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十九)
“這幾日城西布料怎麽一直不開門,我還想買幾匹布回去給女娃做兩件衣裳呢。”
“你說最大的那家麽?別指望它開門啦。”
“怎麽?”
“那是沈家的鋪子——最近沈家被查得厲害,上頭來了不少人,你沒看到麽?他們的鋪子幾乎全封了……”
“他們家這幾年不是正風生水起?”
“聽說是在別的地方被查出偷稅,還說官商勾結什麽的,哎呀,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沈家這回估計得夠嗆。”
“可我看沈家好像也沒什麽動靜莫,不是真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吧。”
“說是因為那位沈公子病了……”
“可憐見的……”
鄭聽雪安靜站在烏林鎮的一家茶鋪裏,将對街酒樓裏喝酒吃茶幾人的談話全都聽了去。
“鄭公子?”
鄭聽雪擡頭,茶鋪老板親自給他遞來盒子,“您要的青毫白茶。”
他伸手接下,道過謝,離開了茶鋪。
沈家年前剛翻修過一次,一排桃柳掩映下的紅檐綠瓦嶄新明亮。鄭聽雪只在大門前等了一會兒,就有人匆匆趕來給他開門。
“鄭公子。”來人是一位年輕的管家,他連忙接過鄭聽雪手裏的茶盒,将人請進去,“怎麽不提前說一聲您要來,我們也好派人去接您。”
鄭聽雪随着他走進院子,說:“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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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是麻煩,鄭公子下次要來,請務必知會小的們。當家的特地叮囑過,不可怠慢了鄭公子。”
鄭聽雪問:“他這幾日如何?”
管家低眉順眼地答他:“比前陣子好了不少,鄭公子一來,想必當家心情也會更好。”
他們走到一片僻靜的苑裏,管家捧着茶盒恭敬道:“當家就在房裏歇着,小的去給鄭公子準備些茶點。”
鄭聽雪點頭,管家朝他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沈湛住的小苑雖然不大,卻十分幹淨整潔,唯一不足是光線不大好,不朝陽,即使在日光熱烈的白天走進苑裏,依舊會感到一絲不合時宜的涼意。主屋前樹蔭缭繞,不聞鳥鳴。
鄭聽雪推開門,房裏很暗,熏着淡淡的藥香。他緩步走進去,見半掩的床簾後,沈湛靜靜躺在床上。
他睡着了。沈湛睡着的時候與清醒時看上去不大一樣,那雙蠱惑人心的琉璃眼睛阖上,令他的臉少了些令人生畏的夢幻,歸于寧靜和生氣。雖然他看起來還是那麽蒼白,原本紅潤的嘴唇血色褪盡,放在被子上的手骨節分明,手背上隐現青白脈絡。
鄭聽雪站在床前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靠近,坐在了床邊。
沈湛被渡仙草折磨得發瘋那晚,鄭聽雪照顧了他一晚上。當然說是照顧,用手忙腳亂來形容也不過。鄭聽雪從小到大沒照顧過人,光是為昏迷過去的沈湛換掉髒衣服和擦淨身體就弄得他一身水漬,水盆裏的水換了兩次,才把沈湛身上的血擦幹淨。床和地上也髒了,鄭聽雪勉強用清水潑過地面,至于床單和被子,他實在不會拆洗,只得抱起沈湛幹脆換了一間卧房。
他在沈湛床前守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便把人送回沈家。一直到看着沈家的人為沈湛尋來大夫,這才獨自一人回了家。
沈湛昏迷了七天七夜,鄭聽雪去看過他兩次,只蹲在牆上遠遠透過窗戶看了一眼,沒有驚動其他人。他見沈湛雖昏着,身邊卻始終有下人照看,便沒有再來。
直到沈湛醒過來要見鄭聽雪,鄭聽雪這才提着登門禮,正式來沈家看望他。可等鄭聽雪到了他身邊,他卻又睡着了。
鄭聽雪低頭看着沈湛,目光移到他瘦削的手腕上,手慢慢探過去,握住了那只手腕。
沈湛的皮膚很冰,這種溫度在夏天顯得十分異樣。鄭聽雪微微皺起眉,指腹按在手腕下方的脈搏處。
“摸什麽呢?”
鄭聽雪一愣。沈湛不知什麽時候醒來,睜開眼睛看着他,蒼白的臉上挂起一點笑容,“竟然趁我睡着亂摸。”
鄭聽雪只得收回手,沈湛坐起身,被子滑下,露出松垮單衣下白瓷般的胸口。他反手扣住鄭聽雪的手腕,“擔心我了?”
鄭聽雪說:“是。”
沈湛拉過他的手,鄭聽雪就坐過去一些,讓他摟住自己的腰。
“那也不枉我折騰一番。”沈湛溫柔笑起來。
他們挨得很近,嘴唇便自然地碰到了一起。沈湛的唇很冷,鄭聽雪很暖,兩人的溫度互不侵犯,貼在一起剛好合适。沈湛用力拉過鄭聽雪的腰,把他按進懷裏,舌頭抵|進他的口腔。
一吻畢,沈湛不輕不重咬了鄭聽雪一口,舌尖舔過他的嘴角,離開時迸出一點水聲。
“我睡着的時候,你來看過我嗎?”
“來過。”
“有沒有去見亂七八糟的人?”
“沒有。”
沈湛依舊溫柔笑着,“是嗎。”
“我會知道的。”他在鄭聽雪耳邊說,“你也知道,我派了很多人跟着你。雖然他們都是一群廢物,總是把你跟丢,可若是有人來找你,我還是會知道的。”
他低聲呢喃,“如果有人找你,我會殺了他,一定會。所以我會殺了孟燃,他在你身邊活了太久了,小雪。”
沈湛抓緊鄭聽雪的衣領,要他看着自己,“不光是他,所有想靠近你的人,都別想活。”
鄭聽雪離開沈湛住的小苑時,剛跨出門就看到之前引他進來的管家站在苑子門口,手裏端一盤茶點,一副踯躅的模樣半天不進來。
“何事?”鄭聽雪問。
那年輕管家回過神來,忙沖他賠禮,“鄭公子這就要走了?是小的招待不周,這些茶點是夫人特地讓廚子為您準備的......”
“不用。”鄭聽雪想了想,轉過身,說:“還未見過沈老夫人。”
“這......”管家露出一點難色,鄭聽雪見他似乎有什麽難處,便說:“無妨,這次不方便,我下次再來就好。”
他擡腳要走,又被管家喊住,“方便的,方便的!怎好意思讓鄭公子多跑這幾趟。請随小的來。”
這年輕人對他的态度很奇怪,又敬又畏,可這明明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鄭聽雪既不兇,長得一點不吓人,也不知道對方在害怕什麽。他跟在管家身後,問,“方才怎麽不進來?”
管家小心翼翼答他:“小的怕打擾了鄭公子與當家說話,惹得當家不高興。”
鄭聽雪便不說什麽了。
他們來到一座雅靜清幽的屋前,管家在門外說了一聲,“夫人,鄭少爺來看您了。”
裏面傳來一老婦人的聲音:“聽雪來了?快請進。”
鄭聽雪進到屋裏,管家将茶點擺好便退下去。沈老夫人親自過來迎他,“是聽雪呀,好孩子,還記得來看我這個老骨頭,好孩子。”
沈老夫人瘦了許多,頭發花白,原本白胖圓潤的臉頰簡直快瘦脫了形,一雙眼睛神采盡失,眼神飄來飄去,一副畏縮不敢前進的模樣。
沈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好心腸。她年輕時信佛,一直堅持行善事,積福德,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從路邊撿回了沈湛。她見不得可憐與不公,平時也常施粥予窮人,把自己換下的衣服與首飾捐給他們,讓他們拿去賣了錢換些吃的喝的。
可這樣的沈老夫人,如今不知為何,變得又蒼老又可憐,獨自呆在精致空蕩的小院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鄭聽雪與她對坐桌前,不動聲色地問:“夫人,近來可好?”
“好,好,都好。”
他觀察着老婦人,“夫人看起來有憂心事。”
“憂心事?”沈老夫人反應有些慢,過一會兒才搖搖頭,“哪有什麽憂心事。”
接着她又露出有些悲傷的表情,“就是有時候想我家那老頭子想得厲害......怎麽走得那樣早呢?怎麽......怎麽突然就病了呢。”
鄭聽雪垂眸不語。
“病到後來,話也沒法說了。”沈老夫人念念叨叨,“天天為他誦經念佛,也喊不回來他......病來如山倒啊,聽雪,你可一定要好好的,要注意身體,千萬不要生病......”
鄭聽雪離開沈家時已是傍晚。他沒有回家,而是半路轉道往城中一酒樓去。鄭聽雪到的時候正是晚飯時分,樓裏熱鬧,他徑自上樓,進了拐角一間包廂。
他剛一推開門,一盞二指大小的酒杯迎面飛來,鄭聽雪早有預料一般,擡手一攔拈住酒盞,随手放在一邊,緊接着一道劍光襲來,鄭聽雪卻連劍鞘都沒碰,只一個轉步剛剛好避開劍鋒,錯開身的一瞬間出現在來人背後,往那人肩上一拍,看似沒用勁,卻将那人拍得大叫一聲,持劍的手臂一抖,劍摔在了地上。
“你這人怎麽回事?”屈河塵忙揉着整條麻掉的手臂,手忙腳亂去撿地上的劍,“不過幾年不見,怎麽武功又突飛猛進到這種地步?明明幾年前我還能和你交上幾手的!”
鄭聽雪往榻上一坐,說,“是你退步了。”
屈河塵灰溜溜提着劍過來坐下,一副心虛的樣子,“雜七雜八的事情多,忙得很,确實有些荒廢了。”
鄭聽雪和屈河塵相識于幾年前的一場切磋。屈河塵與其他江湖人一樣,在聽聞小白梅的名聲之後便一腔熱血地前來找人一較高下。屈河塵是典型的少年氣性,單槍匹馬從遙遠的北方南下,一人跨過秦嶺群山,風塵仆仆跑到鄭家門口拍門。當時給他開門的正好是鄭聽雪,屈河塵開門見山說要領教他的功夫,鄭聽雪也不多話,當即便抽出白梅,二人一句寒暄沒有,就在院子裏亮了劍。
結果不出十招,屈河塵就敗在了鄭聽雪手下。
屈河塵驚訝之餘心服口服。他親自試過鄭聽雪的身手,切實體會到自己與小白梅的差距,也終于承認小白梅之名名不虛傳。屈河塵雖然心傲,卻也認理。唯一可惜的是他本想腆着臉讓鄭聽雪收他為徒,可二人所修內功不同,鄭聽雪修的是純正的正派內功,屈河塵修的,卻是邪派內功。
彼時屈河塵正是江湖上邪派世家中首屈一指的屈家的大少爺——除了最大的邪派世家聶氏,其次便是屈氏。雖說走的邪派,可屈河塵無論外貌還是性子,都一點不像邪派。他大大咧咧闖進正派第一世家的大門,輸得慘兮兮不說,還上趕着想和鄭聽雪巴關系,若是讓邪派那些家族聽了,怕是又要被毒罵一番。
但屈河塵不在乎這些規矩,鄭聽雪也不在乎,因此屈河塵說想和他做兄弟的時候,鄭聽雪便無所謂地答應了。
“兄弟之間要做什麽?”鄭聽雪問他。
屈河塵被問得一懵,“你要這麽問,還真把我問住了。我猜,大概就是對方有什麽困難朝你求助的話,就順手幫一把這樣?”
鄭聽雪點頭:“知道了。”
“不過我覺得吧,你這麽強,我也不弱,咱倆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困難。估計也就是以後有空見了面,坐在一起喝喝酒什麽的。”
“我不喝酒。”
“好,行,吃飯!吃飯總可以吧?”
“可以。”鄭聽雪說,“你如果再來江北,我請你吃飯。”
屈河塵樂呵起來,“好啊,那你要是來了我們家,我請你吃羊肉。”
鄭聽雪想了想,說:“我應該不會去北疆那麽遠的地方。”
“哦。”屈河塵抓抓頭發,也沒在意,“沒事兒,我有空來找你就行。”
自那一別,兩人再沒見過面,中間這今年也沒有通過消息。但鄭聽雪讓人與屈河塵去了一封信,屈河塵依舊二話不說,收到信便從遙遠的北方拍馬南下,趕到鄭聽雪身邊。
“信裏也不具體說什麽事兒,只說有個很重要的事情想讓我幫忙,害得我抓心撓肝的,又好奇又激動,連老爹罵我都不管了,一路趕過來。”屈河塵一邊拿着筷子往嘴裏塞牛肉,一邊嘟囔,“快說,有什麽艱巨任務派給我,趕緊讓我大顯身手一番。”
鄭聽雪沒動筷子,等他囫囵吃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道:“倒也不是什麽能讓你大顯身手的事。”
屈河塵吃完肉,坐着喝酒,聞言一聳肩,“小試牛刀也未嘗不可。”
鄭聽雪說:“想托屈兄照顧我的家人。”
端着酒杯的手一怔。屈河塵愣住,他望向鄭聽雪,見坐在自己對面的人神色平靜,一手平穩放在桌上,漆黑的雙目也看着他,鎮定得像一輪永恒不變的明月。
作者有話說:不好意思睡過頭了,更晚了點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