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那一刻聶踏孤的眼神終于變了。他慢慢傾身靠近鄭聽雪,低聲道,“奇怪……明明手都拿不起劍,腿也斷了,你究竟是哪來的底氣,敢這樣與我說話?”
他頓了頓,嘴角牽起一點冰冷的笑意,“還是我們家長落乖,當初我給他喂毒下蠱的時候,他可從來不敢對我說這種狠話。”聶踏孤想起從前的事情,臉上露出懷念的表情,“可憐的小家夥,最多也只敢求我殺了他。可我怎麽會殺了他呢?我還指望他殺人呢。”
聶踏孤說着說着,臉上又閃過陰鸷,“可惜最後還是讓他搞砸了,沒想到他也是個廢物,把你活着帶回來不說,還成天膩在你這裏,連我和霧月的話都不聽。浪費了我的蠱,我花費畢生心力煉出來的蠱……”
“不過我還是講道理的,長落這麽多年也不是一事無成,幾大正派世家全被他摧垮,還把你們鄭家拖成如今這副凄慘模樣,不知白梅老祖如今還剩多少茍延殘喘的時日,眼睜睜看着你爹慢慢病死的感覺不好受吧?啊——對了,差點忘記與你說,張小風被我一刀捅死的時候,長落可就在旁邊看着呢。”
鄭聽雪目光一閃,瞳孔不着痕跡地微微放大。
聶踏孤談起覺得有趣的事情,興致又高了起來,“當年你的姐姐死了以後,長落消失了大半年,你猜他做什麽去了?——他被我們帶回去了。因為內人讓他親手殺了你姐,可他竟然不肯,你說奇不奇怪,按理說那蠱種進了他的心髒,他那會兒就該喜歡殺人才對,可他不僅誰都沒弄死,還與你們天天呆在一起,好像真把你們當成親爹親娘了似的,這麽惡心的事情,怎麽能讓聶家人做出來?我便讓內人帶他回來,又給他喂了半年的毒,好歹把那蠱再養得活了不少,總算讓他看上去像樣了些。之後張小風找上門來,殺了我那麽多人,我也只好将她殺了,還讓長落也在一旁好好看着,教他怎麽殺人,怎麽殺鄭家人。”
“最後還是長落把你娘拖到懸崖邊吊起來,用繩子,套在脖子上,長落手上都是你娘的血,鷹鳥和蟲子花了好幾天才把她的屍體啃完……誰又能說不是他殺的呢?”
聶踏孤的眼神充滿快意與瘋狂,“可你看看你們,到現在還在玩這些愛來愛去的游戲!你真以為長落愛你嗎,鄭聽雪?他不過是演戲給你看罷了,自從張小風死後他重新下山,他的心裏就再沒有一點點這種惡心的感情了,他只會恨你,想殺你,最後成為一個被蠱蟲操縱的人偶,你不要以為他現在對你言聽計從,你就贏了,鄭聽雪,他不過是為了把你騙來鮮卑山,然後殺光那群躲在江南茍且偷生的鄭家人!”
在聶踏孤的精神逐漸不穩定的過程中,鄭聽雪始終沒有說話。他微微側過頭看着窗外,太陽只出現了很短暫的時間,不知何時,浮動流淌的烏雲再次遮住高山輕柔的光線,天空陷入淡淡的暗青。
鄭聽雪只是出神了一會兒,就再次回過頭,靜靜看着聶踏孤。
“但是我不想等了。”聶踏孤喃喃道,“你這家夥不好對付,我看出來了,你的心機比長落那蠢貨深得多,我不能再等到你做出下一步動作了,就到這裏吧,鄭聽雪。”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方小盒,從裏面取出一個方形的紙包,展開以後,現出裏面紅色的粉末。
聶踏孤捧着紙包靠近鄭聽雪,“我該說的都與你說了,畢竟到了這個時候,很多事情告訴你也無妨,看在你還算合我心意的份上,我好心讓你安安心心上路。來,來,這是我特地為你磨的紅梵蓮,吃下去以後,只需要一晚上你就會肝腸寸斷而亡。放心,死像不會很難看的,我對你是不是很好?還為你死了以後的場面着想。鄭聽雪,這是你應得的。”
他将劇毒的紅梵蓮粉末放到鄭聽雪手上,“你也明白你現在的處境,就算你現在不吃,我總有辦法殺了你,現在不過是給你個機會,讓你尚且能選擇死亡的方式罷了,你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鄭聽雪的手心攤着毒藥,昏青色的微光灑落進來,将紅色藥粉照得微微發亮。他沒說話,只偏過目光,看向窗外。
“長落不會回來的。”聶踏孤好聲好語與他說話,“他還在家裏準備吃年夜飯呢。他的姑姥和叔叔好久沒見他,自然是要拉着他說很多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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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聽雪忽然笑了笑。
那不是一個眼睜睜看着死亡鐮刀即将割上自己咽喉的人的表情,他的笑看上去更像一柄寒光動魄的雪白劍刃,穿過一切迷霧暴雨,插在黑暗大地中間跳動的腐朽心髒上。
“聶踏孤,我還以為你有多難纏。”鄭聽雪輕輕撫過紙包,凜冽如霜的目光看向他,“原來也不過如此罷了。”
他擡起手,将毒藥送進了嘴裏。
沈湛獨自站在廊下,望着地上積起的雪。
寒冷的關外終究比不上江北,嬌嫩的花草在這裏無法生存。院子裏光禿禿的,只有漆黑的杉木,雪層和土壤。
家中下人為了準備年夜飯忙忙碌碌,卻都在經過沈湛身後時一聲不敢吭。這位十多年後終于歸家的大少爺雖然年紀不大,長得又是一等一的好看,但他身上的傳言實在太多了,加上他一回來不是先見過家中長輩,反而跑到山上不見人跡的地方一呆就是月餘,誰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因此人們對這個表面溫和無害的聶家少爺皆敬而遠之,連議論都不敢多說,生怕某一天就被暗地裏割了舌頭。
“長落,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一個柔和的女聲傳來,深湛回頭看去,溫和地喊了一聲,“姑姥。”
霧月不知何時來到沈湛身旁,她的容貌依舊清麗柔嫩,身段也如少女般窈窕。在過去很多年裏,還會有人千裏迢迢尋來鮮卑山,只為求霧月一紙永葆青春容顏的藥方,而到了如今,卻沒有人再敢問她究竟是如何保養到這個地步的。
因為霧月已經是個七十餘歲的老太,而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卻還驚人地違逆着時光,呈現出光彩照人的年輕外貌,便已是接近妖異的程度。
“怎麽不進去與你三叔聊聊天?”
沈湛笑了笑,“三叔見了我就怄氣,還是不去招三叔不快的好。”
霧月聽了這話,想起什麽,點點頭,“也是,你削了他的右耳,又廢了他的武功,他見了你自然是要怄氣的。”
沈湛沒有接她的話,霧月繼續道,“鄭家人沒見你殺幾個,倒是将你的叔叔們弄得一死一殘。聶長落,你莫不是又被那鄭聽雪下了蠱?”
沈湛漫不經心開口,“姑姥冤枉了。只是二位叔叔每次出現都正撞上我瘋瘋癫癫的時候,只能說是運氣不好。”
“你與那鄭聽雪呆了十多年,不知發了多少回瘋,也沒見他缺胳膊少腿。”
“鄭聽雪是當世無人能敵的小白梅,長落哪敢與他正面沖突。”沈湛說,“只能迂回着一步一步來了。”
“哦?即使他現在斷了手腳,你也要繼續‘迂回’?”
沈湛目光一閃。他看向霧月,眼睛微微眯起,“我從來沒有與任何人提起過此事,姑姥的消息倒是靈通。”
霧月半晌沒說話,沈湛環視四周,“爹還不來?”
“你爹還在他那藥房裏泡着,要晚些才能出來。”
沈湛便說,“年夜飯也快好了,我去催催他。”
他擡腳就走,卻被霧月攔住,“你爹向來不喜歡人打擾,莫要去讨嫌。”
沈湛卻霍然捏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勁極大,将霧月抓得痛呼一聲:“聶長落,你突然發什麽瘋?!”
下人們紛紛退避,各自往屋內躲了。沈湛居高臨下看着霧月,眸光暗而淺,“姑姥,我哪裏是突然發瘋,我原本就是個瘋子。”
霧月掙脫不開,表情便發了狠,她正要抖出袖裏藏的毒,卻又聽沈湛笑着開口:“姑姥擅長的毒術,就不要用在我身上了。你也知道,我是不怕毒的。”
霧月與聶踏孤一樣,都是極擅施毒之人,毒這種無孔不入的利刃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提心吊膽的威脅,卻唯獨對沈湛毫無作用,因為沈湛的身體裏種着世上最厲害的毒。
“看來是我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霧月狠狠盯着沈湛,“但是你百毒不侵,可不意味着別人也百毒不侵。”
沈湛臉色一變。
霧月精致的臉上露出一個森森笑容,“我猜,你抱回家的那位現在已經躺在床上斷了氣?當然,聽聞他內力深厚,或許還能頂上一時三刻,但你也知道,你爹的毒可不那麽好對付——”
沈湛猛地放開她,轉身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