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皎若雲間月(十一)
鄭聽雪離開的時候,挨過罰的白龍和玄武一左一右跟随他兩旁。三人在靜谧的夏夜中走路,一時誰都沒有出聲。
終于還是白龍忍不住,問:“少爺,你是如何看出他身份的?”
鄭聽雪答:“對聶家人的臉印象深罷了。”
白龍和玄武面面相觑。要說他們與聶家人也交手不少,認人識骨也不差,卻還是無法做到鄭聽雪這種程度。兩人頗有些挫敗,在鄭聽雪背後互相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裏看到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待回到鄭家後,鄭聽雪說:“去我爹那兒守着吧,今晚我陪舀歌睡。”
兩人領命離開。鄭聽雪走到鄭舀歌房間門口,見房裏還亮着燈,便推門進去。
他一進去就看到鄭舀歌換了睡袍蹲在桌前的椅子上,抱着膝蓋縮成一團。小孩瘦得很,身體從小算不上好,在夏夜裏穿着單衣坐久了都會冷得手腳發白。鄭舀歌見他進來,顯然松了口氣,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哥,怎麽才回來。”
好像知道他哥總要來他房間看一眼。
鄭聽雪問他:“蹲在椅子上做什麽?”
“我怕躺到床上去就要睡着了。”鄭舀歌從椅子上爬下來,小心湊近他:“哥,一起睡嗎。”
“嗯。”鄭聽雪簡潔回答,“我去洗澡。”
“太好啦!”鄭聽雪歡呼一聲跳上床,很乖地等他哥洗澡。
鄭聽雪簡單沖個涼便回來了。他滅了燈走到床邊,小孩自動往床裏滾了一圈,給他讓位置。
“哥,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你。”鄭舀歌逮着機會就往他身上扒拉,“特別想,想死你了!”
鄭聽雪不動聲色把他壓到自己腹部傷口的腿拿下去,“先生怎麽教你讀書的?”
鄭舀歌忙念詩:“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兄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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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不夠,繼續念:“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哥,我年年中秋都盼你來,你就是不來。”
“忙。”
鄭舀歌不高興,又不敢朝他哥擺臉色,只好嘀嘀咕咕:“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鄭聽雪終于露出一點笑意。他側躺着,頭枕手臂,随手捏了捏鄭舀歌的臉,“倒是會用。”
鄭舀歌傻乎乎看着他哥,說:“哥笑起來好好看。”
“嗯。“鄭聽雪的笑意淡的很快,“這兩天暫時呆在家裏,過陣子再出門。”
“為什麽呀。”
“沒有為什麽。”鄭聽雪好像只是溫柔了一瞬,就重新變回那個冷面無情的鄭聽雪,“睡覺。”
鄭舀歌被他哥的冷臉吓得不敢造次,只得憋了一肚子話窩在他哥懷裏,乖乖睡覺。
第二天清早,鄭聽雪就出了門。
他出門也不做什麽,只挑了家面攤吃了碗面,然後四處逛一圈,給他弟買了吃食和新衣服,路上看到有人賣手工做的布老虎,就随便買了只回來,也不想想他弟都六歲了還玩什麽布老虎。他午時便回了家,與家裏人一起吃過午飯,下午在家陪他弟,鄭舀歌對布老虎表示出微妙的嫌棄,但出于是他哥送的,還是虛假地表示了喜愛之情。
晚上,鄭聽雪把鄭舀歌丢床上睡覺,之後陪他爹聊了一會兒,直到夜深了,才從房間裏走出來。
白龍和玄武在悄無一人的院子裏等候。
“今晚你們守在這裏。”鄭聽雪說。
兩人答:“是。”
鄭聽雪只在腰間懸一把白梅,依舊白衣馬尾,獨自出了門。
深夜,一條不起眼的河邊小巷中,一家面攤正要關門歇業,忽然一男人走了進來。
男人一身長袍,在江南的夏夜裏顯得厚了。他人高馬大,說話時一嘴帶着生疏口音的江南腔,“來碗牛肉面。”
老板娘本想說我們打烊了,卻被老板扯了扯。
“好嘞,馬上給您準備。”老板說。
熱騰騰的牛肉面端上,老板觑了男人一眼,客客氣氣地說:“您慢慢吃。”
男人也不說話,只低着頭吃面。吃了一半後放下筷子,漫不經心地問:“二位可知道鄭家?”
老板一愣,斟酌答:“自然,誰不知道鄭家。”
“想必也認識那位小白梅了。”
“這……”老板猶豫,“自是曉得小白梅的名聲,可要說認識,那是萬萬攀不上的。”
“噢?”男人平靜道,“今早還見他來你家吃面。”
“嗨,這位爺,每天來咱們店裏吃面的客人不說上百,也有好幾十位,咱們忙着準備食材,哪還顧得上看這……”
啪嗒一聲,男人放下了筷子。
老板頓時噤聲。他分明看到男人的衣袍下藏着一把漆黑長刀。
“久聞小白梅大名。”男人說,“本想與他切磋一番,只苦于引薦無門。恰好聽說小白梅來了江南,若是老板願費心牽線搭橋,某人感激不盡。”
老板的額頭流下冷汗,“這位大人,我們是真不認識小白梅……”
男人冷冷掃他一眼。那一眼極陰冷,帶着嗜殺成性的血味。老板頓時渾身緊繃,下意識往後退一步,然而男人依舊一手按在刀柄上,刀光出鞘。
他陰森道:“就煩與你們這些關內人廢話。”
眼見男人身形一動,老板大叫一聲,忽然門外響起一陣風聲。男人敏銳察覺到危機,瞬間調轉刀鋒迎上,他的反應夠快,可白梅的速度更快。長刀被雪白的劍掃開,男人的手腕被迎面沖來的磅礴內力震麻,手竟是一松,刀掉在了桌上。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眼中映出一個從黑夜中席卷而來的白色身影:“鄭——”
他話音未落,被一劍捅穿脖頸,聲音生生扭曲成臨死前戛然而止的音符。
高大的男人被釘在牆上,血潑了一地。
老板好歹見過一點世面,沒有直接吓得跪在地上。他扶住櫃臺,聲音打着顫,“這,這位是……”
鄭聽雪單手拔出劍,男人從牆上滑下去,牆上的鮮血觸目驚心,血跡中間被白梅開出一道深深的牆縫。
鄭聽雪動作快,溫熱的血液一點沒濺到他的衣服上。他從懷裏拿出一袋碎銀,放在桌上,平靜道:“叨擾了。”
說完,彎腰拎起那人的衣領,拖出了面攤。
濃重不見五指的夜色下,只有月光。鄭聽雪單手拖着沉重的屍體,沿着河邊往郊外走。他聽到動靜,也看到暗夜中倏然晃過的人影,但他仿佛無知無覺,直到留下一路幾近幹涸的血跡走到河堤上,這才将屍體扔進河裏。
撲通一聲,屍體沉入湧流的水中。岸邊楊柳紛然作響,鄭聽雪抽出劍,握在手裏。
數十道黑影猛地朝他撲來!
河流靜靜淌過的楊柳堤邊,一場無聲的殺戮爆發。鄭聽雪出手極快而狠,比起邪派武功的陰毒與出其不備,正派武功的代表斷梅劍法大開大阖,氣勢磅礴,正像一陣無處不在的狂風将滿樹梅花卷至半空,花還未落地,花瓣就被片片風刃在無形中全數斷成兩半。
人們知道風,卻無法看到風,抓到風。所有與鄭聽雪切磋過的人都是如此形容,他們知道斷梅劍法,眼中有鄭聽雪的劍,也有鄭聽雪這個人,卻始終抓不住鄭聽雪的招式。
切磋時鄭聽雪尚且留有餘地,但此時他滿含殺意,顯然沒打算留下活口。白梅劍光所至,鮮血噴湧。不出片刻,幢幢黑影倒了一半。空氣中彌漫出濃重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和肉體被開腸破肚後漫出的腥熱味道。
剩下的人不再靠前。鄭聽雪也不主動招惹,手中白梅垂下來,劍身雪亮,一絲血跡也沒有留在上面。
“鄭聽雪。”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不錯,比三年前更有長進了。”
鄭聽雪不應。那人的身影混在一群黑影之中,聲音低沉:“你的小情郎舍得你一個人來江南?”
回應他的依舊是一片沉默。鄭聽雪向來不打嘴皮官司,要麽動劍,要麽走人。那人或許對他的性子有所了解,也不與他廢話,開門見山道:“把你抓的人帶來,我便饒你一條生路。”
“死了。”鄭聽雪說。
那聲音先是消失一陣,緊接着帶着隐隐狂怒響起:“你殺了他?!”
鄭聽雪說話毫無起伏:“問完了想知道的,便殺了。”
“你——”那人真正暴怒起來,“給我殺了他!”
黑影再次動起來。鄭聽雪這回更快更狠,利劍抹上脆弱的脖頸,所有意圖接近他的人都被他一劍封喉。他殺光了包圍上來的人,最終堤上只剩他一個,以及不遠處,另一個模糊的人影。
“聶春衫。”鄭聽雪叫出那人的名字,“我殺的是你哪個兒子?”
那人猝不及防被叫破身份,身體在黑暗中明顯一繃,“你如何得知是我?”
“猜的。”鄭聽雪道,“聽聞聶家老大蠢,老二毒,老三廢,你最像老大聶春衫。”
“你——”聶春衫被他激怒,聶家的老大直到手下全被殺了個幹淨後,終于親身上陣,沖向鄭聽雪。二人在奔湧的河水之上交手。聶春衫的武功比手下都要強,卻依舊在與鄭聽雪的對峙中落入下風。鄭聽雪步步緊逼,聶春衫退至河堤邊緣,幾欲墜落。
“你把我兒子帶去了哪?!”聶春衫怒吼。
鄭聽雪冷冷道:“就在你身後的河裏。”
聶春衫爆發出一聲極痛的悲嚎,他恨紅了眼,不顧一切要殺了鄭聽雪。他飛快從袖中掏出一物,鄭聽雪預料到他有暗器,迅速一劍擋上,瞬間“叮”的一聲,一枚銀針撞上白梅劍身。誰知那銀針在撞擊之後竟又爆開,從裏面射出萬千毒粉——
鄭聽雪武功蓋世,卻料不到如此陰毒的法子。這毒專針對貼面戰,一擊不成,還有一手。鄭聽雪頓時閉氣,正要撤身,卻被聶春衫抓住時機,一拳正正搗中他腹部還未完全痊愈的傷口上。
一聲咳卡在鄭聽雪的嗓間,他不可避免地微微彎腰,傷口迅速滲出血來。聶春衫極快扼住他的喉嚨,“原來你受傷了——天助我也,今**注定斃在我聶春衫手中!”
他舉起手中長刀,對準鄭聽雪的脖頸,目光帶着恨意與嗜血的快意:“這就為我兒報仇!”
然而刀還未來得及揮下,就突兀地掉在了地上。卡在鄭聽雪脖子上的手也松了,聶春衫高大的身軀僵在黑暗中,一柄比黑暗更黑的劍從背後貫穿他的胸口,劍刃上滴下濃稠的血。
鄭聽雪捂住腹部,勉強站直,看着聶春衫轟然倒在地上,現出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沈湛。
沈湛抽出憐人,看着倒下的聶春衫,目光隐于深黑,月光照亮他眼中沸騰的殺意和無盡的冰冷。
聶春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驚愕地看着沈湛,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
黑刃再次捅進他的喉嚨,令他的聲音徹底終止在那個孤獨的字符上。
沈湛慢慢把憐人從屍體身上拔出來,随意甩掉上面的血漬,看向鄭聽雪。
他的眼睛在朦胧無情的月光下顯得那樣好看。幾近透明的琉璃瞳孔折射出夢幻的色彩和光點,尤其他看向鄭聽雪的時候,眼中的殺意和冰冷褪去了,轉而浮起一層纏綿的溫柔,和更加深重如柔軟雲層下滔天海潮的癫狂。
“小雪。”他一步一步走近鄭聽雪,聲音又柔又低,“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麽嗎?”
作者有話說:湊夠三萬字申請榜單. 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