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馮星辰打給盧伊人的時候她在美國酒店大堂登記,手裏拉着行李,騰出手剛接通就聽見口齒不清的哭聲,櫃臺的白人小姐問她還需不需要服務,她擺着手就往客房裏走,也不說風涼話擠兌她,如實說沒有。

馮星辰才說了沒兩句就想挂電話,被盧伊人叫住她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憂郁地看着窗外零星的幾顆星星,半晌目光呆滞地說:“剛才很多話想說,可這會突然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

馮星辰翁着鼻子“嗯”了一聲,挂了電話,從枕頭上爬起來,放回原處,小心翼翼的打滾仰天躺着。昏昏欲睡卻頭昏腦漲,又困又睡不着,大腦放空,她哭得太累了,臉一側就睡着了。

夢裏她成了一個巫女,畢生任務就是在關鍵時刻念出咒語拯救蒼生。學習舞蹈的時候被人陷害鋸斷了雙腿,從此安上了新世紀高科技假肢,結果反而陰差陽錯因為腿太細被評為新晉舞後。

一群嫉妒者把她送上了絞刑架,這一刻她的咒語也失靈了。千鈞一發之際,一位穿着雍華珠光寶氣的老婦人突然撲向她,激動地大喊:“您還記得我嗎?十七年前您救過我一命,我終于找到您了!”然後她被松了綁,擡眼就看見一個男人,面容冷峻的對她說:“你看起來很高興。”

馮星辰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她有氣無力地抹掉一腦門的冷汗,恍恍惚惚回想起夢境才發現夢中男人的臉是徐振深。

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茫然的發了半天呆,喊外面守着的人給她倒了杯水。房間這麽大,需要的東西一樣不缺,可她總覺得少了什麽。被子滑到地上,她趴到床沿摟起來蓋到身上,然後接過送過來的水抱着杯子一口氣喝完,中途被嗆到兩次。

還是被窩裏暖和,馮星辰忍不住往下縮,半晌又側頭睡了過去。

這回沒做夢,她不吭聲門外的保镖也不敢打擾她,放任她睡到大中午。當她朦朦胧胧睜開眼睛,有一瞬特別希望有個人拉開窗簾不讓她睡,然後她發着起床氣,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執行。

這一刻一向異想天開的馮星辰是孤獨的。天空湛藍,雲漸漸漂移。這麽安靜,她一點胃口也沒有,也沒有想說話的感覺,眼睛看到桌上形式主義的證券報紙,随手撕成兩半,一半折成紙船,一半疊成飛機,最後無聊的把飛機塞進紙船裏又放了回去,揉成了一團。

為什麽會夢見徐振深呢?

馮星辰眼神幾變,定了定心神,直起背部的線條,伸長了胳膊就去夠拐杖,拐杖沒拿着反而墜下去,發出“啪嗒”一聲。手不夠長,半天也撈不到,她唉聲嘆氣地挂在床沿,蓄勢待發,等待下一次嘗試。

馮星辰正沒精打采的時候接到了謝持珏的電話,謝持珏顯然沒有消息靈通到她沒去上班就打電話問候,而是來約她吃飯的。

馮星辰猶豫又忐忑地說:“受到您的邀請是我的榮幸……但是不是不合适……”

那端沉默了一陣,輕笑了一聲,“可是我覺得沒什麽不合适的。”大概間隔了二十秒,謝持珏又聲音低醇地反問:“如果你能做我的女朋友不就名正言順了?”像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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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星辰窩在床上糾結地戳着枕頭,把手機按在耳邊,低着頭牽強地笑着問:“您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

謝持珏的答案和他的語調相輔相成,以至于馮星辰總是不知道如何應付。她一方面确實擔心自己未來穿新鞋走老路,另一方面她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不管謝持珏目的是否純粹,她只當這是一段露水姻緣。其實她對謝持珏本人不是沒有心動的感覺,如果不是回了趟老宅,她一定也就答應了。

豔陽如許,外面正是一副雨過天晴的歲月靜好圖,可病房裏的氣氛卻死氣沉沉。護士敲門進來給她換藥,溫聲細語地說:“馮小姐,現在,現在給您換藥方便嗎?”

馮星辰微窘,她手機擺在這還不夠明顯嗎?旋即已經轉過身輕聲說:“等會我叫你再進來吧。”

謝持珏估計聽見了這邊的動靜,問她:“你在哪?”

馮星辰覺得沒必要隐瞞,如實說,“在醫院。”

“請假了嗎?”他這麽問就意味着他沒有去公司,馮星辰就聽他問一句答一句,“還沒有。”

謝持珏意外的沒有問她在哪家醫院,更沒說要來探望,而是溫聲說,“你先休息吧。”

一個小時後她打電話給阮清盈,發現所有障礙都被謝持珏掃清了:一個月的假請的順順利利一路綠燈,也沒有影響她日後的獎金津貼和評選。本來她可以直接甩手走人,這下反倒因此欠下了一個人情,有意無意的搭上了關系,心裏隐隐想着又覺得自己太多疑,但比起她根基不穩又給現任上司留下差印象結束她的獨立生活,明顯是塞翁失馬。馮星辰一直都篤信自己是火燒不化的純金,可這會臉上燒得像鐵塊,眼觀鼻鼻觀心,等他先挂了才收線。可她還沒答應他……這樣明火執仗的利用真的好嗎?

原本當謝持珏邀請她吃飯的時候她還以為他會軟磨硬泡,可現在反倒琢磨不出他的心思。其實他們也算相看兩不厭。那為什麽要因為不明不白的人對他抱有成見呢?謝持珏此刻就像荒無人煙的沙漠上唯一的救贖。馮星辰在沼澤裏舒坦的趴在浮木上,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和漫無邊際的煩惱。

她抱着頭一遍遍問自己:是不是這時候随便來一個人你都會和他談戀愛?頹喪無比的馮星辰跳下浮木,深深陷進漩渦裏,頭腦清醒地把“拒絕”兩個字拉回懷裏,垂頭喪氣。

***

馮星辰舉步維艱的在院子裏散心,随便找了理由把看護她的人支走了。沒想到剛回過頭,卻看到了徐振深。她開始還不敢确定,定睛看了許久才認出來,驀然想起徐振深住院比自己還早一天。

馮星辰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麽住的院,但全然沒有怏怏的病态,身姿挺拔,但清清瘦瘦的,穿着和她一套的病號服,正在和一個風姿絕佳的女人說話。

這個女人有很多和阮清盈相像的地方,卻有那麽點不同,眉眼帶笑顧盼神飛,從容地掌控着局面,若隐若現透露着睥睨天下令人俯首帖耳的氣質。素面朝天,少了庸脂俗粉的塵氣,舉止卻表現出一種陰柔妩媚。

見獵心喜,也可以引申為見一種人就想做一種人。想白手起家打天下,卻手無寸鐵空奔忙。才華敵不過野心,實力撐不起欲望,一手好牌,偏偏天生信奉完美主義。她是絕症患者眼中最令人嫉妒的健康者。一面祝她平安喜樂,活到九十九,一面又陰暗地希望她活的比己久,受苦比己多,三餐比己好,就是不幸福。

物以類聚沒錯,只是同性相斥,無關喜歡。

馮星辰看着笑容滿面的女人和自始至終嚴肅認真的男人不想去打擾他們,朝那邊望了好幾眼,想找旁邊的長椅坐着等他,收起拐杖單腳蹦,過了旁邊的鵝卵石路有點抽筋,休息了一會,但當她轉過身重重落在椅子上的時候徐振深已經不見了蹤影。

醫院這麽大,會不會以後都見不到了,豈不是要替他保管一個多月的貓......馮星辰無奈地仰天吸了口氣,靈光一閃,突然想起她好像已經要到了他的電話。

***

陸楚儀姿勢得體地站着,笑靥妖嬈地說:“你這習慣一點沒變,為防隔牆有耳專門挑在空曠的地方,你怎麽知道我不是找你聊天?”

知道他不會真回答,陸楚儀開始識趣地談正事,“我知道你想觀望一陣,但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每拖一天勝算就少一分。你要不清楚國內形勢我和卓堯都可以講給你聽。謝持珏已經觊觎明達很久了,不想被他染指就得比他快,雖然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只要他動了明達,Z市的風向都得變。”

徐振深心思深沉,思慮良久,吐出來的話卻只有這一句,“他劍走偏鋒遲早會自食惡果。”

“聽說你們家打算和馮家聯姻。這雙劍合璧主意倒是不錯。但除了你那個不學無術的弟弟剩下的只有你。恐怕你已經惹事上身了。”陸楚儀玩味地笑,“現在見着了嗎?”

徐振深斜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這是我的私人問題。”

陸楚儀輕笑一聲,“卓堯讓我告訴你一聲。他沒空照顧你的貓,但派人去過你那個小房子,沒看到貓的影子。”她話說到一半頓了頓,“不過你背後倒是有一只。現在別回頭,一會直接朝右走。”

***

拿到號碼前馮星辰還沒大注意,撥號的時候才發現後六位竟然是自己的出生日期。這個美妙的巧合慰藉了她陰郁了一天的心情,拉開窗簾給徐振深打電話。病房裏有藤椅,她坐在上面為求舒适不顧形象的把打着石膏的腳擱在玻璃桌上,沐浴在陽光裏醞釀着句子。

要怎麽說呢?

我帶走了你的貓。顯得她沒禮貌。你的貓現在在我這裏。太像綁架了。

屏幕太敏感,思前想後最關鍵的關頭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她已經撥出去了。當電話裏傳出低沉的男聲,再容不得她臨陣脫逃。馮星辰偃旗息鼓,硬着頭皮說:“喂,你好,我是馮星辰。”

那頭好像很是愣了一會,不緊不慢地問:“有什麽事嗎?”

“你還記不記得前天我找過你?那個......你的貓跑出來了,你又不給我開門我就帶回來了。你看我怎麽還給你?”

馮星辰單手抓着扶手坐得東倒西歪,手指摳着藤椅的紋路如坐針氈。

徐振深沉默了一陣,言簡意赅的和她商量約見時間。馮星辰了當地告訴他,“我受了點傷,現在在你住的醫院......那個......我剛才看見你了。你的貓暫時不在我這,如果你家裏有人,我讓人送到你家行嗎?本來想腳好了再跟你說,但是怕你着急,想先和你說一聲。”

從徐振深每次見她都關門來看,他就是個戒心很重的人。馮星辰不想評判也不想冒犯,但心裏到底不舒服。這層防備讓她暫時暖起來心涼得透底,卻無從反駁。

這兩個星期,無論是徐振深的提醒馮劍豪的提醒,還是馮詩瑤還有背後族人的各懷鬼胎都讓她不勝其煩。以至于她不明白此時正在跟她通話的這個較熟的陌生人的心思。和丁胥彥分手後她慢慢學會長大,學會考慮他人的感受,有忌憚而受約束。

尤其,面對的是比小鹿亂撞更說不出的心思的“陌生人”。

馮星辰內心忐忑,也為他漫不經心的态度和緩慢的語速憤怒,鼓起勇氣忿忿責問,“那只貓對你很重要吧......為什麽你寧願讓我帶走也不給我開門?我已經被你關在門外好幾次,我只想知道為什麽。我知道我跟你什麽關系也沒有,就是普通的鄰居,也許因為你救了我對我來說有那麽一點不同,但不意味着你可以随便懷疑我。”她這樣說着聲帶不自然地顫抖。

良久。

“那時候我關上門就暈倒了,沒有別的意思。”徐振深此時一個人呆在病房裏,對着窗戶,低頭就能看見遠處正在修建的高架橋,“你面試說的話我路過聽到了,你也曾經說過你不是目中無人的人。你想找自己的價值還是為了證明什麽,我在任何一個時間掐斷你的陳述都得不到一個完整的表達。他們,還是他們,都沒有耐性聽你說完。”

情緒壓抑的馮星辰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淚流滿面,哽咽着說:“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麽你每次都關門......”

徐振深握着手機的手一滞,聽着她軟糯帶着哭腔的聲音,胃之外的某個地方也隐隐難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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