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重義輕生一劍知(十三)
自張小風掀了聶家老巢後,來自關外的反擊愈發瘋狂。雖然鄭家始終防守嚴密未被突破防線,但整個家落得無一日安寧,鄭聽雪倒無所謂,可他爹病了,他的弟弟才兩歲,把他們兩個人置于這樣的境地終究不是個辦法。
鄭聽雪最終決定分家。他下這個決定很輕易,也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并且不接受反對,即使鄭暮州攔他,撐着病中的身子與他争吵,說就算要走也是一起走,不可以讓他一個人留在江北,鄭聽雪也沒有松口。
鄭聽雪不與他爹吵,只說,“我一個人可以對付他們,可有你們在就不行。“
他當時才十六歲,說出這種話簡直狂妄沒了邊。從聶家拎出任何一個有名有姓的人放在江湖上,都是常人不敢招惹的陰茬,而鄭聽雪彼時不過是個從未顯山露水的少年,如果一定要給他安個名號,不過就個武林第一正派世家的後代。鄭老爺氣得發抖,鄭聽雪卻淡定得很,不出幾日便把家幾乎搬了個幹淨,臨行前鄭舀歌抱着他不撒手,又哭又鬧的,鄭聽雪眼睛都不眨一下,讓家裏人把他弟抱上車,便轉身走了。
沈湛拿這件事逗他,說他冷血無情,鄭聽雪被他逗也沒反應,只練自己的劍。
不僅冷血無情,還不搭理人。
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鄭暮州的擔心實屬多餘。鄭聽雪因一夜之間清滅聶家上百人而名聲大噪,一度十分冷清的鄭家門前不斷有人上門拜訪,有的人是為了切磋,有的人只是單純想結識這位傳說中的小白梅。一來二去,本就不喜熱鬧的鄭聽雪便有些煩了。
“我幫你趕走他們?”沈湛坐在正屋門前的臺階上,手上拿一把剪子,低頭剪手裏的窗花,一邊随口問他。
快過年了。這是鄭聽雪與家人分開的第一年,但他沒打算去江南與家人團聚,家裏除了他只剩下孫老,于是沈湛也扔下沈家那邊,跑到鄭聽雪這兒和他一起準備新年——雖然鄭聽雪壓根什麽都沒準備,忙活的只有沈湛和孫老。
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棱,剪下來的紅紙屑灑落一地。鄭聽雪和沈湛并肩坐在冰冷的臺階上,也拿着一把剪子剪紙。他動作很慢,認真到眉頭都皺起來,即使如此,還是不如随心所欲的沈湛簡單幾刀剪的好看。沈湛剪的是正兒八經的窗花,他剪的是一堆不對稱的孔。
“不用。”鄭聽雪随口拒絕。他費勁半天,沿着沈湛給他在紙上畫出的線一點點地剪,這樣都剪不出個形狀出來。他終于失去耐心,将東西往地上一扔,“不剪了。”
沈湛把他扔掉的紙撿起來攤開,舉到半空對着日光研究半天,“不是給你畫的魚麽,怎麽剪出個荷塘出來了。”
他把大孔看作荷葉,小孔看作荷花,竟然還能将一張沒了形的紙形容得這麽浪漫。鄭聽雪面無表情,“說了去街上買,你非要自己做。”
“自己做才有意思,再說了,你這不剪得挺好。”
“不要貼到窗戶上去,你自己再重新剪一張。”
“好好。”沈湛又饒有興致地看了看他的作品,忽然把紙放在鄭聽雪面前,說:“你在上面寫幾個字,就寫‘小雪贈沈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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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聽雪:“不寫。”
“寫嘛。”沈湛還真的去撿扔在地上的毛筆,那是他用來寫春聯的,寫好的春聯正放在長廊上晾着。他拿筆蘸了墨,遞給鄭聽雪,“來。”
“你有病麽。”鄭聽雪把他推開,“要那破紙做什麽。”
“拿來要挾你啊。”沈湛笑得眯起眼睛,“到時等鄭大俠名揚江湖了,你若是敢對我不好,我就把這份簽了你名字的作品拿去給所有人看,告訴大家小白梅雖然武功蓋世,可其實是個既不會做飯又不會剪紙的小傻子。”
鄭聽雪确實不會做飯,也不會洗衣服,不會所有手工活,連自己梳頭都梳不好,平時要麽就孫老給他梳,要麽就沈湛給他梳。
“你說你,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等到時候老了拿不動劍,連點興趣愛好都沒有了。”沈湛逗他,“也沒法照顧自己。”
鄭聽雪懶得理他。
“快寫。”沈湛靠近過來,将他的腰摟着,半是威脅地在他耳邊說,“你送我一個禮物,我就當你賄賂我了,包你老了也能衣食無憂,吃香喝辣。”
鄭聽雪一無欲無求到天天啃饅頭都能活的人,對吃香喝辣根本毫無興趣。但他被沈湛磨得沒辦法,只好被迫賄賂對方,拿了筆在被剪得坑坑窪窪的紙上尋了條縫,在上面寫字。
——鄭聽雪贈沈湛一塊荷塘。
沈湛接過鄭聽雪的“荷塘”,笑得嘴角半天下不去。他坐在臺階上,兩只手捏着紅紙,盯着那一排小小的字看了好久。深冬的陽光透過紙,落進他溫柔異彩的淺色瞳孔裏,生出熠熠的光點。
等紙上的字晾幹後,沈湛細致疊好剪紙揣進懷裏,拍了拍胸口,“小雪的弱點今天開始就存在我這裏啦。”
鄭聽雪随他幼稚,低頭自顧自收拾臺階上散落的紙屑。沈湛笑夠了,這才蹲下來和他一起收拾。
祭祖的那天,鄭聽雪寅時便起了床。孫老給他捧來新衣,鄭聽雪換上棉袍,套一件冰藍繡面錦衣。他平時都以護腕束袖,方便行動,這次穿上過年的衣服,寬長的袖口遮住他的手指,手背處以金線繡上雲林飛鳥圖,腰間束一玉質帶鈎,挂圓形玉佩,長長的黑發則以簪花束起。新年打扮多少要比平時穿衣繁複一些,鄭聽雪平時穿着樸素簡單,因此淩厲冰冷的氣質外露無遺,反而在穿上厚衣冬靴之後,這種生人勿近的氣質被掩去了些許,令他看起來溫和不少。
鄭家的祠堂裏燃着燭火。鄭聽雪對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行過上香禮,開始一一上香。孫老舉着一碗酒站在一旁,口中念念叨叨:“願鄭家的各位祖先,鄭大小姐,夫人,在新的一年裏庇佑我們大少爺,保佑大少爺健康平安,萬事順遂……”
鄭聽雪拜過一圈,走到孫老面前接過他手裏的酒,放到祠堂的祭祀桌上,說:“也保佑孫老平安健康。”
孫老笑着說:“老啦,老啦,多活幾年是老天爺賞賜,少活幾年也無甚可惜。”
鄭聽雪沒說話,孫老便忙說:“嗨,糊塗了,大過年說這種話,少爺別往心裏去。”
兩人一起往外走,鄭聽雪見天色剛亮,便對孫老說:“早上起得太早了,您再回房休息一會兒吧。”
孫老擺手:“習慣了,年紀大,本來也睡不久。這便給少爺準備早飯去。”
他說完就要走,卻想起什麽,站在原地猶豫不決。
鄭聽雪問他:“有什麽事?”
“大過年的,本不想提這些。”孫老嘆了口氣,他回過神來,臉上露出憂慮的表情,“可是想起來了,卻又覺得不得不說,正好今天沈公子也不在您身邊……”
他莫名提到沈湛,鄭聽雪便安安靜靜站在走廊上,等待他繼續開口。
“少爺,您還記得前陣子何家被殺害的那名女子麽?”
“記得,何老爺的一名小妾。”
就在過年的前一個月,何老爺新納的一名年輕小妾被發現在家中暴斃身亡。小妾不是什麽大家閨秀,據說是家裏人不想養了,為了讨好何家送給何老爺的。結果剛來沒幾個月就死了,還死在新年的前頭,何老夫人嫌晦氣得很,連官都沒報就讓人把小妾的屍體拖出去埋了,給姑娘家裏人打發些銀兩便草草了事。
“說是病死的。”孫老語氣沉緩,他恭敬站在鄭聽雪面前,說完這句話後擡頭看了鄭聽雪一眼,忽然就有些愣神。
他們家的小少爺長大了。
從前大家都道鄭老爺和鄭夫人是一對神仙眷侶。鄭暮州靜,張小風動,夫妻二人的性格大相徑庭,唯一相似的就是他們都是武學奇才。兩人年輕時在武林大會上相遇,因一場随性而起的切磋相識,又自然而然地相戀。在張小風嫁入鄭家後,鄭家的大門真正成為一扇銅牆鐵壁,不被允許進入的人連門邊都摸不到,夫妻二人宛如兩尊玉面羅剎守着鄭家,将他們的後代圈進一個沒有仇恨和糾葛的世外桃源,把所有敵意和黑暗都斬斷在外。
大小姐和小少爺的性格都像他們的母親,唯有鄭聽雪像鄭暮州,多數時候他都選擇沉默不語,喜怒不形于色,這位少爺甚至比他父親還要冷——鄭暮州只是不言,性格卻溫和善良,但鄭聽雪卻不是這樣的。孫老了解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孩子,他甚至比鄭暮州陪在少爺身邊還要久,無論是小時候生活在安寧和樂中的鄭聽雪,還是自從大小姐和夫人去世之後,獨自一人在驟然臨頭的腥風血雨中扛起一個家的鄭聽雪。
鄭聽雪是個殺伐果斷到幾乎冷血無情的人。他幾乎不發脾氣,也不與任何人起沖突,可一旦他作出了決定,誰都別想攔住他。無論是滿懷惡意的暗敵,還是深愛他的家人。
鄭老爺武功蓋世,卻也依舊會被世俗常理所牽累。但是在孫老看來,鄭聽雪不是個會囿于任何規則的人。他們家少爺性子冷,該講的禮節一點也不會落下,鄭聽雪守序,鎮靜,緘默,但是他從不猶豫。
孫老知道他們家少爺心中藏着一件事,一件不惜一切代價也必須完成的事。從前他以為這件事是守護鄭家,可随着年月漸長,他已經漸漸看不透這位少爺的心思了。他只知鄭聽雪平靜疏冷的外表下掩藏着驚天的雷暴與海嘯,但電閃雷鳴會劈向誰,滔天巨浪會淹向哪片陸地,他已經無從得知。
說完這句話後,孫老看向鄭聽雪,發現少爺也無聲看着他,目光深靜,像平時一樣沒有情緒。但鄭聽雪對他是溫和的,孫老知道,少爺聰明,好壞善惡都在他心裏,他知道誰對他真心,誰對他假意。
只有那個沈公子……
“那個姑娘,原是劉家的孩子。”孫老輕聲說。
一年前,劉家遭遇一場屠殺,劉老爺痛失一名孩兒,除此之外還死了十多名家丁,至今查不出兇犯。從此自居正派八大家風雅之最的劉家開始夾着尾巴做人,失去了傲慢與清高的骨氣。
“沈公子這幾年把沈家打理得很好,生意越做越大,連官府都要給他三分面子。”孫老斟酌語句,謹慎地說:“聽說沈家最近在與何家談結親,何家想把最小的閨女嫁去沈家。兩家談得好好的,結果那姑娘聽說了,反對得厲害……”
“聽說她當着許多人的面指着沈公子說沈家沒一個好東西,還罵了許多難聽的話。結果沒過多久,那可憐姑娘就走了。”
鄭聽雪靜靜聽着,聽到這裏“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孫老說:“少爺,老夫也不是要在背後說沈公子壞話,畢竟您和沈公子從小一起長大,他是您唯一的朋友,你們關系好,老夫都看在眼裏。可……”
接下來的話對他來說顯然極難說出口,但孫老還是斟酌再三,繼續說道:“少爺,老夫也不瞞您了,雖說老夫如今已心有餘而力不足,卻還是見不得少爺受委屈。沈公子恐怕不再是從前那個與您親密無間的小孩,如今——老夫擔心他會對您出手,少爺。”
作者有話說:鄭聽雪:一個莫得感情并且五谷不分的武林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