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居長千裏(六)
鄭聽雪十四歲那年,張小風懷孕了。
六七個月大的肚子很鼓,鄭聽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鼓起的肚皮,問:“娘親,你會不會痛。”
張小風挺着大肚嗑瓜子,閑适地說:“生了這麽多回,早就不痛了。”
鄭莞莞對着母上的肚子許願:“希望娘親再生一個和雪一樣好看的弟弟,那樣的話我就天天把弟弟捧在手上寵。”
張小風嗤笑一聲。鄭聽雪聽了卻有些不樂意,不過他性子淡,也沒有朝鄭莞莞撒嬌,問她那還寵不寵自己了這種話。倒是一旁的沈湛注意到他有些別扭的表情,伸手過去牽他,說,“別擔心,你姐姐若是不寵你了,我寵你。”
鄭莞莞見他抓着聽雪不放,“呔”了一聲:“不許拐我弟弟。”
沈湛被她吓一跳,卻還是壯着膽子牽過鄭聽雪,伸手摟着他,認真對鄭莞莞說:“姐姐,你去寵夫人肚子裏的弟弟吧,小雪給我好不好。”
鄭莞莞一天天的不是被鄭聽雪氣,就是被沈湛氣,當即提了裙子追着兩個小少年跑出了屋,兩個小孩在前面跑,半大的姑娘在後面追,還有張小風的聲音跟在後面,罵鄭莞莞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成天和小孩野在一起。
後來還是張小風出手捉住了鄭莞莞。鄭莞莞在整個鄭家是頭號混世魔王,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只有張小風能制得住她。
“鄭莞莞,你的儀态呢?”張小風揪住自家閨女,“難怪十七歲了都沒人敢上門提親,成天像只野猴子似的。”
張小風常常嘴上念着她嫁不出去,實際上半點也不着急,也從不為鄭莞莞覓些所謂正門良婿。鄭莞莞和她皮慣了,知道娘親的脾氣,便與她嬉皮笑臉,“娘,有話好好說,別揪我嘛,你看你挺着肚子也不方便......”
“哼,我就是一懷懷倆也照樣收拾你。”
“可不是嗎,我娘武功天下第一,連白梅老祖鄭老爺都怵上三分,收拾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還不是綽綽有餘。”
“貧嘴。”張小風撒開鄭莞莞,“一邊玩去。”
鄭莞莞湊過來抱着她的胳膊不放,“娘,你懷孕這麽辛苦,我看着可心疼了。要麽莞莞給您揉點兒甜點吃?還是說娘想吃鹹口的?”
“得了吧,就你那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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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可是有進步了,不信你問雪!”鄭莞莞嚷嚷,“說多不如做,這就給您做一盤我新研究的玉米麻薯去。”
鄭莞莞一溜煙跑了。沒過一會兒又風風火火跑出來,卷起一半的袖子都沒來得及放下,“廚房裏怎麽一點糯米粉都不剩下,愁人,還得去買。”
張小風攔她,“讓廚子去不就好了。”
鄭莞莞說:“總之也是閑着沒事,我上街逛逛去。”
她溜得快,張小風只得讓平時暗中保護她的人跟上去,一邊嘀咕這野丫頭一刻都坐不下來,一邊扶着腰進了屋。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鄭莞莞。
那一天,鄭莞莞在獨自出門逛集市的路上失蹤,連着跟在暗處保護她的暗衛也不見。鄭家派出所有人去尋,一無所獲。
鄭莞莞失蹤的第三日,她的屍體出現在鄭家大門門前。
昔日靈動美麗的少女被刮花了一張秀臉,身上的裙子被鮮血浸爛,髒器從身體裏翻出來,手腳盡斷。屍首散在青白模糊的日光下,再也不會大笑着說話,抑或是像個假小子一般提着裙擺蹦跳。
那天清晨,城中所有人都聽到了張小風那聲恨極入骨的悲嚎。
張小風還懷着身孕,鄭暮州請來最好的大夫看着她,此外還要準備女兒的喪事,以及調查背後兇手。這位昔日叱咤江湖的白梅老祖一夜之間幾乎老了十歲。
鄭莞莞出殡的那天,路邊的桃花全落了。鄭聽雪站在父親身邊,怔怔看着鄭莞莞的屍體入土。他的母親沒有來,很多人在他身邊低聲啜泣,嘆息,可鄭聽雪一句話也沒說,一滴眼淚也沒掉。他只是眼睜睜看着黃土一抔又一抔地填上,把他的姐姐徹底藏進地底。
喪事結束後,鄭聽雪還是沒有見到母親。父親原本就話少,此事之後幾近寡言。他開始常常不在家,也很少與鄭聽雪說話。鄭聽雪有時候希望他陪一會兒自己,卻在看見他的臉色後,又退了回去。
只有孫老陪着他,照顧他。沒人教他練劍了,鄭聽雪就自己在院子裏練。練完後也哪裏都不去,只坐在臘梅樹下,懷裏抱着鄭莞莞的胭脂盒——就是那天鄭莞莞接他下學,順路買的胭脂盒子。鄭聽雪從鄭莞莞的房間裏找到這個,便抱了出來,沒事就捧在懷裏發呆。
孫老為他披上一件外袍,“小少爺,莫要着涼了。”
鄭聽雪望着院裏的落花,問:“我可以去見娘親嗎。”
“夫人快臨産了,需要靜養。小少爺過陣子就能見到夫人了。”
鄭聽雪又問:“兇手找到了嗎。”
孫老沉默很久,最終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兇手沒有找到,但鄭聽雪在這幾日聽到最多的兩個字,就是“聶家”。
聶家為邪派八大家之首,族脈遠在關外鮮卑,山斷雲消之處,地勢易守難攻,山路險絕,鮮少有外人進入。因此聶家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個謎,除了他們的狠毒和殘忍,別的再一概不知。
但鄭家與大多數人不一樣,因為他們與聶家是世仇。
鄭與聶的仇始于五十年前,一件震動江湖的屠城案。
屠城之人名喚袖夫人,女人既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邪派武功高手,也是聶家當時的家主之妻。袖夫人向來殺人不眨眼,且手段極盡殘忍,受人诟病已久,但江湖人懼其武功高強,一直無人與之正面抗衡。
直到有一天,袖夫人練功至走火入魔,內力大漲的同時神志盡失,一路殺向山腳下的城中,屠殺無辜百姓千人,生生将一座城的人殺了個幹淨。
此事一出,江湖大震。正義之士們聚在一起義憤填膺,聲稱這回必要殺了這惡人,讨伐聶家。但一群人商量數日,始終得不出一個統一的方案,大家都不願做出頭鳥,生怕輪到自己被推到袖夫人面前,當場就要被那狠毒女人一爪掏了心髒。
最終,一個年輕人站了出來。
這個年輕人便是鄭聽雪的爺爺。鄭聽雪的爺爺當時二十出頭,血氣方剛,靠一套斷梅劍法在江湖上嶄露頭角。他性子直,早就看聶家的行徑不爽,看不下去他們互相推脫,只扔下一句“我去取那妖人性命”,便提着劍獨自走了。
三日後,他與袖夫人在一處不知名的郊外相遇。兩人剛一打照面便惡鬥一番,一正一邪爆發出驚天沖突,附近的百姓和過路官商聽聞袖夫人在此處,全都選擇繞路走,生怕被他們波及。
最終,鄭聽雪的爺爺一劍斬殺袖夫人,但他本人也身受重傷,功力廢去七成。他原以為自己完成使命,正打算趕回青岡看望他孕中的妻子。不料中途被聶家人追上,來人是聶家家主的大姐和二姐,一喚缪月,一喚霧月。二人為報袖夫人之仇而來,鄭聽雪的爺爺避無可避,只得提劍迎上。他傷勢未愈,拼盡全力以劍氣震碎缪月內髒,削掉霧月左臂, 卻在最後關頭力竭,被霧月一劍刺穿心髒,當場咽氣。
自此,鄭家與聶家結下血海深仇。兩家數十年來摩擦不斷,尤其聶家頻繁派出殺手,意圖滅鄭家的門。然而鄭家是名副其實的江湖第一武學世家,聶家派出的殺手一個個去而不返,反複幾次,聶家便也漸漸消停了。
就在人們以為他們的仇怨已經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淡去時,鄭家大小姐鄭莞莞的死再次如一石激起驚濤駭浪,将塵封的往事以一種無比殘酷的方式揭開。
所有人都猜測是聶家。鄭家上下只有鄭大小姐因為身體原因無法習武,他們又正正挑中了鄭莞莞下手。盡管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是聶家人下的手,但如此泯滅人性的手法、以及将屍體在青天白日下丢在鄭家大門口示威的狂妄行為,除了邪派世家,沒有誰能做得出這種事。
張小風分娩的那天晚上,鄭家上下都緊張地等在門外,因為張小風早産了。女人在房裏又哭又叫,那哭聲聽起來不像是痛的,而像是一種悲痛浸入到骨子裏,再由內而外生出無邊恨意的宣洩。
許久,直到房中傳來一聲孩子的啼哭,門外的人才紛紛松了口氣。
嬰兒是個男孩,剛一生下來便被抱去了隔壁。鄭暮州走進房間,鄭聽雪也想跟進去,卻被孫老輕輕拉住。
孫老彎下腰摟住鄭聽雪的肩膀,低聲說:“晚些再進去。”
屋內傳來一聲瓷器撞在牆上,砰然摔成碎片的聲音。
鄭聽雪站在門口,看着虛掩的房門,目光中露出茫然神色。
“就是聶家人殺的!一定是他們!”張小風尖叫道,“那是白手婦的手法,我見過她,她殺的所有女人都被刮得面目全非!”
“小風,你剛生完孩子,不要動氣……”
“莞莞死了,莞莞被他們害死了!現在你讓我不要動氣?!”
“小風……”
“你報不報仇?”張小風的聲音尖利刺耳,“你為不為你的親生女兒報仇,鄭暮州?!”
“我當然要報仇!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小風!你剛生完孩子,我怕你……”
張小風瘋了一般大喊:“你的女兒死在你面前,你和我說現在不是時候?”
鄭聽雪沒有聽完這段對話,就被孫老從房門前拖走了。他任孫老将自己牽回房,給他打水洗臉,更衣,伺候他睡覺。
“小少爺,睡一覺。”孫老坐在他床邊哄他,“睡一覺,明天起床就可以去看夫人了。”
鄭聽雪躺在床上,說:“娘親生氣了。”
“夫人不是生你的氣。”孫老輕輕在他手臂上拍着,“小少爺明天去陪着夫人說說話,夫人就消氣了。”
鄭聽雪在孫老有節奏的輕拍中慢慢生出一絲困意。他緩緩眨了眨眼睛,無意掃到房間角落的牆邊堆着的一摞小人畫本。
他這才恍惚想起,自從姐姐走了以後,沈湛就再也沒來找過他。
作者有話說:我再也不要寫這種劇情多還純虐的文了!難受的一匹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