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義輕生一劍知(十四)
年間家家戶戶門前張燈結彩,鄭家大門上也挂了兩個紅燈籠,門上貼倆怒目圓睜的門神,一左一右瞅着無所事事的鄭聽雪。
天上落着點小雪。沈湛手裏舉着一串爆竹,手伸得遠遠的:“我點啦。”
鄭聽雪見他這樣,說:“你要是怕,就我來點。”
沈湛拒絕他:“我來,你就站在那兒,別凍壞手了。”
鄭聽雪從六歲起就沒穿過棉褲,隆冬天裏也只需穿一件輕薄的夾襖和一條單褲,偏偏家裏一個孫老和一個沈湛天天嫌他穿得少,怕他冷着凍着,追着要給他披毛裘。鄭聽雪被裹得毛茸茸的,手還被勒令揣在袖子裏,他也不好弗了這兩個人的好意,只得默默調息,降低身體的溫度。
一點小火在黑夜裏竄起,爆竹被點燃後劈裏啪啦響了一陣,混進遠處別家零零星星的爆竹聲裏。這會兒已經很晚了,他們本來已經放過一輪爆竹,吃過年夜飯,孫老年紀大了,先回房去休息,稀稀落落幾個下人也各自回了家。沈湛便興致勃勃地拉着鄭聽雪出門,顯然還沒玩夠。
“放一節就行了,別吵着孫老休息。”鄭聽雪說。
沈湛便收起東西:“成,那咱們去街上逛逛。”
鄭聽雪随他牽自己的手。沈湛的手總是很涼,鄭聽雪便将他的手指攏進手心,給他捂着。沈湛身體不好,說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沈夫人以前還托鄭聽雪多多照顧他,不要讓沈湛被別的小孩欺負去了。鄭聽雪倒是對沈湛多留了心,可這麽多年來也沒見過有人欺負沈湛。倒是鄭聽雪因為太不合群,小時候被一群人堵過牆角。他從小被教導不可輕易動手,更不可以武犯禁,便沒搭理那些人。結果第二天他又被同樣的人堵在牆角,莫名其妙聽他們哆哆嗦嗦地朝自己道歉,痛哭流涕一番後便跑了,從此以後他便再沒遭過糾纏。
年夜的街頭很熱鬧。大家都成群結伴地往城外的寺廟裏走,按照習俗在新的一年裏祈求佛祖的保佑。鄭聽雪和沈湛吊在人群末尾慢慢走,沈湛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腳步,說:“要麽不去了吧。”
鄭聽雪跟着他停住,“怎麽?”
“人多,吵得很。”沈湛笑着,“再說了,我也不信佛,就算去燒了香,佛祖覺得我心不誠,也不樂意保佑我。”
鄭聽雪便說:“那就不去。”
沈湛拉着他的手,兩人脫離人群,往人少的護城河邊去。河面上飄着點點花燈,将漆黑的河水映得燭光粼粼。
“小雪,你想放花燈嗎?”沈湛問。
鄭聽雪沒什麽興趣,“不想。”
Advertisement
沈湛笑起來,“沒有願望要許?”
鄭聽雪垂眸看着河面上慢悠悠飄蕩的花燈,一點燈火落進他漆黑的瞳孔。他平淡地說:“我不許願。”
他不信天地,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對自己,自然是不用許願的。
河岸兩邊燈火相綴,喧嚣聲漸漸遠去,橋邊有一小亭,周圍草木掩映,細聽能聽到流水淙淙聲音之下,雪落在地上的細響。
鄭聽雪和沈湛坐在亭中,面朝河水,身影隐入明明滅滅的光暗。
“我也不許願。”沈湛看着對岸來往的人和躍動的光,輕聲說,“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沒有自己争來的好。”
他靜了靜,側頭笑着對鄭聽雪說:“不過對我來說,小雪倒是天上掉下來的。”
鄭聽雪收回目光,看向沈湛,“是嗎。”
“是啊。”沈湛收緊手指,讓鄭聽雪溫暖的體溫與自己貼得更緊,“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記得。”
“你當時在門外朝裏面看,臉上冷冷的,看起來一點都不親近。可是你的眼睛……很溫柔。”
鄭聽雪的眼睛黑而深,常人望進去的時候,只覺得望進了一片冰冷的夜幕,沒覺得提心吊膽已經是勇氣可嘉。也只有沈湛會覺得這樣的一雙眼睛溫柔。
“你看向我的時候,讓我以為月亮來到我的面前。”
鄭聽雪偏過頭,說:“別肉麻。”
沈湛笑起來,說:“我認真的,小雪,你看着我。”
他側過身子靠近鄭聽雪,柔和清冷的氣息襲來,令鄭聽雪的目光幾不可見的一抖。沈湛在鄭聽雪耳邊輕聲說,“為了見你一面,大概我這輩子的運氣都花光了。所以剩下的所有事情都必須我自己去取,可不敢期待一絲一毫運氣。”
“小雪,看我。”
鄭聽雪只好看向他。沈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淺色的眼珠裏只映着他的身影,向來溫和的視線中好像被扔進一把火,燒出純粹熾烈的情感。
他們的距離已經近到不能再近,呼吸間的白霧融在一起,升進夜空。
嘴唇相貼的那一刻兩人都很靜。鄭聽雪不躲不藏,接受了沈湛的吻。
那是他們第一次接吻,沈湛的嘴唇冰冷柔軟,覆在鄭聽雪的嘴角時,像一片冰淩落進溫熱的暖爐,一瞬間就被融化成微涼的水珠。鄭聽雪的體溫很快暖熱了沈湛的唇,沈湛好像戀極他的熱度,一開始淺嘗辄止的吻很快變得纏綿,他貼着鄭聽雪不放,将他的手指緊緊攥在手裏。
兩人分開的時候,鄭聽雪微微喘了口氣。他對這種事毫無經驗,也就是面上鎮定,被咬得殷紅的嘴唇和起伏的胸膛卻洩露了他的生澀。沈湛看着他,嘴角勾起一個溫柔的笑意,“我這樣吻你,你讨厭嗎?”
沈湛問得很巧妙。他沒有問“你喜歡嗎”,因為他知道鄭聽雪不會說喜歡,但如果他問“你讨厭嗎”,鄭聽雪也絕對不會說讨厭。
他利用了鄭聽雪對他的包容,知道他的小雪雖然從不表達期望和需要,但也從來不會拒絕他的所有要求。
果然,鄭聽雪說:“不讨厭。”
沈湛的笑意更深了。他以指腹輕揉着鄭聽雪的手背,低聲說:“那我以後可就經常吻你了。”
他的聲音低柔微啞,語氣幾乎可以稱得上誘哄。鄭聽雪沒說話,只任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身體挨得很近。
“我們在一起好嗎,小雪。”沈湛對他說,“喜歡你喜歡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河水在靜默中流淌。鄭聽雪轉過頭,看着沈湛。偶爾有雪落在他的發梢,鄭聽雪便擡起手,撫去那一點白花。
他仿佛自言自語,“喜歡我。”
又問:“怎麽樣才叫‘在一起’?”
他平時問題很少,對任何事情都不好奇,此時卻問了沈湛這樣一個看似有些多餘的問題。誰會不知道‘在一起’的含義?無非是相戀相守,期願白頭偕老。
沈湛卻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就是我守着你,你也守着我,這輩子我們都在一起生活,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別人。”
他又問了一遍:“好嗎?”
鄭聽雪這回沒再問別的。他靜靜看了沈湛一會兒,然後轉過視線,“嗯”了一聲。
沈湛便露出很開心的笑容。他伸手摟過鄭聽雪的腰,将他抱進懷裏,親昵地在他的頭發上落下一個吻,“小雪,答應了我的話可不許反悔,你要是不一輩子守着我,我可是要生氣的。”
鄭聽雪被他抱着,良久,輕聲開口:“你呢。”
沈湛正高興着,聞言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什麽?”
鄭聽雪望着河對岸的燈火,聲音淡淡的,“你說的話算話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沈湛溫柔地笑起來,說:“當然,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他們的視線重新碰上。鄭聽雪還是那副冰冷疏離的樣子,真的就像天上一輪冷白的月亮,散發着清淺的光輝
他說:“不重要。”
鄭聽雪凝視着沈湛的臉龐,在交相掩映的光影之中漠然開口:“就算你将來反悔......無論你做出任何選擇,我都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