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十七)

“他沒有到河西去,想必是半途折返。”朱雀站在屋檐下的陰影中,對鄭聽雪說:“沈家在河西的商鋪如今亂成一團,他管也不管,只随便打發了幾個人去看着,看來短時間內不會離開江北。”

“嗯。”鄭聽雪倚在廊前靜靜聽着,“說要緊的。”

朱雀難得一頓。

朱雀在鄭聽雪培養的一隊精英中作為隊長,性子也最像他們主子。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朱雀冷靜自持,觀察力極為敏銳,他只聽從命令,鄭聽雪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可事到如今,連他也多少生出些疑惑。

朱雀這些年來親身親力為鄭聽雪四方打探情報,是整個小隊裏掌握機密最多的一個人。自張小風去世後,鄭聽雪親手組建起他們這只隊伍,目的只有一個——聶家。一群隐藏在黑暗中的高手多年來不斷在神州大地上四處奔波,建立起一個龐大高效的信息網,和一道橫亘江北堅若長城的禦牆。

在錯綜複雜的明線暗線之中,沈湛的存在不知何時摻了進來。朱雀一開始查到沈湛頭上的時候還不太相信,然而當一切線索指向沈湛,他的來路不明,隐約相似的容貌,詭谲的劍法,與沈家人截然不同的行事方法,以及對鄭家——或者說是對鄭聽雪日益緊密的監視與掌控,統統成為沈湛真實身份的佐證。

可令朱雀最疑惑的還是少爺本人的态度。鄭聽雪武功獨步天下,性格又生人勿近,雷厲風行,按理來說,無論如何都不該對這個沈湛一忍再忍,退讓到幾乎無路可退的地步。

就像現在,朱雀已經在話中做足暗示,沈湛原本要趕去河西處理事務,卻中途折返下江南來找他,顯然是放了人在暗處随時監視他的動向,而且如今沈湛半步不出江北,目标顯而易見指向鄭聽雪。目前還不清楚他們的行蹤已經在沈湛面前暴露了多少,但如果再不主動出擊,他們只能陷入被動。

可鄭聽雪卻一副好像對什麽都一無所知的模樣,簡簡單單就将這個話題帶過去了。

朱雀思量半晌,最終還是沒說什麽。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很小的封袋遞給鄭聽雪,“孟先生托我帶給您的,說是您看見便會知道是什麽。”

鄭聽雪接過小袋,垂眸看了眼,點頭:“知道了。”

他随手收起小袋,從袖子裏拿出一封信交給他,“去一趟屈家,把這封信親自交到屈河塵手上。”

朱雀雙手接過信:“是。”

“事情完成之後,不必回來江北,直接去江南與白虎他們彙合。”鄭聽雪漫不經心道,“這陣子布置在家附近盯着我的眼線越來越多,你不要再出現在這裏,以免被發現。”

朱雀愣住:“這……”

“以後就在江南呆着,守好鄭家。”鄭聽雪說,“莫要任何一個人出了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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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莫名的心驚和不祥預感襲上朱雀的心頭。他連忙半跪下來,朝鄭聽雪請示:“少爺可是有什麽計策?朱雀等願盡綿薄之力——”

“朱雀。”鄭聽雪難得打斷他人說話。他緩緩站起身,白衣在廊前一拂,打亂地上的光影。

“去吧。”他神情淡然,目光清冷,聲音卻融進一點不易察覺的溫暖,“以後諸多大小事,還得需要你們照應。”

傍晚時分,沈湛來了。

夏末的晚霞熱烈綿長,漫天橙紅藍紫如天孫織錦,淹沒即将離去的太陽。沈湛身披溫柔霞光走進院子,看到鄭聽雪坐在石桌前,一身幹淨白衣被五色天光染上夢境一般清透如水波的光影。

那坐在夢裏的人轉頭看向他,落日光輝在他的臉龐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将他漆黑的眼珠也照得光點熠熠。

“來了。”鄭聽雪對他這麽說,好像早知道他要來。

沈湛走近他,“怎麽知道我要來?”

“你每天總是要來一回的。”鄭聽雪說。

沈湛笑起來。他坐到鄭聽雪身邊,注意到桌上擺了一個小木碗。

“這是什麽?”沈湛好奇看過去,碗裏盛着透明的糖水,裏面飄幾片嫩綠的葉子。

“薄荷梨水。”

沈湛挑眉。他眨眨眼睛,低頭聞了聞,“聞起來好甜,誰做的?”

鄭聽雪:“我。”

沈湛真愣了。他又低頭看了眼桌上的碗,問鄭聽雪:“你做的?”

“見到後院中的薄荷熟了,就随手摘了兩片。”鄭聽雪面不改色,“聽說薄荷梨水解暑護肝,你這陣子忙,就順手給你做了一碗。”

“原來是給我做的嗎。”沈湛端過碗,聞到清甜的薄荷和梨子的香氣。他忍不住笑意更深:“小雪,你什麽時候會做這些的?”

鄭聽雪說:“不過是碗糖水,往裏面撒兩片葉子,有什麽不會做的。”

沈湛順着他的話說,“也是,是我把小雪想得太笨了。”

他端起碗正要喝,忽然頓住。

“這個味道。”沈湛柔聲說,“細細聞起來,怎麽又不像薄荷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鄭聽雪開口:“大概是混着梨水熬得太久,味道淡了。”

“是嗎。”沈湛端着碗的手不動,眼珠轉向鄭聽雪,目光不明,“好像還有一點苦。”

鄭聽雪靜靜坐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裏的碗:“不想喝就算了。”

他要把沈湛手裏的碗拿過來,沈湛忙抓住他手腕,換上一副哄人的語氣:“沒有不想喝。怎麽就不高興了?”

鄭聽雪:“給我。”

“不給,小雪親手給我做的,怎麽能讓你要回去。”沈湛捏着碗的邊緣不放,“我喝,你給我什麽我都喝。小雪不生氣了,松手好不好。”

鄭聽雪于是松開手,沈湛低頭把梨水喝了。鄭聽雪看着他,一直到他把一碗薄荷梨水喝光,空碗放在桌上。

“好甜。”沈湛舔舔嘴唇,像條沒吃飽的貓咪,“不過我喜歡甜。”

他湊近鄭聽雪,“嘗嘗嗎?”

他一靠近過來,嘴裏的甜味就充溢在兩人親密的距離裏。鄭聽雪看着他水潤淡紅的嘴唇,微微側過下巴,接受了沈湛的吻。

晚上沈湛留了下來。他這陣子确實很忙,河西那邊的商鋪莫名被切斷貨源,又被查出私販鹽鐵和逃稅,沈家在河西的整片地盤幾乎停止運轉。即使這樣,沈湛也沒有親自去解決。如此一來連鎖反應從河西延伸到江北本家,麻煩事越來越多,眼見自己從前在暗地裏做的勾當都要被順藤摸瓜揭發出來,沈湛卻和沒事人似的,扔下一堆爛攤子什麽也不管,只天天往鄭家跑。

“這幾天家裏人纏着我問我這個怎麽辦,那個怎麽辦。”沈湛和鄭聽雪睡在床上,他抱着鄭聽雪的腰,腦袋埋在鄭聽雪肩上,嘴裏嘟囔着,“一個個什麽用都沒有,真出了事全來問我。累死我了。”

鄭聽雪一手輕輕放在他的頭發上,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嗯”了一聲。

“要麽我就都不管了,和小雪一起随便找個山裏河邊,做對清貧的小夫妻,倒也自在。”

“小雪,你願意嗎?”

沈湛擡起頭,吻了吻鄭聽雪的嘴唇,低聲問他:“如果我要帶你走,你會和我走嗎?”

他的嘴唇不複往常那般冷,不知何時熱得有些發燙。鄭聽雪說,“我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呢。”沈湛與他鼻尖碰着鼻尖,火熱的氣息裹住二人,“你最清楚自己心思的,小雪。你什麽都知道。”

“你什麽都知道。”他又重複了一遍,露出一點神經質的樣子。

鄭聽雪平靜看着他。

沈湛動了動,摟住他的手臂收緊了些,“你給我喝的是什麽?不是薄荷梨水對不對。”

那掩藏在他優雅溫和外皮下的瘋又開始一點點往外竄,沈湛擡手捏住鄭聽雪的下巴,力氣漸漸變大,“說說看,小雪,那碗糖水裏摻了什麽。”

他們同枕同被,身體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卻一個幾近猙獰,一個冰冷淡漠,誰都融入不進誰。沈湛呼出沉重的一口氣,連眼角都染上紅,鄭聽雪不答他,他就笑眯眯地自己說起來,“小雪給我喝的,總不可能是春|藥,讓我猜猜,是烈性毒藥?孟燃給你的罷,他是不是還說這種毒藥狀似薄荷,其實一片就足以致命?”

“可是小雪,你知道嗎,毒藥奈何不了我的。”他掐緊鄭聽雪的下颚,手指按住他的喉嚨,湊得很近地在鄭聽雪耳邊說,“我身體裏有一個毒,比世界上所有毒都厲害。有它在,誰都別想毒死我。”

鄭聽雪終于開口,聲音因為喉嚨被扼住而有些嘶啞,“什麽毒?”

沈湛扭曲地笑起來,“不行,不可以告訴你,這是秘密。”

“你想毒死我,小雪?”沈湛撫摸着鄭聽雪的臉頰,指節因為過于用力而泛白,“你還需要用毒嗎,一劍殺了我不就好了?你是不是又去見孟燃了?毒藥是找他拿的對不對?我說過不喜歡你去見他,為什麽你總是不聽話,總是要惹我生氣呢,我明明想好好對你,可你總是不乖,我就只能罰你。”

他一邊說話一邊抽氣,顯然此時內息十分不穩,眼角還因為身體的疼痛而不斷抽搐。接着他的身上開始浮現出細密的血絲,從胸口處開始,慢慢延伸到鎖骨,脖子,臉上,眼睛裏,接着手背上也出現血絲,像是被纖細鮮紅的蛛絲纏住,脫困不得。

沈湛霍然從床上坐起來,鄭聽雪于是也跟着他起身。他粗重喘着氣,漂亮的琉璃眼珠細微抖着,他忽然伸出手猛地掐住鄭聽雪的脖子,砰的一聲将他按在牆上,目光陰毒地看着他,喊他的名字:“鄭聽雪。”

鄭聽雪任他制住自己,連手指都沒動一下。沈湛盯着他喘了一會兒,忽然又松開了手,爬滿血絲的臉上露出一個溫溫軟軟的笑意,“沒關系,毒藥而已,我不在乎。”

他又貼上來抱住鄭聽雪,很珍惜地将他擁進懷裏,輕聲說:“小雪,你想毒死我,我不生你的氣。但是你不可以去見別人。”

“我知道河西那邊的事是你做的,你養了一群還算不錯的狼崽子,我知道,沒關系,我現在抓不住他們,以後總會抓住的,然後一只一只殺掉,這樣你就又是我一個人的了。”

他說話颠三倒四,聲音因為氣息紊亂而斷斷續續,“你要對我做什麽我都高興,只要你看着我,你明白嗎?只要你看的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不管你要殺我還是要如何,我都高興。”

他稍微松開鄭聽雪,目光一下集中,一下渙散,卻牢牢放在鄭聽雪身上,眼神是偏執和逐漸迸流的瘋狂,“我很愛你的,小雪,我真的很愛你。”

鄭聽雪擡手按在沈湛的胸口,手指點在心髒的位置。那裏是血絲爆發的中心,随着藥效深入,沈湛的心口處已經密密麻麻纏滿了青紅交加的血絲紋路,形成一個隐隐約約心髒的輪廓。所有血痕從心髒的位置向外擴散開去,一直延伸進衣服遮蓋的深處。

“好看嗎?”沈湛捧住鄭聽雪的手,柔情蜜意地問他。

緊接着,他低下頭,手背上青筋爆出,吐出一口血。

血全落在了他和鄭聽雪的衣襟上。暗漬在兩人身前蔓延,那血液的顏色不是常人的紅,而是又深又暗的黑紫色,就像一罐熬制了十年的焚心劇毒被打翻,裏面濃稠的毒液滲漏出來,落在天生無暇幹淨的心髒上,開出一朵攝魂奪魄的大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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