂意,但他總不會讓人真睡地上。只是沈湛實在太過小心翼翼,直到鄭聽雪主動開口讓他睡到床上,他才一點點挪過去,也不肯占地方,只縮在床邊很小一塊角落裏躺着。鄭聽雪怕自己晚上睡覺一腳把他踹下床,就對他說:“你睡裏面來一點。”

沈湛不敢動,鄭聽雪脾氣好,給他解釋,“你睡那麽點地方,晚上要是滾下去了,又要把我吵醒。”

沈湛這才往裏面挪了挪,腦袋縮在被子裏,很小聲地說:“我不會吵你的。”

鄭聽雪點點頭,也躺下來,說,“知道了。”

沈湛果真一點也不吵鬧,他連睡覺都清淺得像不存在,身體一動不動,呼吸輕得聽不見。後來連鄭聽雪都替他覺得累,只得問他,“我很可怕嗎?”

沈湛忙搖頭:“不可怕。”

“那你與我在一起的時候為什麽總是那麽緊張?連睡覺都繃着不動。”

沈湛低着頭臉紅,不說話了。不過自此以後,他在鄭聽雪面前漸漸放松了許多。

他們在學堂裏坐一張桌子,鄭聽雪的包裏總被鄭莞莞揣進一個飯盒,裏面裝着鄭莞莞心血來潮做出的各種點心。一到課間的時候,鄭聽雪就把飯盒拿出來,和沈湛一起吃他姐做的甜點。

但鄭莞莞的廚藝不大穩定。有時候她做的東西還不錯,有時候連鄭聽雪都吃不下去。

“太甜了。”鄭聽雪捏着一塊軟糯的糖心米糕,只咬了一口,就耷拉下眉毛,“放這麽多糖。”

沈湛便拿過他手裏的米糕,“我吃。”

然後就着鄭聽雪咬過的那一口放進嘴裏。

他們偶爾會在放學的時候一起走路回家,後面不遠不近跟着鄭家的人。鄭聽雪步子大,走得快,沈湛總是走着走着就得小跑起來,不然就會被甩到後面。鄭聽雪看他有些吃力又不敢說的樣子,意識到不是誰都像他姐那樣走路像沖鋒,更不是誰都像他爹娘,沒事不走路,走牆。

于是鄭聽雪選擇牽着沈湛,對他說:“我牽你走,你別摔了。”

他只是随手牽起那冰涼細瘦的手指,沈湛就驚慌地擡起頭看着他,鄭聽雪莫名問,“怎麽了?”

“沒事。”沈湛答得很小聲,蒼白幹淨的小臉透出一點薄紅。他像個柔軟害羞的女孩子,個子沒有鄭聽雪高,皮膚雪白,琉璃色的眼珠漂亮得像開出了花。連走得快了都不行,會喘得臉紅,還要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着鄭聽雪。

鄭聽雪沒見過沈湛這樣的。他們家就連身體最不算好的鄭莞莞都成天活力十足,上蹿下跳。可沈湛像個真正的瓷娃娃,很漂亮很奪目,但是稍微碰一下就會磕出裂痕。鄭聽雪年紀小,見識少,還真被沈湛震懾到了。他怕自己手勁大捏痛了這個瓷娃娃,傻站半天,才有些遲疑地說:“要麽我還是背你吧。”

沈湛聽了,露出一點疑惑的表情,小聲問他:“為什麽要背我?”

鄭聽雪答:“看你走路費勁。”

沈湛半晌沒說話,低着頭盯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兒才說:“不用了,我自己走。”

他慢慢伸開手指,反過來牽住鄭聽雪溫暖的手心,然後擡頭看着他,聲音溫溫柔柔的,“牽着就好了。”

之後他們便常常牽手一起走路。通常是沈湛主動蹭過來,小心夠他的手指,鄭聽雪就讓他抓着自己。後來習慣了,鄭聽雪也會主動去牽沈湛,怕他走丢了,或是不小心摔了跤。

既不用上學堂,又不用練劍的時候,鄭聽雪會和沈湛一起窩在房裏看畫冊。那種從市集上買來的小人畫本,一文錢兩本,他們拿着零花錢買了幾十本,摞在房間角落慢慢看,時而還得防着鄭莞莞将他們的畫本偷拿去看。

“這本不是看過了麽?”鄭聽雪翻了翻面前的冊子,“主角打倒了壞人,救出了他的朋友,還有下本呢。”

沈湛趴在床上看得津津有味,“好看嘛,再看一遍。”

鄭聽雪只好趴在旁邊等他看完。沈湛看一頁翻一頁,鄭聽雪撐着下巴輕輕晃了半天腿,見他才翻過一半不到,便伸手過去替他翻,“看快點兒。”

“別鬧。”

鄭聽雪捏着畫本的書角不放,沈湛只好合上畫本,無奈又溫和地妥協,“給你換下本,行了吧。”

作者有話說“誰還沒個可可愛愛的竹馬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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