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皎若雲間月(十)
江南的夏比江北要鮮活不少,只是濕熱得很,除此之外,翠株粉桃,青山飛花,無論色彩還是氣候,都要比江北熱烈不少。
鄭聽雪一早便抵達江南廬邑。他只穿一件雪白單衣,長發束成馬尾,腰間挂一白梅,一身輕便地往城裏走。白龍早在城裏候着,一見到他,多的話也不說,迎上來與他說明情況:“老爺和小少爺都在家裏。”
鄭聽雪應了一聲。
“抓了一個。”白龍低聲道,“只問出他們受聶踏孤之命而來,目标是小少爺。至于他們來了多少人,都是些什麽人,他不肯說。兄弟們使了些方法,沒讓他自盡。”
“知道了。”鄭聽雪直接抄小巷,聲音平靜,“先回家一趟。”
三年前,鄭家分裂成兩半,一大半同鄭老爺一起遷往江南廬邑,一小半留在江北青岡——這一小半由鄭聽雪和一個幾近空殼的鄭家老宅組成。鄭家對外說法是為了鄭老爺養病,但知情人都知道鄭家是被聶家逼得沒有辦法了。自從張小風身死,鄭暮州卧病在床,鄭家生力軍被削去大半,面對實力終究不俗且人數遠占優勢的聶家,終究還是有些吃虧。
在那個時候,沒人注意到鄭聽雪。鄭聽雪在正年少時并不出名,他低調,不與任何人交手,更未殺過人。
他在衆人面前無足輕重的形象在三年前一個深重雨夜徹底颠覆。
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青岡城中一名擺夜攤的小販正在收拾攤位,夜裏雨聲大,他自顧彎腰清理東西,忽然聽到“啪”的一聲,是攤位後商鋪門上懸挂的琉璃燈被風吹落在地上,琉璃罩子摔碎大半,碎片散落在地上,燈芯還勉強在雨水裏燃着光。
“這鬼天氣。”小販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小跑着去撿滾落到路中間的燈,他小心捧着破碎的燈罩,護住裏面的燈芯,剛一轉身,忽然看到斜後方兩步遠處走來一個人。
那人少年身段,一身白衣被雨水打得濕透,頭頂雷聲鳴動,閃電在夜空中劃開道道白光,合着微弱的琉璃燈光一照,照出他冰冷的輪廓,和臉上猙獰可怖的血。
小販駭得大叫一聲,那人便頓住腳步,側頭看過來。
是當時十七歲的鄭聽雪。
鄭聽雪臉上的污漬混着雨水往下流,腳下拖着綿長不見盡頭的血痕。那雙漆黑清澈的眼睛卻一如既往平靜無波,在黑夜中閃過寒冷的光。他見小販吓得坐在地上,便順手将手中白梅歸入劍鞘,稍一行禮,“餘叔,吓到你了。”
“是,是聽雪啊。”小販驚魂未定,說話還哆哆嗦嗦的,“這這這,臉上怎麽全是血……”
鄭聽雪淡淡答他:“無事,不是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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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轉頭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黑夜和大雨之中。
兩日後,一名獵戶在山中發現數具屍體,當即下山報了官。官府派人進山一查,整整數出一百零五具屍體。其中十四名乃官府重金懸賞的殺人犯,手中人命無數。
他們全是聶家的人。其中有名有姓者在江湖上均是臭名昭著之人,因武功陰毒,下手狠絕,江湖人不願招惹,官府也頭疼。
這些人在一夜之間全死了。
自那以後,鄭聽雪名噪江湖。人們至今對年僅十七歲的鄭聽雪究竟是如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深山中殺掉聶家一百零五名高手一事津津樂道,版本雖然越傳越離譜,但事實就擺在那裏不會變。有傳言懷疑那些人是否真的是鄭聽雪一人所殺,但是這種質疑在不斷有人找到鄭聽雪切磋的過程中,漸漸消失殆盡。
鄭家搬遷至江南後,與聶家又隔開一條寬闊江水的距離,也隔着鄭聽雪——鄭聽雪生生擋在從關外通往江南的道路上,攔下了所有魑魅魍魉。
從此江湖上不再有白梅老祖,只有以一當百的小白梅。
鄭家在江南廬邑定居于依山傍水之處。院子周圍種着繁茂的常青樹,院內也擺了不少花草。院子雖然不大,卻被打理得很好。
鄭聽雪走進院門,他無心江南風景,直奔父親的居室。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來,側頭看向白龍:“舀歌呢?”
白龍一愣,難得露出不确定的表情:“我離開之前還在家裏和玄武一起玩。”
鄭聽雪看着他,白龍立刻說:“這便去找。”
說完忙不疊走了。
鄭聽雪走進父親的房間。房裏采光很好,桌上和窗臺上擺着新鮮的盆栽,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卻暗得壓抑。鄭聽雪來到床邊,見鄭暮州躺在床上睡覺。他的父親又老了很多,臉上遍布皺紋,身形都老得縮了水。他睡在床上,大熱天裏蓋着厚被,夢裏也一副不太安穩的樣子。
鄭聽雪伸手去探他的脈。冰冷,虛浮,但尚且穩定,沒有中毒或者病重的跡象。這輕輕一觸,鄭暮州便醒了。他睜眼看到三年未見的兒子,表情也沒什麽波動,只低低咳嗽一聲,說,“怎麽來江南了。”
“來看看。”鄭聽雪說。
“沒什麽好看的,一把快死的老骨頭罷了。”鄭暮州重新閉上眼,“去看你弟弟吧。”
父子倆都不是話多的性子,即使三年未見,也沒什麽父子情深的感人畫面出現。鄭聽雪也不多言,只将床幔往上系了點,便轉身離開。
他坐在堂前等了一刻鐘,等到院外傳來劈裏啪啦的吵鬧聲音。
“哥哥,哥哥——”小孩的聲音呼嘯着從院牆外一路奔進來,一個迅捷的身影竄上臺階,“哥哥!”
鄭舀歌滿頭大汗跑到鄭聽雪面前,撲到他的腿上毫無形象地抱着他的腳,“哥來看我了!”
鄭聽雪面無表情看着他六歲大的親弟小狗似地扒在自己腿上,擡眼見緊追而來的白龍和玄武站在門口不敢進來,玄武手裏還捏着一根吃了兩顆的糖葫蘆。
玄武見鄭聽雪看向自己手裏的東西,下意識心虛地往身後一藏,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少爺。”
“嗯。”鄭聽雪輕聲道,“自去領罰。”
兩人俱是一聲不敢吭,轉身麻利溜了。
“哥怎麽來看我了。”鄭舀歌抓着他哥的衣服下擺奮力往上爬,“抱我抱我。”
鄭聽雪動都不動一下,只看着他抓皺自己的衣服,“鄭舀歌,我是不是讓你呆在家裏?”
“家裏無聊,不想呆。”鄭舀歌苦兮兮望着他,“有玄武陪着我,怕什麽嘛。”
他睜着水亮的大眼睛滿懷喜悅地看着鄭聽雪,“哥,你提前說你要來呀,我給你買小籠包吃,還有蒸米腸,紅豆飯,鴨血粉絲湯,呂嬸嬸總是給我放好多好多鴨血,可嫩了,她家粉絲也是一頂一的鮮......哎呀哎呀,幹嘛啊哥……”
鄭聽雪不聽他念叨,直接拎着他的衣領站起身往外走。鄭舀歌被他單手拎着,手腳兀自撲騰空氣,“丢人,哥,這麽拎丢人。”
鄭聽雪一路将他拎回卧房,把他弟往裏面一扔,順便扔下一句:“不聽話,關禁閉一天。”
鄭舀歌登時懵了。他連滾帶爬起身,卻被鄭聽雪先一步關門落鎖。鄭舀歌在屋裏捶門嚎:“哥,你也太絕情了吧,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啊——你就不想我嗎哥,我想死你啦——”
鄭聽雪喊了兩個人在門前守着,自顧走了。
距離鄭家不出幾裏遠的地方有一鄭家開的茶鋪。鄭聽雪到得茶鋪,鋪前的人見了鄭聽雪,也不說話,只對他默默一點頭,鄭聽雪徑自走入後院,尋到一處小門,推門進去,往窄小的臺階下走。
臺階下到盡頭,只有一人提燈站在下面,似是專門為等待鄭聽雪。鄭聽雪腳步不停,那人提燈跟在他後面,低聲道:“人給弄醒了。”
鄭聽雪走到一處牢籠前,那人解了門上的鎖,兩人一齊進去。
牢裏吊着一個血人。那人披頭散發,衣裳破爛,渾身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鄭聽雪一身幹淨白衣,卻半點不在意靠過去,看那人的臉。然而那人臉上全是血糊,鄭聽雪便說:“弄幹淨。”
手下提來一桶冷水,朝那人身上猛地一潑。只聽一聲痛吼,竟是還有力氣掙紮。
鄭聽雪伸手擡起他的下巴,端詳他的臉。那人昏昏沉沉看着鄭聽雪,喉嚨裏滾出嘶啞的低吟:“鄭……聽……雪……”
片刻後,鄭聽雪松開手,淡然道:“聶家主家的人。”
此話一出,所有人包括那血人都是一怔。鄭聽雪沒什麽表情,繼續道:“沒帶人皮,年齡二十出頭,與我同輩。你是聶踏孤的兒子,或者是他那兩個兄弟中某一個人的兒子。”
那血人瞪着鄭聽雪,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誰都想不到鄭聽雪僅是看過臉,就能直接給出如此詳細的身份信息。要知道聶家旁系的人落在他們手裏,和聶家直系後代落在他們手裏,其中意義大不一樣。
鄭聽雪看也不看對方要吃人的表情,目光順着移下去,停在他的心口下方。
“你沒有疤痕。”鄭聽雪盯着他心髒的位置,聲音低低的,“為什麽你沒有,他卻有。”
作者有話說:江湖傳說鄭家謎團之一:老大老三撒嬌賣萌耍賴皮,老二萬年不變冰山臉。究竟是人性的隕滅,還是基因的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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