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十八)
一個月前,青岡醫館。
午後的空氣有些悶熱,醫館裏空空蕩蕩的,書離趴在藥櫃上打盹,正迷迷糊糊要睡着時,忽然聽到門口一陣輕響。
他擡起頭,見是鄭聽雪走進來,忙從凳子上跳下地,“鄭公子是來找師父的麽?”
鄭聽雪點頭:“是。”
“師父還在屋內休息呢。”書離壓低聲音,有些為難的樣子,“昨晚送來一個摔斷了腿的病人,師父忙了一晚上,天亮才睡下。”
鄭聽雪聽了,便說,“那我下次再來。”
他剛轉身要走,就聽樓上傳來一聲門被拉開的嘎吱聲,一陣腳步聲後,孟燃出現在閣樓樓梯盡頭,他的頭發還有些亂,衣服看起來也是随意披在身上,腰帶一散着,臉上還帶着剛睡醒的倦意。
他說:“上來吧。”
孟燃收拾了一下自己,這才坐在桌前,一指身邊的椅子,“坐下說。”
鄭聽雪坐到他身邊,孟燃随口問:“傷口恢複得如何?”
“紗布已經拆了。”
“是嗎?”孟燃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衣服解開我看看。”
鄭聽雪便松開腰帶,将衣服前襟拉開,露出勁瘦的胸口和腹部。孟燃狀似随意地掃一眼過去,卻在看到他腹部上粉色愈合的傷口時一瞬間黑了臉。
“形狀變了,創口有被破壞過的痕跡。”孟燃冷冷看着他,“誰幹的。”
鄭聽雪沒說話,兀自合上衣領,系腰帶。孟燃捏緊了手指,語氣變得很差,“是不是沈湛。”
“鄭聽雪,你由着他虐待你?”孟燃一臉怒意,“你到底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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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有限,孟先生。”鄭聽雪避開他的話頭,說,“找我來有什麽事,請說。”
這話一說出來,兩人便靜了。孟燃盯着鄭聽雪的腹部,焦慮和憤怒的眼神似乎要穿過那一層衣料,燒進鄭聽雪的傷口裏。他的手指松了又緊,手背上的青筋幾次獰起,最終還是慢慢平靜了下去。
“的确有事。”孟燃深呼一口氣,表情重新變得冷淡,“關于沈湛身上的毒,這陣子我想出一個方法來試他。”
鄭聽雪認真點頭:“請說。”
“我想過了,就算給他喂了流魂散,也無法在他身上動刀,這種方法耗時太久,他極有可能半途醒來。”孟燃說,“但是有一種植物,名喚渡仙,外形與氣味都極似薄荷。尋常人就算吃了渡仙,與吃一口薄荷也沒有什麽區別,不會有任何反應。但是如果中毒的人吃下渡仙,就會出現明顯的症狀。”
“什麽症狀?”
“如果只是普通的毒,渡仙可以輔助其他藥物,将人體內的毒素排出。但若是極烈的蠱毒,渡仙的藥性雖然無法溶解毒素,卻可以刺激人體內的蠱,蠱越厲害,反應越強烈。”
“據我所知,海內的蠱至今分為三種。一為生蠱,為病重将死之人續命;一為亡蠱,中蠱即斃命;一為幻蠱,令生人一時正常,一時瘋癫,随着蠱毒漸次發作,最終失去神智,淪為一個只遵循殺戮本能的瘋子。我懷疑——沈湛中的是第三種蠱,幻蠱。”
孟燃道:“這三種蠱裏,幻蠱最為厲害。因為它控制的是人的精神,一旦蠱毒根深蒂固,中蠱之人的精神也将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就算真的能把蠱從他的身體裏取出來,他的大腦也已經完全無法治愈了。”
一陣沉默後,鄭聽雪開口:“如果他身體裏的真的是幻蠱,吃下渡仙以後,會有什麽具體反應?”
“……全身出現血絲狀紋路,紋路最密集的地方即為蠱所在的位置。同時內息紊亂,皮膚溫度忽低忽高,內髒出血,身上紋路的顏色由淺變深,那是蠱被刺激到的表現。之後他會因為內力混亂和毒素反噬陷入昏迷,快則三日醒來,慢則一個月。至于其他還會出現什麽症狀,我不能确定。但是你只需要在他昏迷之後取他心口血給我,然後告訴我他的症狀,我就可以判斷他身上的蠱毒具體是哪一種。”
鄭聽雪問:“确定他不會有生命危險?”
孟燃冷聲道:“雖然會好一頓折騰,但死是死不了的,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鄭聽雪便點頭:“可以一試。哪裏可以找到渡仙草?”
“如果你确定要用這個方法,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可以養一棵渡仙草出來。”孟燃說,“但是你可想好了,如果給沈湛吃下渡仙草,無論他體內的蠱毒是哪一種,到時候……”
“他可就什麽都知道了。”
午後日光靜谧,細密浮塵在半亮半暗的房間內無聲輪轉。鄭聽雪坐在桌邊,一手放在桌上,手指輕輕虛握成拳。
“他本來也知道不少。”
孟燃皺眉,“什麽意思?”
鄭聽雪平靜道:“意思是,這都無妨。”
孟燃緊盯着他,“鄭聽雪,你究竟想做什麽?”
“不久之後,孟先生自然會知道。”鄭聽雪站起身,客客氣氣地對孟燃一拱手,“屆時還需孟先生相助,請孟先生務必答應這個不情之請。”
孟燃也站起身,與他在不大的空間裏相對而立,嘴角扯起一個諷刺的笑容,不知道是諷刺鄭聽雪,還是諷刺自己,“鄭少爺說笑了,孟某有哪回敢拒絕鄭少爺?”
鄭聽雪好像聽不到他話裏的譏諷,“如此,這便告辭。”
他轉身正要走,又被孟燃喊住。
孟燃似乎還是放心不下,問道:“沈湛那人心思深重,你确定他會吃下去?”
“他會。”
“為什麽?”
鄭聽雪說,“因為這件事,我一生只做一次。”
“小雪,好看嗎?”
沈湛踉踉跄跄離開床,手指抓緊床沿,又咳出一口黑紫的血。他渾身顫抖着,嘴角挂着淩亂的血跡,下床的時候連站都站不穩,抓着床板跪在了地上。鄭聽雪飛快掀開被子,光腳踩在地上,一手抓住沈湛的手臂,一手捂住他的嘴,擋住他不斷咳出的黑血。
沈湛捏開鄭聽雪的手腕,他的手勁很大,手心燙得要命,臉卻蒼白得像紙。他跪在地上站不起來,手指生生把木制的床沿抓住咯吱欲斷的聲音,緊接着彎腰嘔出血塊。半晌,才慢慢擡起頭。
他臉上的青紅血絲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紋路爬滿了臉和脖子,像可怖的毒蟲纏在他的每一寸皮膚。連那雙淺色的瞳孔都被染成灰黑。此時此刻的沈湛像一個被毒完全浸染進血液和骨骼的藥人,破敗得好像下一刻就會碎爛成泥。鄭聽雪緊緊抓着他的手臂,手指再次覆上他的嘴唇,好像把他的嘴捂上,裏面的血就不會再往外面流。
“沈湛。”鄭聽雪跪在沈湛面前,反反複複叫着沈湛的名字,像是在呼喚他将離未離的魂魄。沈湛的呼吸時重時輕,鄭聽雪伸手去捏他的脈,沈湛手腕的脈搏處全是冷汗,鄭聽雪按了好幾次,才按住他的手。
“小雪,你給我下的什麽毒?”沈湛抓着鄭聽雪放在自己嘴上的手指,血從他的嘴角往外面溢,他也不在乎,只笑着說,“痛死我了。”
“我幫你穩定內息。”鄭聽雪剛要動作,就被沈湛猛地按在地上。
“你是裝傻,還是真傻?”沈湛的嘴角滴滴答答地落下血滴,砸在鄭聽雪的臉上,他撫過鄭聽雪側臉上的血,手指因為身體的疼痛而微微顫抖,“我修的是邪功,我們的內力是互相沖突的,你不知道嗎?不然你為什麽要給我喂毒,你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鄭聽雪依舊抓着他的胳膊,看向他的時候不再是清冷的,面無表情的,他難得洩露出一點不知所措的情緒,卻是對着瘋了一般的沈湛。
“我知道。”鄭聽雪撐起身子,話裏難得帶上一點急促的意味,“但是你不會死,我沒有要殺你。”
沈湛抱着鄭聽雪,低頭在他的肩膀上印下一個濕膩深黑的吻,“我當然不會死,我說過了,沒有毒可以毒死我。”
他哆嗦着蒼白的手指撫摸鄭聽雪的臉頰,瞳孔一下縮小,一下放大,呼出的氣息全是燙的,臉上和身上也都是血,可他還是笑着,目光偏執奇異地盯着鄭聽雪,“小雪,你好着急啊。我第一次看到你這麽着急。”
“你費盡心思查到我的身份,就不想殺我嗎?為什麽給我下了毒,又一副害怕我死掉的樣子呢。”沈湛說着說着,突然推開鄭聽雪,身體猛地弓起,好像身體中飛速累積的痛苦終于達到頂點,他的喉嚨裏滾出一聲痛喝,與此同時擡起手臂砸向床邊的矮櫃,“砰”的一聲,脆弱的櫃子被瞬間砸爛,櫃子上的東西紛紛落下來,劈裏啪啦碎了一地。
接着,沈湛倒進了一地狼藉之中。
鄭聽雪放緩呼吸,慢慢挪到一動不動的沈湛身邊。他的衣服上全都是沈湛吐出來的血,臉上也是。但他統統沒去管,只彎下腰把沈湛從地上抱起來,抱進懷裏,手指摸上沈湛背後濕透的衣服。
他跪在昏暗無光的房間裏,窗外的月光投**來,從他的頭頂掠過,照不到他們兩人的身上。
“我不會讓你死的,沈湛。”鄭聽雪抱着懷裏的人,低聲喃喃道。
作者有話說:什麽毒啊草啊藥啊醫療手段啊,全是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