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馮星辰在這陣安撫下靜下來,她惶恐,卻又在習慣中踏實。

起碼因為她的眼睛所有人都在她身邊,不像從前那麽無助又孤獨。唇的觸碰讓她冷靜,同時又令她隐約察覺到自己的悲憫心。她恍惚着細嚼他話中的含義,呆了好久才問道,“是要做手術嗎?我想聽實話。”

徐振深也不打算瞞她,這臺手術應該交給她自己決定,這是她的自由,“要做手術,成功率百分之六十。”

他說着些的時候語氣很溫柔,嗓音還是那麽溫潤低沉,可馮星辰不喜歡這樣的徐振深,他應該還是那個陌生又迷人的人,不該因為她的羸弱心存半分憐憫。他應該是那個特殊又獨一無二的人,在她自己都同情自己的時候狠心冷淡,這樣她就不會猶豫了。馮星辰小心翼翼吸了口氣,帶着鼻涕收了一下,聲音顫顫又呆滞地說:“徐振深……我害怕手術。”

這樣的呼喚讓徐振深刀槍不入的心綻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疼痛難當。他蹲在她面前用另一只手擦她的眼淚,又輕又緩地說:“可你要能再看見東西,要做完你所有想做的事。不管你怎麽決定,都尊重你的選擇。”

她年紀還小,是最閃閃發光的年紀,許多夢和幻想都是他親手扼殺的,六年前他就奪走了她許多東西,比如記憶,留給了她許多東西,比如傷疤。

只要她肯飛,給她翅膀又怎麽樣呢?徐振深真喜歡那個一往無前活力滿滿的小丫頭,篤定地選擇,就算自欺欺人也不回頭。那時候她好像每天都心煩,自娛自樂自尋開心,一轉眼又神采飛揚,不顧及任何人的想法,也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只求保護自己,活得自信而有尊嚴。

他冷淡又嚴厲,如他所願,她變得成熟,開始承認從前避而不認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徐振深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了……她似乎總是不聽他的話,卻把自己改造的這樣好。

而馮星辰此刻抓住了他替她擦眼淚的手,臉貼在上面久久不說話。

看不見世界又或者失去思維都是痛苦無比的,那是她所有的驕傲,沉沉的石頭壓在她心上,難以喘息。當初得知失去了一段她聞所未聞的記憶就要她夠辛苦了,現在又失去了眼睛,她寧願在陽光中枯萎,也不願在黑暗中屈折。

明明緘默無聲,卻比任何時刻都驚心動魄,一片寂靜中,馮星辰忽然淡淡說:“簽字吧,就算失敗,我也誰都不怪。”

***

從前徐振深在美國的時候是吸煙的,只是後來事業發展順利,無憂無愁的,也就随便戒掉了。後來和小丫頭一起生活,無意中聽她提到讨厭煙味也就徹底根除了,可徐父在醫院天臺上找到他的時候正從他嘴邊吐出一個煙圈。

天黑又沒黑,夜幕将臨的樣子,雲霞漫天,路燈亮起,好像所有矛盾的東西都相處得融洽又協調。還在過年的氣氛裏,紅燈籠高高挂着還沒摘下,四處都是鞭炮聲,醫院周圍也沒例外。多祥和。

二十多層的高樓,俯視下去這個城市幾乎一覽無餘,他卻長長地嘆息,甚至沒察覺身後有人,直到徐父的手搭上他的肩。徐振深回頭看來人,張開緊抿的唇,情緒低落地叫了聲,“爸。”

“還在為星辰的事情煩?”徐父明知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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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明天十點手術。”徐振深看不出神色地說,然後又雲淡風輕地問,“他們都守着星辰,您怎麽上來了。”

徐父只沉沉地說:“你不也是嗎?一個人悶在這裏,氣溫這麽低,多呆一會人都凍僵,我一直沒把你當成孩子,你做什麽都有分寸。可同樣關心則亂,什麽樣的心情都能理解,可是你要是倒了,星辰還能依靠誰?”

“沒有亂,我只是在反省。”他收回目光,難掩自責之色,“我一直以為自己做的都是對的。”

在他所以行為裏沒有一時心血來潮,沒有面面相觑出乎意料,沒有什麽不容許他抵抗,事情好像從不曾走出他的預想。只有這一次,關鍵并不是此時的事關生死,而是影響了一個與衆不同的人,環環相扣,連最後一塊骨牌都倒了。

徐父難得嚴肅,正色道,“很多事情本來也不是人能控制的,似懂非懂、似是而非都是常有的,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是一種自負,不要放在心上。”徐父拿過他手中的煙頭,“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幹涉你的事情,也沒有參與你的過去,就是因為你有自己的決策也有自己的眼光,無論後果怎麽樣你都會承擔,甚至比我當年更優秀更穩重,得不到的不會畫餅充饑,更不會飲鸩止渴,最重要的是你篤定,定下的主意誰也變不了。”說着頓了頓才繼續,“也是因為你這樣所以星辰才敢把自己交給你。難道你真的以為一個人可以被輕易改造嗎?都是她自己願意的。”

徐振深眼色一變,擡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意味不明,目光閃爍了一下。

徐父掐滅了煙,和他四目相對,沉聲說:“星辰她爺爺希望咱們兩家關系好,繼承你爺爺的遺志,可我從不是不遵循你意願物色兒媳婦的人。星辰不是我看着長大的,但出生時我是看着的,再見面就十歲了。那天約她出來喝茶也看出她是個伶俐的好姑娘,不管她擔着什麽樣的名聲,但是看着眼睛就知道,她是真心實意想學着和你過日子的。你呢,是為什麽招惹她?”

嚴厲的诘問猶如當頭棒喝,劈得他一臉血,徐振深心如刀割,頓時肝膽俱裂,痛徹心扉,帶着胸腔震碎般的疼痛艱難地說:“她需要一個照顧她的人。我收留她的時候沒打算讓她喜歡上我,更沒想過對她産生感情,我沒有愛過人,也不知道怎麽愛,只覺得她有權利懂得別人都懂的。如果我有精力,她連這個也不需要知道,可是我沒有。”

徐振深無可奈何,這一刻他真的挫敗,深深深深的遺憾。心也因此不再毫無波瀾,像無欲無求遠離紅塵的得到高僧打破清規,從此被逐出僻靜的幽谷,永世難得超生。他對着徐父平靜地說:“我知道我并不是很強大的人,只好把所有冷靜鎮定留給她,從前我權衡事情只會考慮怎樣使利益最大,可在和馮詩瑤聯手的那刻我卻在考慮怎麽讓她受傷最淺。如果沒有辦法避免就讓我來,這樣對她好。”他從不說假話,包括說出的情話,可真話有人不信,真話容易被誤會,他也從不解釋,從沒有借口。

徐父聽了兒子的話既心疼又憤慨,這種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兩難的,可還是忍不住責問他,“難道你不知道越親近的人傷人越狠嗎?”

他知道,很早就知道了。徐振深偏過臉,好似嘆息:“她喜歡我,無論我做了什麽都能被原諒。她是那麽愛憎分明的女孩,如果誰背後捅她一刀她會恨一輩子。她愛糾結也愛想多,真發生什麽事又是她親手造成的,或許就真的振作不起來了。”

她是性子很烈的姑娘,熱情沖動,暴躁易怒,帶着戒不掉的自尊心,抗拒事實,酷愛狡辯,他不想再逼她改變,又不想她知道自己這麽評價她。不可以對任何可能說漏嘴的人說,也懶得和根本不在乎的人說,有些話帶到墳墓裏就好。

徐父拍了拍他的肩,在心裏情不自禁贊嘆,看他依然愁眉不展,安慰道,“不要想太多,你們的婚禮等她恢複就辦了吧,正好我選好了地方,我跟你媽去旅游,你們小倆口去度蜜月。星辰很堅強,顏大夫技術又好,不會有事的。”

徐振深點點頭,心中卻在思量另一件事——他曾經讓她受傷的确是意外。可這次的血塊是怎麽來的……有必要弄清楚。

***

終于等到人都不在了,馮詩瑤大步流星走進病房,看着床上閉着眼的人,遲疑許久,還是開了口,“我知道你醒着的,我來只是想跟你說兩句話。”

躺着的人紋絲不動。

馮詩瑤語速極快地說,“我知道你從不是講情分的人,說實話我希望你死,但是現在你死了也沒有什麽用了。我不知道哪輩子倒黴投錯了胎才和你為姐妹,終于還是要栽在你手上。是我罪有應得,卻沒有你這麽好的運氣。我奪走了你許多,今天就為了說一聲,我嫉妒你,從小就嫉妒你,你總是讓我虛僞讓我難堪,讓我成為天底下最可憐又可笑的人,可是我感謝你,讓我成為了一個純粹的壞人。”

馮星辰蠕動了一下,本想偷偷捂上耳朵,此刻撐着身子坐起來,她終于知道什麽叫眼不見心不煩,冷淡地開口:“我以為永遠只有我會像潑婦罵街一樣說話,對于你不可能,你裝了半輩子有意思嗎?在你進來之前我就想,我從來沒惹你你卻把我弄成這樣,如果你求我,就真心去自首,不求,那麽你怎麽死的又和我有什麽關系?”

劍拔弩張的氛圍陡然一僵,從前寸步不讓姐妹倆針鋒相對,各執一詞,頃刻打破了所有虛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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