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義輕生一劍知(十六)
天将明未明,路邊早早支起熱氣騰騰的小攤。整座青岡城尚且沉睡在暗青色的天光裏,沒有人知道在那神秘的鄭宅裏才剛剛結束了一場無聲的殺戮。
城中賣馄饨面食的店面小攤很多,最有名的卻是河邊一個不起眼的小推車,車上插一面破旗,旗上只寫一“蘇”字,據說是攤主的姓氏。這輛破舊的小推車前白天是總是人滿為患,只有在這天還未亮的隆冬淩晨,攤前才難得清靜。
鄭聽雪和沈湛坐在小桌前,面前各擺一碗清香撲鼻的馄饨。路上鮮少有人,只有推車後噼啪燒着響的熱水,和不遠處河水流淌而過的聲音。下過雪後的街道白而淨,在将落的星辰照耀下,反射出夢境一般純粹的光芒。
鄭聽雪換過一身衣服,坐在桌前吃馄饨。湯有些燙,他慢慢吃着,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沈湛一直沒動筷子。
他放下勺,說:“再不吃就冷了。”
沈湛一直撐着臉頰看他。見他望向自己,笑了笑,“沒關系。”
下落的雪飛進湯碗裏,如果不攪動的話,面上那層湯水便很快就會冷掉。可沈湛沒在意,他倒是看到雪粒飄到了鄭聽雪的後頸,便擡起手,将手掌覆在上面。
鄭聽雪怔了怔,他于是說:“別把脖子打濕了,會生病的。”
“不會生病。”鄭聽雪這麽說着,也沒有攔着沈湛,任他捂着自己的脖子,繼續低頭吃馄饨。
沈湛就看着他吃,一直到他的湯碗見了底,才開口問:“吃飽了嗎?”
“嗯。”
沈湛這才拿起勺子,開始吃自己碗裏冷掉的馄饨。
鄭聽雪坐在他旁邊,看了他很久,終于問:“誰教你的武功?”
一勺薄薄的馄饨被舀起來,停在半空。沈湛答他:“家裏人請來的師父,沒什麽名氣,小雪肯定是沒聽說過的。”
“從沒聽你提起過。”
“又不是什麽名師,有什麽好提的。”
Advertisement
“你學得很好。”
“連小雪的皮毛都夠不到。”沈湛笑笑,“不過是家裏人希望我練些功夫防身。而且也不想辜負了鄭老爺贈送的劍。”
鄭聽雪沒說話,他看着沈湛吃下半碗馄饨,忽然又說:“你家為你請來的師父,修的是邪派內功?”
這回沈湛放下了勺子。碗裏的馄饨已經冷得粘成一團,湯水也被吸收得只剩淺淺一層汁。沈湛很自然地回答他:“是嗎?我倒沒弄清楚,師父教什麽,我也就囫囵跟着學罷了。”
他溫和笑着,“小雪要是不喜歡,我明天便讓家裏人辭了那位師父。”
兩人在暗沉未明的黎明之前靜默對視,白衣融進雪裏,黑衣化入暗中。他們坐在同一張長椅上,身體挨得很近,目光卻離得很遠。
“沒有不喜歡。”鄭聽雪說,“你覺得适合就好。”
他說話時語氣很平穩,靜得幾乎冷漠。可鄭聽雪從不說謊,他說沒有不喜歡,就的确沒有不喜歡,這種偏向“愛”和“讓步”的情感,以一種冷淡到距離無限拖長的方式表達出來時,就好像鄭聽雪什麽都不在乎,無論是天大的愛意,還是刻骨的欺騙,他都可以允許發生,再荒唐的事情,再瘋狂的一切,在鄭聽雪面前與桌上一碗空空的馄饨湯碗也沒有任何區別。
要在不驚動鄰裏的情況下把鄭聽雪房間裏那一堆和房間外的“髒東西”清理掉不是件容易事。沈湛找了些人過來連夜搬運屍體,裏裏外外打掃三遍,這才把鄭聽雪的房間和院子打掃幹淨。沈湛來了又走,似乎忙得很,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托運屍體的馬車一直駛到城外荒涼的郊外。接着馬車停下,在路旁等了大半個時辰,等來另一輛從城內慢悠悠過來的馬車。
待兩輛馬車并齊時,從來的那輛車上跳下一人,正是沈湛。
他随口吩咐一句:“把人換到這輛車上來。”
馬夫鑽進車廂裏,不一會兒從裏面拖出一人,是被沈湛割掉一邊耳朵、傷得動彈不得的聶冬聞。
馬夫将聶冬聞扔進車裏,沈湛說:“剩下的扔進山裏。”
載着一廂屍體的馬車離開了。沈湛掀開身旁馬車的簾子,裏面蜷縮着渾身髒污的聶冬聞。
“你就是個瘋子。”聶冬聞雙眼腥紅地瞪着沈湛,“你和你爹一樣,都是瘋子。”
沈湛笑了笑,“三叔客氣了。”
“你還知道我是你三叔?”聶冬聞惡狠狠道。若不是內髒破損,經脈斷裂,他早就一刀抹了沈湛的脖子,“你爹把你送來江北,是讓你殺鄭家人,不是讓你殺自己人的!”
沈湛一腳踩在車上,搭着手好整以暇聽他斷斷續續吼完,末了依舊笑着,不溫不火地說:“三叔,你這不還活着麽。”
“你廢了我的武功——”
“好了,三叔,回關外山遙路遠,您還是省點力氣,保證自己活着回到家裏吧。”沈湛依舊笑着,“我還有些話,得托您帶回去呢。”
他的目光漸漸冷下來,露出一點瘆人的味道,“麻煩三叔回去告訴我爹,不管聶家往這邊派多少人,是想去江南找鄭暮州,還是想把正派八家的人全給殺光了,我也絕對不會攔着,連一個字都不會多說,随你們殺去。”
沈湛說:“但是,三叔,記得讓他的人不準在鄭聽雪頭上動心思,他們連一根毫毛也別想碰鄭聽雪。”
聶冬聞霍然睜大眼睛:“你什麽意思?鄭聽雪如今是鄭家家主,他殺了我們多少人!就算鄭暮州可以活,他也不能活!你莫不是和那毛頭小子一起生活了十幾年,還生出個感情了?!”
漆黑的劍刃猛地砸進聶冬聞耳邊的廂壁,聶冬聞幾乎神經性地一抽|搐,那種被生生削掉耳朵的恐懼和屈辱襲來,令他閉上了嘴。
沈湛手持憐人,眼中已經毫無溫度。他垂眸看着聶冬聞,冷冷地說:“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需要三叔提醒。”
“鄭聽雪這個人,只能由我來殺,只有我才能殺他,明白嗎?如果以後我再看到聶家任何一個人想動他——三叔,麻煩您告訴我爹,別怪我對他的人不客氣。”
“您說。”
鄭聽雪站在廊下,雙手自然垂着,被長袖掩住,“您如何擔心他會對我出手。”
孫老說:“自從沈公子接管沈家事務後,沈家的勢力便不斷**,官、商、野無所不及。沈公子也是老朽看着長大的孩子,他能出落得這樣有出息,老朽本替他高興……只是出了這次事情以後,老朽始終覺得蹊跷,心裏放心不下,還是暗中調查了一番。”
“一年前沈家想借劉家的關系送人進皇城,劉家人心高氣傲,一開始不應,後來他們出了那麽大的事,還是靠沈家幫忙才周轉開來,從那以後皇城裏漸漸多了沈家的人;
再後來上官家搶了沈家的貨線,為此賺了不少錢,可半年後領頭運貨的兩個人就死于山匪打劫,官府調查一番,反而查出上官家貨源不明,為此封了他們所有的貨道;
這次雖然看似死的是個毫無幹系的小姑娘,可她畢竟是當初劉家的孩子呀。少爺,您知道她在衆人面前喊了些什麽嗎?她說,‘沈家人都是一群吃人肉不吐骨頭的畜生,為了往上爬,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尤其是沈湛——’雖然沒有人相信她,大家只當她家道中落,心中憤然。但老朽查了很多事,雖然沈家明面上清清白白,可若說所有的事都是巧合,也未免說不過去。
沈與何結親,意味着除了最後一個李家,沈公子已經把正派所有世家都拉進了他的勢力範圍,包括我們鄭家。”
孫老面色凝重,“少爺,如今家裏已經被沈公子遣散得不剩多少人了。老朽也不想懷疑到沈公子頭上去,可如今看來,沈家坐大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到時候等他們吞了李家,最終都要輪到咱們頭上啊。”
鄭聽雪說:“我們家一貧如洗,最多幾畝薄田,多一點少一點,也沒什麽區別。”
“少爺,這哪裏是錢的問題?”孫老苦口婆心地勸,“鄭家如今依舊是名義上江湖正派第一,而且因為鄭家向來不依附于任何勢力,反而名聲正好,一呼百應。沈家要的哪裏是我們的財——他們要的是鄭家這個牌子啊!”
孫老認為他們已經獲得了足夠的錢與權,如今要的,只剩一杆名望的大旗。這面大旗由鄭家歷任家主代代相傳,嚴格恪守中立與正義之責,在經年累月中傳承下來,其中所包含的象征力量非任何世家所能比拟。所以沈家不要他們的財,只要他們的人,只需要将鄭家的家主控制在手中,就相當于掌握了大半個江湖的正派人士。
可鄭聽雪只是說:“知道了。”
他依舊沒什麽情緒,好像孫老說的不是與他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沈湛,而是随便什麽陌生人。孫老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試探着想說些什麽,卻聽鄭聽雪開口道:“孫老,關于沈湛的事,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孫老一愣,鄭聽雪看向他,目光清澈鎮定,“他的事,我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