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遲巍第一次見到柳姝那年, 剛剛二十一歲。就在澄湖邊,柳姝滑着滑板。穿一件黑色的長袖,長發飄揚, 下身是一條很短的短褲, 白皙的腿長而直,腳下一雙匡威帆布鞋。
一眼就能看出她學生的身份。
遲巍即将前往去倫敦, 江休約他吃飯。
說是吃飯,實際江休特別會玩,酒吧夜店常客, 各種遲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江休都講給他。
遲巍對此興趣不大。
遲家門風嚴謹, 許玟麗對遲巍要求頗高,把他當作遲家唯一繼承人來培養, 有時不講母子情面。
她只在乎遲巍飛得高不高,并不在乎他飛得累不累。
遲巍理解許玟麗的用苦良心,但不能做到認同。原因很簡單,作為一個局外人,怎麽都好評價這件事, 可當你作為局中人,只能從自己角度出發。
在遲家他是飽受矚目的遲家繼承人,出了遲家他是遲巍。
但在遲家待久難免耳濡目染。日積月累中, 他在很多方面已經信服許玟麗的看法, 比方說食不言寝不語, 這是規矩。比方說言多必失,這是交際。比方說,操控大局,這是人生。
富二代裏分兩種, 一種狂妄自大,自嗨自鬧,雖不至于逢人吹噓,也差不多見誰都要明裏暗裏顯擺一遍身家。後者安安穩穩,比普通人還要低調努力。
例如江休屬于前者,岑時屬于後者,遲巍誰都不屬于。
四年前的遲巍也張揚過,該說說不怯場,該退退不逞能。
二十一歲的男孩熱烈得俨如一輪太陽,心比天高,眼睛長到頭頂上,還沒有哪個女孩入了他的眼。
抵達澄湖時是下午四點多,那時候這裏酒吧并不密集,但澄湖邊上人依然多,這裏是年輕人的天堂,豪車随處可見,空氣中充斥着人民幣的味道。
熙熙攘攘之間,有一道黑白相間的身影從遲巍餘光中一閃而過。
Advertisement
空中漂浮着一股他從未聞過的香氣,像是很高級的香水,簡直迷人,更讓他以目光追随過去的,是滑板上女孩筆直的兩條細腿,長、白。
頭發絲兒在風中飛舞,背影像一張潇灑的剪紙。
遲巍多看了幾眼,暫且沒當回事。
繼續往前走,澄湖邊突然圍了一群人,十六七歲到二十五六歲不等,統一驚慌失措,高聲吶喊。
“報警!”
“有人落水啦!”
遲巍拿緊了車鑰匙,湊過身去,澄湖裏果然有一個小女孩溺水。
澄湖的水,波光潋滟,水波徜徉,美不勝收,也危險得可怕。
這一天,天氣晴朗。
遲巍扔下手表和手機,觀察水勢,那一瞬間裏他忘記了許玟麗的有力教導。
——你要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噗通”一聲響,一道黑影越過他跳入澄湖,這道身影纖瘦細長,跳水的姿勢非常優美,仿佛一條美人魚。
黑色的長發在水中飄搖,如同海藻般稠密,她速度很快,快到遲巍覺得自己游不過她。
他從小上很多課,游泳、馬術、高爾夫等等,不說遙遙領先,的确也是優于常人。
出神的片刻,落水的小女孩被人在水下托舉着很快地游到岸邊。岸邊的人一擁而上,将小女孩解救出來。
這個速度到了一種他無法想象的地步,一個女孩在水裏拖着另一位女孩,全程潛游,卻暢通無阻。
遲巍眯着眼,看清了柳姝的臉。
那日陽光太美好,柳姝從水中一躍而出,輕輕甩了甩長發,整張臉潔白無暇,晶瑩的水珠仿佛珍珠,閃到他的眼睛。
有一剎那,她美得像天使。
她很快爬上岸,像是位打了勝仗的将軍,坐在地面休息了會兒,灰色地板灑滿斑點水漬。
她拎着匡威,抱着滑板,走了兩步停頓了幾秒,手臂往前一伸,滑板滑出去,她也踏上去,漸行漸遠。
遲巍一直沒能緩過神,心裏出現一種強烈的願望。
他想認識她,和她交朋友。
衆人忙着給落水小姑娘按壓胸腔,小姑娘嗆出水的瞬間,所有人心有餘悸,周遭多是些年輕氣盛的學生,對生死尚未有定義。
劫後餘生的喜悅感染了在場所有人的情緒,最為重要的功臣卻沒能目睹現場。
遲巍有些懊悔,懊悔之餘看到澄湖石柱圍欄下的小型挎包,運動品牌,黑色。
他推了江休的約,在澄湖旁等了一個小時。
柳姝停到他面前時,他覺得他沒白等。
害羞這個東西好像會傳染,柳姝口齒不清地問他:“帥、帥哥?你手裏的包是誰的啊?跟我丢的那個一模一樣?”
他特別傻地回了句:“昨天、買的。”
“……”
柳姝愣怔。他也愣怔。
柳姝眨眼,他也眨眼。
柳姝笑,他也笑。
他說:“我把包還你,你加我微信。”
柳姝一秒都沒遲疑:“好。”
兩人确定關系只用了很短的時間。那時候的遲巍,很開心,很幸福。
就連許玟麗都常問他,最近怎麽好像愛笑了。
遲巍沒回答,轉頭出門,那天柳姝騎摩托車載他上山。
她穿黑色皮衣皮褲,修長的腿被包裹在緊繃的皮質褲料內,臀/型飽滿。細長條迎風一站,肩窄腰細腿長,英姿飒爽。
柳姝話不多,遞給他頭盔和一個黑色箱包。
“這是我寶貝,交給你了。”
遲巍當時沒問,他都已經被柳姝迷得不行,她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完全忘了自己明城富豪二代和一張帥臉的存在。
柳姝騎車帶他上山看日落,拿起攝像機給他拍照。
他很驚喜,問她:“你會攝影?”
柳姝從鏡頭裏看日落,笑得自由張揚:“我是攝影師。”
她讓遲巍站在夕陽下,只露半張臉,咔咔兩下摁下拍攝鍵,之後一直沒說話。
遲巍轉身時她在看鏡頭,那鏡頭好像是漩渦,将她徹底吸了進去。
而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臉頰,她的長發。
夕陽給她渡了一層金身,海拔高的地方,距離天空近,這裏霞光燦爛,遲巍覺得她太美了。
美到和他不該存在于同一個時空。
在這個充滿桎梏的世界,偏偏讓他看到特立獨行。
如人間火焰,絢爛怒放。
他愛她。
那時的他太年輕,騙不了任何人。
愛情若是能量守恒,必定有一人付出更多。
遲巍作為付出多得多的一方,甘之如饴。
他就是覺得柳姝和別人都不一樣,才如此迷戀她,她如果和別的女人一樣來讨好,他反而不喜歡了。
但久而久之,他發覺,柳姝不僅特立獨行,她還沒心沒肺。
他遠在歐洲留學,她在國內作品遭人剽竊。他想幫她,主動找到剽竊她的人去談條件,可那人告訴他。
他心心念念的女朋友聯合他的母親擺平掉自己的麻煩,而交換條件是離開自己。
他想不通,他有多麽不好?可以讓人輕易舍棄。
那時他真的愛慘了柳姝,那話簡直直擊心靈,令他痛苦不堪。然後,他只用了三分鐘調整好心态,放任柳姝不管,這爛攤子于他而言是小菜一碟,于柳姝而言或許沉重不堪。
他知道,柳姝很酷,但也很窮。
窮盡山水之時,她或許會來找自己,到時候順水推舟,借她一把人情,再把她留到自己身邊。
他還是低估了柳姝,又或者,高估了自己。
他沒忍住,自己去找了柳姝,而且痛哭流涕。他二十二年來第一次如此狼狽,然而柳姝還是沒留他。
遲巍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管柳姝了。
他的這輩子只有一年之長。
一年以後,他從歐洲歸來,直接上手博儀集團伽羅酒店産業,由于心無旁骛,雷厲風行,他在經商方面混得風生水起。
他也才不過二十三歲。
遲承江說,程家小女兒快二十歲了,找個機會認識下。
遲巍百般不願,一個契機,他無意聽說程家外甥女的存在,這個外甥女小他一歲,胸腔右側有一塊紅胎記。
也就是一瞬間,他完全想起來了。
于是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整整一周,他都在做夢,夢的女主角,只有一個人。
他托楊松找到柳姝工作室所在地址,着手對面咖啡館撒發小廣告的事情。這件事進展很慢,足足一年才有進展。
然後又是各種漫長的等待。
終于有一天,柳姝自己走進程氏集團,認祖歸宗。
他隐隐壓住心中某種不可言說的喜悅,轉頭給程思南安排了一位帥到慘絕人寰的男人。
這個男人名叫寇時越,除了長得帥暫且不知道他有什麽別的優點,而且他也很缺錢。
遲巍不缺錢。
寇時越開口要五十萬,遲巍一口答應,爽快得讓寇時越都覺得自己是不是要少了。
寇時越雖然窮,但不貪心,且牢牢遵守合約條例,絕對不和程思南發生更進一步的親/密關系,更不會愛上她。還有就是,遲巍結婚後三個月,便可自行分手。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遲巍圈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理想國,讓心愛之人沿着他定好的軌道,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毫無退路。
這一切完美到他可以不計前嫌。
他甚至讓柳姝相信了命運。
兜兜轉轉之後,身邊之人只能是遲巍的命運。
但柳姝還是想不到,有人生生掰彎了她的人生軌跡,只為和她在一起。
她相信輪回過患,因果不虛。
她只是有一點點茫然,和一點點害怕。
遲巍讓楊松帶程思南去找寇時越。他準備帶柳姝回家。
遲巍坐進駕駛室,柳姝坐在旁邊,車裏開了冷風,空氣靜悄悄的。
“遲巍。”柳姝思緒漸遠,想起近日發生的種種,手指扣着包帶,淡淡地說,“有件事,我三年前就該告訴你。”
遲巍哦了聲,這種聽她義正言辭說話的感覺,讓遲巍有種她接下來的話應該是很重要的感覺。
至少在她看來。
“我好像從來沒和你說過——”柳姝頓了下,抿抿唇,緩緩道,“我愛你。”
遲巍太陽穴突突的跳。
這一瞬間,他心髒驟停,像是瀕臨死亡的病人,迷茫之後得到永恒。
他好像,一直在等這句話。
也一直,從沒等到過這句話。
但他沒想到,他會在寂靜的夜裏,在兩人坐在車裏一起準備回家時聽到這三個字。
那麽平靜,平靜地不真實。
“但是——”柳姝眼眸漸濕,“我不想你耍我,這不真實,這很假,這讓我覺得一切都很奇怪!”
遲巍一頓。
柳姝咬緊下唇,別過頭,“我想……”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她只是覺得自己好像應該生氣,卻又好像沒有資格。
“柳姝。”遲巍輕笑了聲,語調平穩,細裏聽還有一股懶散之意,他擡手支着下颌,低垂着眼眸,“為什麽我從來不會對你生氣?”
“為什麽你打我罵我,我還是會對着你笑?”
“為什麽我等你三年,與你結婚卻不願再多拖一秒。”
“為什麽在外人面前我總是偏袒你?”
“為什麽——”遲巍看向柳姝,漆黑而亮的眼眸裏帶着不容否決的意味,“你都這麽糟踐我了?我還是在。”
為什麽?為什麽?
“你難道不知道為什麽嗎?”
她、她知道的。
柳姝眼睫撲簌,緩緩擡眼,在不算明亮的車廂內對上遲巍不容拒絕的眼神。他的嘴角沒有弧度,表情極為冷漠,剛才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重重砸落,敲擊着她的心跳,讓她不由得為之一顫。
她還沒見過這樣的遲巍,很認真、很讓人害怕。
“姝姝,我已經不是三年前的阿遲了。”遲巍擡手,手指抵上柳姝的臉側,溫柔摩挲。他挑了下眉,輕哼一聲,“你想離婚?”
“……”柳姝沒說話。
男人語氣驟涼:“敢就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