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居長千裏(七)

鄭聽雪去見了他的弟弟,小小皺皺的一團,瘦得像個可憐的小動物。他把弟弟抱進懷裏,感覺不出有什麽重量。

“鄭舀歌。”他的父親摸了摸嬰兒的臉,又擡手摸摸鄭聽雪的頭,“他的名字。”

鄭聽雪點點頭。弟弟太小太瘦,很快被乳娘抱走了。鄭暮州又對他說:“去看看你娘吧。”

鄭聽雪走進卧房的時候,莫名感到一種壓抑。房裏的窗戶都閉着,光線透不進來。空氣中飄散着一種淡淡的酸苦味,鄭聽雪聞不出來那是什麽味道,但他聞不到張小風平時身上散發出的清甜香氣了。

他走到床邊,看着母親坐在床裏,被子蓋在身上,大半個上身都隐沒在模糊的暗裏。

“雪。”張小風擡起手,摸了摸鄭聽雪的頭。她的手指又細又冰,碰在皮膚上很不舒服。可鄭聽雪還是用雙手捧起她的手指,捂在手心裏。

張小風終于靠近鄭聽雪。鄭聽雪看清了她的臉,他的娘親瘦了很多,頭發是亂的,臉色也蒼白,看向他的目光卻依舊溫柔,不複那天歇斯底裏沖鄭暮州大喊大叫的模樣了。

“見過弟弟了嗎?”張小風輕聲問他。

“見過了。”

“喜不喜歡弟弟?”

“喜歡。”

“雪很厲害,以後沒有人敢欺負你。所以你也保護好弟弟,好不好?”

鄭聽雪認真點頭:“好。”

張小風輕輕摩挲他的臉頰,指尖慢慢浮上一點溫度。她垂眸看着鄭聽雪,低頭過來在他的臉上親了親,“也保護好你爹。”

鄭聽雪捧着她的手,“娘,我也會保護你。”

他說:“我會給姐姐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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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風笑了笑。她親昵地捏了捏他的臉:“小家夥,還輪不到你報仇。”

“去吧。”張小風說,“娘想一個人呆會兒。”

鄭聽雪說:“娘,那我明天再來陪你說話。”

張小風沒有回答,她只是平靜地看着鄭聽雪,又說了一遍:“去吧。”

第二天一早,鄭聽雪就跑到張小風的房門前候着。他一直等到天大亮,也沒等到娘親起床。

鄭聽雪向來有耐心,這回他卻按耐不住,不想再繼續等待。他直接推了門進去。

床上空無一人。

張小風一夜之間人間蒸發,鄭暮州找她找得快瘋了。他派人特地在從江北至關外的路上守着,卻始終尋不到張小風的蹤跡。

直到兩個月後,才傳來張小風的消息。

她一個人,一把劍,避開所有尋找她的耳目,獨行千裏潛入關外的聶家,一路殺百名守衛,直闖聶家府邸,找到白手婦後,當場将其連腰斬成兩半。血蹤綿延百裏,如羅剎出獄。後張小風落入聶家人圍攻,被白手婦的丈夫、聶家家主聶踏孤殺死,屍體懸挂山崖,曝屍數日,被鷹鳥分食。

鄭暮州驚聞慘事,一夜白頭。他再也不是曾經江湖上呼風喚雨的白梅老祖,接連痛失妻子與女兒的遭遇令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勇氣和希望,餘下的兩個兒子,也不過是他茍延殘喘的唯一動力。短短一年內,他衰老得厲害。原本挺拔寬厚的肩背萎縮成一道彎骨,人也病了,終日躺在床上咳嗽、昏睡,大夫來看,也查不出個病因,最後只能歸于心病。

于是一整個家的重擔,就突然落在了十四歲的鄭聽雪身上。

鄭家不是沒有分脈。鄭暮州有一親生妹妹和一堂弟,皆已嫁娶,以及零零星星的遠房親戚。但算來算去,如今有資格也有能力繼任家主位置的卻只有鄭聽雪一個。家中其他人有心幫忙,也只能起到幫輔的作用,到頭來萬事來還要讓鄭聽雪來決定。

張小風頭七時,鄭聽雪一個人跪在靈堂守靈。

他讓孫老去看着父親和弟弟,家丁遣散了不少,連來幫忙的姑舅家裏人也被客客氣氣請了回去。鄭聽雪沒讓他們陪着自己,只說自己的娘親自己守着就好。

張小風的屍骨回不來家鄉,只能在祖陵中修一衣冠冢,牌位列在鄭家的列祖列宗之間,列在幽幽燃燒的滿室燭光裏。

鄭聽雪跪在堂前,看着镌刻着張小風三個字的牌子。他看了很久,然後站起身,雙手捧過牌子,走到角落坐下,把牌子抱進懷裏,縮成一團。

“娘親。”鄭聽雪輕輕喚了一聲。他摸了摸手裏的牌,硬硬的,很冷,棱角磕着他的手。于是他抱得更緊了些,把自己蜷成很小的一個,躲進黑暗裏。

月亮落下山頭時,鄭聽雪才從靈堂裏走出來。

他剛走到正廳門口,就見院子裏站着一個人。

那人不知站了多久,肩上落滿了樹上飄下的花瓣。他聽到腳步聲,便轉過頭,身上的花瓣随着他的動作震落,掉在地上。

“小雪。”沈湛喊他。

他們大半年沒有見面,沈湛長高了不少,穿一件合身的黑袍,手中握着鄭暮州送他的憐人。将明未明的暗青天色中,滿樹雪白的臘梅花下,他依舊眉目溫潤俊逸,舉世無雙。只是在那無邊的月色之下,他的瞳孔比從前還要淺淡,幾乎快要變成真正的琉璃白石,因此也融進了更多的天地異彩,煥發出夢境般幻麗的亮。

鄭聽雪卻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繼續走自己的路。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湛追上來,“小雪。”

鄭聽雪不聲不響地走在前面,看也不看跟上來的沈湛。

“小雪,別不理我好不好。”沈湛在他身後好聲哄他,“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好,別不理我。”

“我與父親半年前去了河西分鋪,那邊消息閉塞,交通也不方便,我給你寄了好多信,你收到了嗎?我前幾日才聽說你家的消息,當即便趕了回來,我知道我回來的太晚了,小雪,我……”

鄭聽雪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前,拉開門,将沈湛關在了門外。

第二天清晨,鄭聽雪起得很早。他這幾天都是這樣,白天忙着家事,晚上幾乎不睡覺,早上又很早就起床。

他推開門,看見沈湛還站在自己房間門口,衣服和鞋都沒換,頭發上沾着清晨的露水,漂亮的眼裏布了血絲。顯然是在這裏站了一晚上。

沈湛見他出來,輕聲喚他:“小雪。”

鄭聽雪依舊沒有說話,徑自與他擦肩而過,走下臺階離開。沈湛跟在他後面:“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你昨晚很晚才回房。”

鄭聽雪安靜走在回廊裏,兩人一前一後,腳步不快不慢,影子穿過垂落下來的藤曼,在牆上留下倏忽的光影。

“回去吧。”鄭聽雪終于開口。

沈湛寸步不離跟着,“不回去,陪着你。”

鄭聽雪停下腳步。沈湛也一步停下,與鄭聽雪隔着一點距離,像是不安,又像是試探的姿态,不敢太過靠近,又絕對不肯離開。

他們在清晨淡薄的日光裏靜默站立。鄭聽雪轉過身,與沈湛面對面望着。沈湛看着鄭聽雪的臉,喉結動了動,“小雪……”

“沒收到。”鄭聽雪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沈湛愣了一下,又聽鄭聽雪說,“沒收到你的信。”

沈湛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些許着急的神色,“——或許是路上寄丢了,我确實有給你寫信,小雪,你相信我。”

鄭聽雪低低地應了一聲,又不再說話,只低着頭,看着藤影斑駁的地面,白衣被風吹起,柔軟的發絲從肩頭滑落。

“以後別再這樣了。”他說,“如果要去很遠的地方,至少告訴我一聲。”

沈湛靠近他一些,才發現他在哭。

淚水從他清澈的眼中落下,沾濕他的睫毛,暈紅了眼眶。鄭聽雪哭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好像眼淚與他無關,悲傷和痛苦也不是他本意。如果不是沈湛一直看着他,甚至沒人知道他在哭。

沈湛擡手把鄭聽雪抱進懷裏,手臂收得很緊,似乎生怕鄭聽雪會推開他。他不斷在鄭聽雪耳邊道歉,哄他,溫熱的身體和跳動的心髒相貼,讓孤獨疼痛的靈魂終于找到依靠。

“我哪裏也不去了。”沈湛抱着他,“從今以後,都陪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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