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滿朝相逼,倒是一副空前的盛況。若三五人彈劾,今上可以發落,繳了他們的魚袋官印逐出垂拱殿。可現如今階下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怎麽處置?将所有人都治罪麽?一個國家,龐大的運作體系,缺一員兩員尚可以調配,全部罷免,皇帝無異于自掘墳墓。

錄 景驚惶望着他,他倒是相當平靜,起身在這些跪地不起的朝臣中間緩慢踱步,帶着三分自嘲,悵然嘆道:“朕九五之尊,說起來風光無限,到底如何呢?還不是要看 衆臣工的臉色行事!你們是打算效仿當初的安史之亂,逼朕賜死心愛之人麽?可惜你們不是陳玄禮,朕也不是李隆基。李後當不當死,不是你們說了算,是朕說了 算。衆卿憂國憂民,這份心意朕知道,朕登基三年來,日日三省吾身,從不敢忘。朝中大事與卿等共謀,朕後朝的事,諸位隔岸觀火就是了,不作為,反倒令朕感 激。彼時钺綏聯姻,朕冊封李氏為後,有過半的人反對,說李氏乃商賈之女,血統不純,身份低賤,不配享國母之尊。今日卻拿她的公主出身來反駁朕,諸位大文 豪,大儒士,前言不搭後語,豈不令人恥笑?朕不瞞你們,李氏乃朕發妻,朕珍而愛之唯恐不及,縱然以往有不和,亦是夫妻間的矛盾,上升不到國家層面上。她姓 李,綏國建帝姓高,兩姓差之千裏,有何足俱?卿等常稱朕為君父,君者如父,莫非家中老父後宅之事,也要你們這些做兒子的指手畫腳麽?可見你們心中對朕從無 半點敬意,不過是在朝為官,食君之祿罷了,朕說得可對?”

谏議大夫當即駁斥:“陛下此言差矣,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乃大钺萬千百姓之天下。殊不聞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陛下如今谏則不行,言則不聽,實在令臣等心寒。”

他偏過頭去看他,“曹大夫,你說錯了。天下是朕一人之天下,朕膏澤下于民,則國泰民安。若人人以君自居,那天下就要大亂了。”

他這兩句話讓太後大皺其眉,“社稷為重君為輕的道理,看來陛下忘得一幹二淨了。”

他 沒有回太後的話,低頭撥了撥腰上佩绶道:“天下正在歸一之時,多少大事等着諸位去處理,何必抓着朕的私事不放?朕願意給李氏三千寵愛,只要她不禍國,不擾 亂朝綱,諸位何不放出些雅量來?朕原想恢複她皇後尊號,又因眼下戰局不穩,還在猶豫。若逼朕太甚,朕立刻就下诏,皇後複位,想來就再也不會有人存疑義了 罷!”

如此一來衆臣嘩然,暗道今上大概是瘋了,前方進攻受阻,幾十萬大軍困在鼎州進退維谷,幸得烏戎糧草支援。沒有冊立貴妃就罷了,還要重立廢後,在這風口浪尖上?

可他向來強勢,認準了就要去做,從來就不是個輕易聽人勸的。越是涼薄的人,愛上另一個人時就會越認真,今上不幸後宮,向來專愛李後一人,要想将李後鏟除,只怕還要想別的辦法。

衆人回望太後,太後雖然惱火,卻也沒有辦法。略忖了下道:“廢後居于柔儀殿,此事不妥。既然她已經不是中宮了,陛下又舍不得她在瑤華宮修行,那就将她調入廣聖宮,為先祖添置香油,也好贖她先前犯下的罪過。”

今上把視線調到了殿頂,“此事容後再議,我看今日天氣不錯,又将至年關,諸位宰執連日忙碌,今天就早些回去,若有戰報,朕再遣黃門出宮傳旨。散了吧!”

聖 意已決,沒有轉圜的餘地,你若固執,跪在天街上三天三夜,今上保證連看都不看你一眼。再想想确實是,李後的綏國長公主頭銜本就像撿來的一樣,不過是郭太後 和前夫所生,對于綏國來說無足輕重。既然戰前沒有任何動作,現如今開了戰,又失了後位,已經是個沒鉗的螃蟹了,不足為懼。今上江山美人都願得,男人麽,有 這分心也是人之常情。相比重扶李氏為後,現在僅僅只是豢養,倒不是十分難以容忍。日後當真一統天下,李氏欲再為後,也要看她福澤夠不夠,能不能活到那個時 候了。

衆臣無奈,再堅持下去亦是無用功,便起身長揖,退出了垂拱殿。

太後這廂氣得瞪圓了眼,“官家真叫老身失望,你這算什麽?李秾華就這樣好,勾得你三魂七魄全沒了?”

“她 就是這麽好。”他夷然道,往東指了指,日光跳躍在紫宸殿殿頂,琉璃瓦反射出萬道金光來,他笑道,“今日風和日麗,孃孃何不到花園裏走走?先前說玉體違和, 多看景,少動怒,對孃孃身體有好處。兒最近為戰事煩憂,今早梳頭,頭發掉了一大把,孃孃不心疼兒麽?兒找回了皇後,就像吃了定心丸,終于可以專心對付綏國 了。孃孃要兒君臨天下,兒正依孃孃的意思辦,我的這麽一點小小私心,孃孃看在眼裏,全當給兒一些甜頭吧!”

他這麽說,倒叫太後不好開口了。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要比固執,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如今說這一通軟話是先禮後兵,真把他惹毛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 長長嘆了口氣,“一統天下難道是為了我麽?我并不是有心同你唱反調,現在正是兩軍交戰的時候,你把她留在身邊,綏宮裏那兩個終究是她的親人,将來免不得要 掣你的肘,你情願到那時候左右為難麽?你是皇帝,不能那樣縱着性子來,江山挑在你肩頭,若有個好歹怎麽辦?我思來想去,她實在不能留在柔儀殿裏,你和她也 當保持些距離。莫忘了先前她做下的那些事,朝中衆臣尚且不知情,若知道她幾次下毒,言官們的奏疏能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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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裏掂着一枚銅錢,玩得興起時銅錢在指間翻轉,轉得人眼花缭亂。邊盤弄邊道:“說起此事,我還沒來得及向孃孃回禀。天贶那日給衆娘子畫像的天章閣直學,孃孃可還記得?”

太後颔首說記得,“他是李氏府裏西席,跟随她入禁庭。後來任直學,還是李氏舉薦給你的,可是麽?”

他 說是,“劫持皇後的人正是他。孃孃可能不知道,十年前烏戎出了個少年才子,十六歲封侯拜相名噪天下,次年突然傳出死訊,病逝于膠東,那個人就是崔竹筳。宮 中一系列的變故,先有下毒,後有劫人,都是烏戎人搗的鬼。建帝繼位不久,處理朝政的手段,他與郭太後都不精通。烏戎靖帝則不同,禦極多年,老奸巨猾。如今 送來個貴妃,更是小奸巨滑。”他頓下來,笑了笑道,“我說這些,無非是要孃孃明白,貴妃只可加以利用,不可太過擡舉。我如今留她性命,是因為烏戎還有利用 的價值。彈丸小國,兵力不過大钺一半,若叫他更強盛,只怕也有吞象的野心。前兩日接了靖帝密函,信中大有阿谀的意思,許以小利,先穩住他,待得拿下的綏 國,下一個便輪到他們了。”

那自然,要統一中原,烏戎遲早要被掃蕩幹淨的。太後對貴妃也不過是做表面文章,過後插上一刀,是慣常 的手法。反正聽得還算稱意,便道:“貴妃也需善待,畢竟目下時機不成熟。官家分分心,內苑該多走動走動。人剛尋回來,知道你丢不下,留上兩天就算了,若長 居柔儀殿,沒這個先例。前朝是處置軍政大事的地方,住着女人算怎麽回事?官家不要不忌諱,萬事有度,也好向祖宗交代。”

他不以為然,“我以為絕後才無顏見列祖列宗,孃孃總盼着皇嗣麽,再等些日子吧,總會讓孃孃抱上孫子的。”

太 後有些驚訝,只知道他們大婚半年未曾圓房,看來這回是成了,不得不說是樁好事。歷來的太後們都是這個心思,兒子不濟,有孫子就還有指望。要是連孫子都沒 有,江山日後交給別人,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官家這認人的毛病叫人束手無策,一個茶壺還配四個茶盞呢,他倒好,死心塌地,只等李秾華給他生孩子。

這樣必定是不行的,以前沒有行過房,誰也奈何不得他。如今既然開了頭,好賴多了個峰回路轉的機會。

太 後慢慢靜下心來,“若靜妃能有孕,也算她功德一件。只是官家需留神,不可貪戀,要當心自己的身子。”此行目的沒達到,她有些失望,不過也不是毫無成果。官 家正在興頭上,像初得一個寶貝,百般疼愛都不夠,這時候同他掙,他能和你拼命。再過些時候吧,誰讓郭績的女兒惹人愛呢。母女兩個生得一樣狐媚,秾華身上竟 沒有半點李從風的影子,真是稀奇。

太後斂袖去了,一旁的錄景方長長吐納了兩口,“真真好險,臣原以為今日逃不過一場幹戈,聖人又要遭難了。幸好官家威服,将那些大儒壓住了,未讓他們翻起浪花來。”

他負手道:“他們也會權衡,比起廢後重立,朕的偏愛算不上什麽。”邊說邊往殿外去,記挂着她,不知她現在在做什麽。垂拱殿和福寧宮在一條縱線上,夾道裏沒人,他幾乎要跑起來。匆匆進了福寧門,穿過升龍陛往後,見柔儀殿前一片日光下站着個人,正牽袖試盆裏的水溫。

他站住了腳看,他的寝宮,從來都是森嚴得沒有半點人氣的。如今她來了,在這裏生活着,大冬日裏洗頭,挑日照好的地方取暖,看上去就像尋常過日子的樣子。

尚宮要上前幫忙,她說不必。自己卷了領子低下頭,頭發太長了,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他看得發笑,加緊步子趕過去,替她把頭發撩起來,一點一點浸到盆裏。

她看見他,訝然一笑,“這麽快就回來了?”

他嗯了聲,掬水替她打濕頭發,“怎麽不讓底下人伺候?”

她說:“以前都是乳娘幫我洗,這回想自己試試看。我長到這麽大,從沒有自己洗過頭,看上去笨得厲害吧?”

“沒 有,皇後在我眼裏是最聰明的。”他溫煦道,接過尚宮送來的無患子,剜了些膏泥替她揉搓。冕服的大袖總要往下掉,錄景和秦讓一人一邊牽住了,給她洗個頭,必 須一堆人通力合作。雖然費事,但是很快樂。一個日常都需要別人服侍的人,現在照顧起她來,卻也得心應手。那三千青絲懸浮在水裏,烏沉沉如暗夜的雲。他把手 焯進去,恍惚的觸感劃過他的指縫,他俯身說:“今日無事,我領你去延福宮吧!”

她從濕漉漉的發間擡眼看他,“你不必處理政務麽?”

“該辦的今早都辦好了,再有要緊的奏疏,讓他們送到延福宮來就是了。”他說着,拿大帕子把她的頭發包起來,一縷一縷細細擦拭。

衆人都散了,只餘他們兩個。兩張胡床一前一後放着,他坐在她身後,徜徉在一片溫暖的日光裏,心都是恬淡溫暖的。她不時回頭看他,“官家……”

“嗯。”

“官家……”

他停下手,含笑問:“怎麽了?”

“我覺得一輩子就叫不夠你。”她轉過來,傾前身子,把額頭抵在他肩上,“官家……”

她有很多話,覺得愛裝滿了心肺,卻抒發不出來。他擡手捋捋她的發,濕氣浸透了緋袍也不管,拍着她的背道:“不着急,一輩子那麽長,可有得叫了。”

她轉過臉,在他脖子上親了一下。膩歪了會兒,又緩聲問:“今日垂拱殿裏出了岔子,那些朝臣想殺我,是麽?”

他皺了皺眉,“是誰給你傳的消息?”

她倒是無所謂的樣子,“沒有誰,呼聲那麽高,我都聽見了。”她學他們的口吻,笑道,“殺狐媚,清君側……那些官員嗓門真響。”

他怕她胡思亂想,忙道:“你放心,我已經将他們斥退了。皇城內外有上萬的班直,誰敢有異動,即刻斬殺于殿前。”

她搖了搖頭,“那麽多人呢,殺完了誰給你處理朝政?他們之中有谏官,也有一心輔佐你的棟梁,殺了他們,官家就要背負罵名了,不好。其實他們說得沒錯,若我處在他們的位置,也希望官家親賢明遠奸佞。”

他看了她一眼,“用不着你替別人設身處地,我自己應當怎麽做,我自己知道。若是連妻子都保護不了,我還做什麽皇帝?再說狐媚,皇後哪裏狐媚?就是有些傻,看上去遲遲的罷了。”

她一聽不樂意了,鼓起腮幫道:“我明明很嬌媚,很會邀寵。”

又來了,沒見過這樣急于往自己頭上攬罪名的。可是她越稚氣,他越是愛得厲害,笑着附和道:“是,你很嬌媚,很會邀寵,把朕弄得五迷六道。你是一代妖後,這總成了吧!”

她吃吃發笑,笑過了又有些惆悵,“如果當真賜我白绫,我也不會恨你。你已經對我很好了,爹爹過世後我遇見了你,一定是爹爹不忍心我吃苦,在底下保佑我。”

他笑道:“那我爹爹一定也出了一份力,找你做藥引子,專治我的孤獨。”

她不說話了,抿着唇對他微笑。太陽照得晃眼,她眯着眼睛,那皮膚是半透明的。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她的一個簡單的表情,也足可以掃清朝會上郁結的苦悶,給他帶來莫大的安慰。

其 實秾華很想同他談談高斐和郭太後,又怕惹他不高興,破壞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溫情。她現在極其依賴他,以前只是單純的愛戀,現在不是了,這個同她親密無間 的人,是這世上最親的人了。她珍惜他,怕傷了他,怕他不要她,所以有話她也不敢同他說。現在的自己有點可悲,可是怎麽辦呢,她已經沒有自救的能力了。

他耐着性子,換了無數巾栉才替她把頭發擦得半幹。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立起來拉他,“我們去延福宮吧,現在就去。”

他說再等一會兒,等頭發全幹,怕她落下頭疼的毛病。她牽着他的手,悠悠搖晃起來,“我曬得臉都痛了,要曬褪一層皮你才高興麽?你看我的臉……”她把臉頰湊過去,“可是黑了?”

他仔細看,嫩得豆腐一樣,連一點血絲都不見。他照準了,叭地親了一口,“白得晃眼,哪裏黑了?”

她甜甜笑起來,踮着腳尖摟他的脖子,“別動呀,讓我抱一會兒。”有風吹起她的頭發,紛紛揚揚,和他的發髻糾纏在了一起。

她 喜歡這種親昵的舉動,他也很喜歡。高大廣闊的殿宇前,有兩個彼此依偎的身影,這冷氣森森的建築頓時有了人情味似的。她以前是皇後,皇後要端穩從容,同官家 在人前不能過于親近。現在不同了,她的後位已經不在了,就要把寵妃的特權發揮到極致,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做,恣意地活。

他被她纏 得沒辦法了,終于答應現在就去。臨行前要換燕服,錄景送進來,她去接了,親自給他替換。男人的深衣到了冬季色彩并不豐富,玄色的錦緞繡雲頭暗紋,狐裘厚 實,襯托着他的臉,有種淩厲但內斂的味道。她的手從他的衣襟袖褖劃過去,欠身把袍角整理好,再要回身取玉帶,卻被他一下子抱住了,就勢一撲,撲倒在褥子 裏。

他有點懈怠了,拱着她的脖子說:“還是不去了吧,現在什麽時辰?一同歇個午覺好麽?”

他打什麽注意她心裏知道,掩嘴笑着說不行,“剛散朝沒多久就睡下了,叫別人怎麽說?官家是明君,不能好色,更不能白日宣淫。”

他悻悻道,“離天黑還有很久。”

如今倒好,只盼着天黑了。她紅着臉,扭身道:“咱們去延福宮釣魚,釣着了在院子裏架火烤着吃,找些事做,不一會兒天就黑了。”

他沒辦法,洩憤式的在那紅唇上研磨,她手忙腳亂掙起來,“輕點呀。”

她一說輕點,他腦子便嗡地一聲響,想起昨夜她痛苦的樣子,急急問她,“還疼麽?我命人去太醫館拿些藥回來吧!”

她扭捏說:“不疼了,別叫人去,醫官問起來怪不好意思的。”

他拉她坐起身,撫膝一本正經道:“我想傳聞還是很有道理的,第二次就不會痛了。”漸說漸慢,語調哀懇,“皇後……”

她頰上紅得醉人,婉轉抛來一個眼神,低頭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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