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她做了個很長的夢,回到五歲那年,滿園芳菲正盛。她捧着書卷,在湖邊的青石上坐着,聽爹爹講故事。
“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缪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
爹爹的聲音極好聽,溫軟的,如淙淙湧泉。她那時幼小,不解其中意,問爹爹,“信中的話是什麽意思?”
爹爹低頭看她,眼裏含着悲傷,“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
她聽後半天沒有說話,爹爹的袍袖被風吹拂,拂過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氣。她莫名覺得很難過,氣哽得哭起來。
爹爹很訝異,将她抱在懷裏,問怎麽了?她伏在爹爹肩頭說:“何氏可憐,她與韓憑是夫妻,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爹爹悵然嘆息,“畏天道,畏王權。有時侯愛情敵不過權利,等你長大就知道了。”說着含笑撫她丱發,“我秾兒有真性情,将來必可覓得良配。要記住爹爹的話,女人不可貪戀權勢,縱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
她還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裏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這樣的良人,爹爹對秾兒最好。”
爹爹只是笑,俊秀的面容,只因常常蹙眉,眉間有了淺淺的紋路。但是笑起來極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聽了她的話緩緩搖頭,“像爹爹這樣的并不好,要找個可以保護妻兒的,倘或能遠離名利,那就是大圓滿了。”
她靠在爹爹肩上,過了很久才又追問韓憑與其妻的結局,爹爹說:“韓憑被王處死,何氏陰腐其衣,與王登臺的時候縱身躍了下去。左右攬衣不得,墜臺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遺書,請求與韓憑合葬,王沒有答應,令人埋之,使她與韓憑的墳冢相望。”
她含着淚,五歲的小兒也懂得人世間的辛酸了,“後來呢?就一直這樣咫尺天涯麽?”
爹爹說:“墳茔不可移,王曰:‘若能使冢合,則吾弗阻也。’于是當夜有兩棵梓木生于墳茔兩端,十日便長得合抱粗,根交于下,枝錯于上。樹頂還栖了一對鴛鴦,日夜交頸悲鳴,其狀可哀。”
“鴛鴦是韓憑夫婦變成的麽?”
爹爹說是,“生不能在一起,死後得以團聚,也是幸事。”
秾華雖然懵懂,但是讀得懂爹爹的傷痛,“孃孃在地下,也希望爹爹好好的。”
爹爹凄然南望,喃喃應着:“是啊,一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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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山在南方,鳳山上有她未死的孃孃。
一個激靈醒轉過來,她卧在床上,外面轟鳴聲不斷。郭太後和高斐站在她床前,見她醒了,低聲道:“大內只剩一位太醫了,剛才來看過,說你懷了身孕。”
她有點慌,仔細判斷他們的表情,然後說是,“孩子還在麽?”
郭太後點了點頭,“暫且還在,但是能不能留下,說不準……這個消息,殷重元知道麽?”
她該說實話麽?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學會保護自己,便搖頭說:“不知道。在他起兵前就已經将我廢了,貶入瑤華宮為道,孃孃聽說了麽?”
钺國自然有綏國的探子,大致的情況也傳回來了。钺太子沒死,試圖奪位,其間發生很多糾葛,導致她被打入冷宮,乃至被廢。
她面有愧色,嗫嚅道:“我沒能殺了殷重元,有負孃孃所托。禁庭中幾次三番出纰漏,他早已經不信任我了。當初封我為後,只是為了以我為由,伺機向綏國興兵。一旦大戰開啓,我沒有了利用價值,被他掃出了禁中。”
“這麽說來,殷重元對阿姊是毫無感情了?”高斐看了她一眼,“那阿姊的孩子……”
她心裏糾結不已,官家無子,就算她将他們間的關系描摹得多緊張,只要孩子是他的,就足以成為拿捏官家的把柄。她相信兩國開戰後,綏國的密探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後來發生的事,他們未必知道。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我在建安時有位老師,我和親,他也一同入了大钺。後來我遭遇了那些坎坷,先生對我不離不棄……”
這謊話說得十分尴尬,自己先紅了臉。
高斐辯她神色,蹙眉道:“可我聽說汴梁城外,阿姊手刃了崔先生,既然崔先生對阿姊情深意重,阿姊為什麽要殺他?”
她心裏有些忐忑,忖了忖道:“那是金蟬脫殼之計,崔先生并沒有死。今日我回建安來,就是崔先生護送的。先前在望仙橋下被孫将軍的部下拿住了,我入皇城,崔先生跟随孫将軍共議退敵之計去了。”
高斐有些失望的樣子,外面轟然又一聲,震得宮苑顫動。他垂着兩手道:“城快破了,阿姊現在回來無異于自尋死路。可惜進城容易出城難,阿姊何必把自己的生死同我們綁在一起呢!”
她沒有說透徹,如果現在就表明自己可以求官家留他們性命,他們必定知道她和官家餘情未了。所以還是沉默,等钺軍抓住他們,即便被關押起來,見到官家就沒事了。
郭太後也萬分惋惜的樣子,“你不應該回來的,既然有個深愛你的男人,一起離開中原,到外邦去多好。綏國江山搖搖欲墜,現在我們這些人還不如城中的普通百姓。百姓尚可以活命,我們只有死路一條了。”
其實她現在很想問她,離開她爹爹究竟有沒有後悔過。若不是她與爹爹分離,爹爹不會郁郁而終。爹爹是個精明的人,如果察覺風雲突變,也許早就變賣家産,帶着妻女離開建安了。他敗給皇權,卻從未敗給自己,孃孃放棄了這樣安逸的生活選擇親近權利,最後又如何?
高斐出去等待消息,他眼下除了等待別無他法。郭太後坐在床沿上,替她掖了掖被角,“你需要安胎,可惜太醫院已經沒有藥了。那些太醫逃亡的時候打翻了櫃子,弄得到處狼藉,所以現在只有看造化。”
她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郭太後撫撫她的鬓角,嘴角牽起一點笑容來,“沒想到你會回來,雖然很傻,但是孃孃很高興,你沒有忘記我和五哥。就算死,我們骨肉死在一起。”
她抓住了郭太後的手,“孃孃,我們不會死的,會好好活下去。”
郭太後搖頭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前享受尊榮,現在就要忍受屈辱。恐怕殷重元不會放過我們的,即便僥幸能活,也必定像牛羊一樣被圈禁起來。”她頓下來,又嘆了口氣,“不能看到你們生兒育女,對我來說是個遺憾。我這一生坎坷,現在回頭想想……不值。”
她撐身坐起來,“孃孃後悔離開爹爹麽?”
提 起她爹爹,郭太後臉上失意更甚了,“我做過的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自盡以謝這段感情。那時候你爹爹的香料生意做得極大,整個綏國,乃至钺國和烏戎,都有他 的分號。城中命婦愛香,沉水、蘇合、零陵、白漸……你爹爹櫃上擺了什麽,她們就要什麽。你爹爹頭腦靈活,他會為不同的人調制配方,各種香料參雜起來,或煎 或煮或炮,貴婦們可以有各自獨特的味道,因此在城中大受追捧。我與那些貴婦有往來,也是因為這個,有一回去平陽長公主府上送香,正遇見先帝……”她臉上讪 讪的,把頭偏了過去,“總之是對不起你爹爹。後來我被接進宮,那時極思念他,幾回梁上生好了白绫,怎奈沒有勇氣套到脖子上……如果那時候死了,也就不用經 受現在的國破家亡了。腆着臉活下來,可不是報應麽!我雖做了太後,可是午夜夢回時常想,希望等我死後,有機會能夠同他合葬。夫妻還是原配的好,我心心念念 記挂着他,總想回到他身邊去。”
到了今時今日,談那些都沒有用了。她勉力下床,推窗往外面看,建安的天是紅色的,坊間大火照亮了天幕,“钺軍快要攻進來了……”
城中那些滿口仁義的大臣都已經四散逃亡了,只有他們還堅守着。天下之大,已經無立錐之地。
隐約聽見震天的厮殺聲,郭太後臉色變得鐵青,喃喃道:“城門破了,全完了。”
前殿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回身一望,是鎮軍大将軍孫膺。郭太後慌忙迎上去,“城中情況如何?”
孫膺拱手道:“臣失職,未能守住城門,钺軍已入城。前方正在厮殺,臣率金吾衛退守皇城,誓死保全陛下與太後。”
秾華在一旁看着,孫膺的臉上沾染了血跡,燭火映照下顯得猙獰可怖。她左右觀望,未見崔竹筳,便問:“崔先生可與将軍在一起?”
孫膺道:“臣正要說此事,望仙橋下的密道已經無人戍守,可是眼下钺軍進城,出不去了。崔先生于胭脂廊上設了吊索,請官家及太後、長公主上胭脂廊。屆時順吊索滑入通渠,底下有竹筏接應,趁着夜色可悄悄出城。”
所謂的胭脂廊,并不是尋常的回廊,它是隔斷禁庭與小西湖的一道牆,上有平臺,高五六丈,牆下通渠蜿蜒而過,彙入錢塘江。如果計劃進行順利,從那裏遁逃,不失為一條妙計。
郭太後聞言,顫聲道:“危難之中見人心,大将軍忠勇,當青史留名。”
這時候誰還在乎青史不青史,國都沒有了,留名有什麽用!孫膺自謙了兩句,請陛下與太後移駕。秾華迫于無奈,只得一同前往。
城中交戰正盛,吶喊聲混雜在寒風裏,扭曲呼號,直指人心。
天 好冷,沒有歸處的心裝着冰棱,到哪裏都凍得瑟縮。秾華随衆人出了乾和殿,疾步往胭脂廊上去,前後護衛的軍士甲胄上鐵片相擊,發出铮然的聲響。有飄忽的沫子 落在她臉上,轉眼化了,她擡頭看天,原來是下起了雪。南方的雪有它獨有的特點,孱弱地,無甚力道,一如綏軍的抵抗。兵戈聲越發近了,钺軍直指皇城。她回身 看高斐,年輕的臉上有驚懼。他比她小一歲,過年才滿十六。發現她看他,目光顫了顫,不見君王的氣度,不過是個人生曾經極度平坦的少年罷了。
一行人匆匆上城牆,城牆上有人負手站着,袍角翩翩,是崔竹筳。他在人群裏搜尋她,找見了,臉上神色才安定下來。拱手對建帝作了一揖,“一切都準備妥當了,要委屈陛下,從鐵索上滑下去。事出倉促,城牆又極高,陛下可行?”
高斐做文章尚且可以,讓他攀爬跳牆,實在有些難為他。他走過去,扶着女牆往下看,底下黑洞洞仿佛深淵,頭皮頓時一陣發麻。
孫膺看他模樣就明白了,拱手道:“臣先遣人下去接應,陛下少待。實在不行,臣背陛下。”
除了這樣別無他法了,崔竹筳心裏急切,催促人快些下去。回過身往前朝看,火把像條巨龍一樣游入麗正門,正往這裏奔來。他一疊聲高呼,“快、快、快!”
一位副将很快飛身下去,可是等了半天,竟全然沒有消息。
這下子倒真是慌了,底下不敢燃燈,唯恐敵軍發現行蹤,所以沒有反饋,便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情況。衆人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等又等不及,下又下不去。钺軍已經兵臨廊下,這刻當真走投無路了,十個人,便是十樣心思。郭太後抓住了秾華的手,“我的兒……”
她曾經得官家承諾,自然并不懼怕。只回握郭太後的手道:“孃孃放心,我會護着孃孃和弟弟的。”
可是崔竹筳哪能等,一旦秾華重回钺軍陣營,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猛然出手去奪,誰知孫膺像按了機簧一樣,想都不想便與他打鬥起來。出拳快而狠,仿佛已經籌備多時,只等這一刻似的。
钺軍還是登上了城牆,烈烈的火光照亮了黑暗中的胭脂廊。金戈鐵甲簇擁着一人緩步而來,那人一身玄袍,姿态極雍容,眉眼間卻滿含肅殺之氣。
崔竹筳原本就有傷在身,同孫膺交手難分高下。可是餘光劃過頓吃一驚,竟失手讓孫膺鑽了空子,秾華脫離了他的掌握,被孫膺劫了過去。
他頓下回望,三丈開外的人冷冷開了口,“繳械不殺。”
被 拉扯得站立不穩的秾華這時才回過神,突然聽見那聲音,險些哭出來。她努力克制自己,心頭痙攣成一片。望過去,火光下是她朝思暮想的臉。她暗裏早已經揉碎了 心肝,看見他,幾乎可以連命都不要了。他竟抛下汴梁奔赴建安,實在出乎她的預料。原來他從未放棄找到她,來得比她估計的更快。
她奮力掙紮,恨不得立刻回他身邊,然而孫膺的劍抵在了她的脖頸上,“長公主恕臣無禮,再亂動,劃破了喉嚨神仙也難救。”一面揚聲道,“殷重元,你的皇後在我手裏,止步,否則刀劍不長眼。”
郭太後很覺詫異,多奇怪,連她和高斐都沒有見過殷重元,孫膺竟能夠一眼認出他。她隐約感到不對,想去解救秾華,但孫膺挽過劍鋒指了指她,複又将劍架回了秾華脖子上。
所 以已經很明白了,這位守城半月餘的将軍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既不站在綏國的立場,又與殷重元為敵。崔竹筳腦中嗡然如弦斷,汴梁城有烏戎的勢力,建安自 然也少不了。他曾聽宰相無意間透露過,綏國有除他以外的人在,他們彼此不相識,各自發展勢力。兩國交戰,烏戎當然不願意綏國這樣輕易被滅,三足鼎立才能互 相制約,一旦一方迅速壯大,剩下的那個便岌岌可危了。烏戎不能出兵相助,只有靠孫膺支撐,因此才有了綏軍苦戰。
他是奉命戰到最後一刻吧,否則望仙橋下擒獲他們,早就将秾華殺了。留她一命,還是想借助她逃脫。也是可憐人,被故國放棄,讓他為別人肝腦塗地。他們這些細作從來邊緣化,受牽制是因為有家人,自己可以像斷線的風筝,家裏人怎麽辦?
劍鋒抵着那細嫩的頸項,再多用一分力便會劃破咽喉。今上出了一身冷汗,面上卻故作淡然,“孫将軍綁錯了人,區區廢後,你以為朕會受你脅迫?”
孫膺笑了笑,“我不過是賭運氣,如果陛下當真不在乎,也可以賭一賭。”
賭 一賭,他怎麽能夠賭?他知道,不管孫膺能否逃脫,秾華在他劍下都活不成。他一面計較,一面與他周旋,“朕不愛受人脅迫,孫将軍正值壯年,難道甘心就此赴死 麽?朕在圍城之時便對孫将軍很敬佩,钺軍三攻不下建安,全因有孫将軍鎮守。朕惜才愛才,孫将軍若是願意投誠,朕必不會虧待将軍。将軍的顧忌朕知道,朕即刻 向外散布将軍死訊,将軍家人必定無虞。待天下大定,再設法接将軍家人入钺,将軍意下如何?”
他善于擊人軟肋,孫膺竟被他說得有點心動。但他知道不可行,周圍有眼睛,不知在何處盯着他,他只有扣住李後才有活路。殷重元嘴上不在乎,字裏行間卻透出急切來。若不是這個女人對他很重要,以他的性格,何必同他廢話?
他的劍鋒又抵近了一分,“在下的家人,不勞陛下費心。陛下只需讓我出城,李皇後自然毫發無損交還陛下。”
他望着她的臉,不置可否。近在眼前卻不能相擁,比不見更加令他五內俱焚。他看了崔竹筳一眼,開始估量他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果強攻,是否可行?速度上來說,如果突襲孫膺,就來不及應對崔竹筳。還有一種可能,三丈距離不能在彈指間越過,皇後會命懸一線。
他心裏掙紮得劇烈,孫膺挾持她退到了女牆邊緣,稍有閃失便會墜下高牆,他必須想辦法确保萬無一失。
他暗暗在指尖運了力,颔首道好,“如果将軍執意如此,那便依将軍的意思辦。”回手道,“讓開。”只是最後那個字剛出口,一枚銅錢便向孫膺面門疾射過去。
孫膺大驚,下意識揚劍一擋,叮地一聲驟響,正打在了距離劍柄兩分遠的地方。那銅錢蓄勢極強,他被震得虎口發麻。然而畢竟是訓練有素的武将,深知道戰場上丢劍必丢命的道理,手上不過一晃,挽個劍花便向李後揮去。
今上足尖一點騰身而起,另一個人比他更快,反手抓住劍身,順勢一推,将秾華推了出去。
女牆凹型的垛口只及人腰部,要攔阻下墜的身體,攔不住。孫膺氣急敗壞,強行把劍從崔竹筳手裏抽出來,齊根切斷了他四指。秾華踉跄兩步落進今上懷裏,回身看,驚惶大叫先生,可他卻是笑着的。他說保重,然後身影輕如鵝毛,帶着孫膺,墜向了漆黑的牆根。
天上風雪大盛,鋪天蓋地的白,翻卷轉騰,一去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