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邊慢慢消失的你
雲铎輔導了甄蓁一個鐘頭,他們下山的時候,天都要全黑了。
永無島的這座小山雖然不高,但是有一面兒蠻陡峭,他們平時走慣了,倒是不怕,別說是這座山,就連父母們工作的那個千回百轉的保密單位輻照工廠,他們也時常鑽進去玩兒。
胖乎乎的甄蓁,水性好得吓人,十歲出頭的時候,就找到過一條大人都不知道水路偷偷溜進工廠去找媽媽。
不過今天他們路過一個棧橋的時候,雲铎“哎”了一聲:“甄蓁,小心,這鐵梯子有點兒晃了。”
甄蓁小心翼翼地伸腿試了試:“沒有啊。”
小姑娘話還沒說完,突然對面兒一道手電光照了過來。
雲铎回頭,居然是曹琛和甄蓉。
曹琛看見了他們倆就抱怨:“你們倆哪兒去了?雲铎你媽到處找你!還以為你考砸了輕生了呢。”
雲铎翻了個白眼:“我比你多考了100多分兒我輕生,你得怎麽辦啊?”
曹琛啧啧:“打人不打臉,是不是兄弟啊?再說了,術業有專攻。哥不想當科學家。”
甄蓉小心翼翼地把手電遞給雲铎,拉過來妹妹的手輕輕地呵了呵:“手這麽涼,上哪兒了?等你吃飯都着急了。”
甄蓁笑嘻嘻地說:“雲铎哥教我吹薩克斯呢。姐姐,我能演B角了。”
甄蓉摸着甄蓁的頭:“你就是想演A角,姐姐也讓給你啊。”她回頭感激地看着雲铎:“雲铎,謝謝你陪着甄蓁練了這麽久。甄蓁最近都在偷偷練習呢,不過沒人教她,總是不得要領。這可好了。”
雲铎摸了摸腦袋:“你教她不行嗎?”
甄蓉苦笑着也摸了摸腦袋:“我的學法兒,她不會。”
曹琛嘆了口氣:“畢竟您174啊……”
暮色四合,美人凝視,雲铎和甄蓉對視了一會兒,臉又不争氣的紅了。
這回實在是太明顯了,連甄蓁都看出來了,小女孩兒微微地撅了嘴:自從姐姐來了,人人都誇姐姐好,個個都拿她當空氣。她粉紅色的小房間讓給了姐姐一半兒也就算了,說好的演出機會讓姐姐奪走她也不說什麽,可是姐姐怎麽連雲铎哥也要啊?
姐姐,你是來幹嘛的啊?
想着想着,甄蓁突然就委屈了,她一跺腳,竟然哭了起來,誰也不理,“蹬蹬蹬”地跑回家去了。
雲铎都傻了:“這好端端的是怎麽了?”
甄蓉無奈又好笑地看了雲铎一眼,追了過去:“甄蓁,甄蓁!等等我啊!”
曹琛看智障一樣看着雲铎:“你是不是念書念傻了?”
雲铎握了握拳,沒說話,他想跟甄蓉好好聊聊。
甄蓉有晨跑的習慣,所以次日,雲铎也起了個大早,遠遠看見甄蓉窈窕的背影,雲铎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甄蓉!甄蓉!”
甄蓉扭過頭,禮貌地笑了笑:“雲铎!早上好。”
雲铎快步追了上來,和甄蓉肩并肩地跑:“甄蓉,我有話跟你說!”
甄蓉扭頭看了看雲铎:“你不是要跟我表白吧?”
雲铎的臉又紅了:“你,你胡說什麽呢?”
甄蓉低下頭“咯咯咯”地笑了出來,他們跑過一片茂密的樹林,疏落的陽光透過枝葉照在甄蓉的臉上,給她年輕美麗的臉龐上打了高光和陰影,顯得十分好看。
好看雲铎也不敢多看,他扭過頭,沒好氣兒地說:“甄蓉!你說你智商174?真的假的?”
甄蓉點了點頭:“我通過了門薩測試,還做過兩套國标智商測試題,分數是老師告訴我的。不過這不代表什麽。”
雲铎搶跑了兩步,倒過身子看着甄蓉跑:“可是你不可能174啊。愛因斯坦才165。你總不能比愛因斯坦更聰明吧?”
甄蓉挑着眉毛看了看雲铎,一邊跑一邊說:“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我們幹嘛一定不如那個死人呢?”繼續跑了幾步,她又笑了,甄蓉是真愛笑:“我說雲铎,你也太當真了。我剛才不是說了麽,這事兒當不得準的。也許我跟愛因斯坦做的就不是一套題呢。哎,總之你知道我很聰明就對了。糾結具體數字沒意思。”
說不清是跑得還是氣得,雲铎頭上汗都下來了:“你那麽聰明,你還上高中幹嘛?你還來永無高中幹嘛?你有這功夫幹嘛不去個科大少年班什麽的?你這不是瞎耽誤功夫嗎?”雲铎心裏默默的補了一句:你這不是出來打擊人類的麽?
甄蓉的額頭也微微見了點兒汗,她嘆了口氣,企圖給雲铎講個道理:“這個世界就不是給天才設計的!雲铎同學!我得先當應屆高中畢業生,才能有資格去參加招飛考試。懂了嗎?”
雲铎“啊”了一聲,一臉迷茫:“什麽叫招飛?”
這回換甄蓉背過身子,臉對着雲铎跑,她耐心地解釋着:“就是空軍飛行員招收考試啊。”
雲铎眨了眨眼:“你要去當飛行員?不是,你不考北大清華什麽的麽?昨天老師說,你一定考得上清華。你要是考上了,可是咱們永無高中第一個考上清華的。”
甄蓉笑着搖了搖頭:“我要去當戰鬥機飛行員!海軍艦載機飛行員!”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雲铎,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嗎?雲铎?咱們國家還沒航空母艦呢!我爸說了,我們一定會有航空母艦的!航空母艦上怎麽能沒有艦載機呢?艦載機可是航空母艦上的明珠啊。清華北大,讓他們考去吧。艦載機飛行員這件事兒只能最聰明的人來做。所以只好我去啦!”
雲铎驚訝地張開了嘴:“可是,你是女生啊。”
甄蓉自負地笑了笑,她雙臂展開,擡起一只腳,做了個芭蕾的姿勢,原地轉了個1800°的圈兒,下一秒鐘,這個小姑娘利落地在雲铎面前做了兩個極為舒展的單手側空翻,穩穩地落在地上。
甄蓉回頭朝雲铎扮了個鬼臉:“你是男生。你做一套給我看。沒有非常棒的身體穩定性,一般人做不到的。”
雲铎就徹底灰心了。
他跟甄蓉之間的差距,有現代人和山頂洞人那麽多……
而且這特麽是基因決定的,顯然不可逆。
不管怎麽說,甄蓉做了這麽劇烈地運動之後,還是人性化,給面子地有點兒氣喘,她擦着汗說:“哎,雲铎,你今天來找,就是來和我說智商啊?"
雲铎聳了聳肩,“嗯”了一聲。
甄蓉點了點頭:“我還以為你找我說別的事兒呢。”
雲铎垂頭喪氣地問:“你以為是什麽事兒啊?”
甄蓁擦了把汗,意有所指地舊話重提:“我以為你來找我表白呢。”她笑吟吟地看着雲铎,雙手背後的像個小大人兒。
雲铎苦笑:“別拿我開心了,甄蓉,我跟你表白你也不會答應的吧?你怎麽可能看上我這麽傻的人。”
甄蓉眨眨眼:“你要是傻的話,全國大部分人都沒法兒看了。”
雲铎微微地脹紅了臉,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答應了?”
甄蓉怔了怔,搖了搖頭,又笑了。
雲铎的臉漲地更紅了。
甄蓉的腳步慢了下來,她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兒,慢慢地說:“我……其實……雲铎,其實你很好啦。非常好。不過艦載機飛行員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工作。我不想……将來有人為了我的夢想而掉眼淚。失去親人這種痛苦,不應該讓家裏人和孩子背負的。”說到這兒,她的神情很嚴肅,嚴肅又哀傷,怎麽看都不像個十七歲的小姑娘。
雲铎抿了抿嘴唇,“啊”了一聲,他從來沒想過這麽遠,他們才十來歲,死亡和分別好像離他們還有十萬八千裏那麽遠。
怎麽可能會死呢?
怎麽可能會流淚?
雲铎從來沒想過這些。
兩個人并肩在小路上慢跑着,誰也沒再說話,各自默默的想着自己的心思。
這時,路上已經熙熙攘攘地有了去上班或者上學的行人,一個小孩兒呀呀地牽着自己的媽媽,在前面走得搖搖擺擺地,很可愛的樣子。
甄蓉也笑了出來:“啊,好可愛。”
雲铎不知道怎麽就想到了甄蓁,他突然想開個玩笑:“不過,甄蓉,你這麽高的智商,不傳下去可惜了。”
甄蓉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又笑了:“遺傳學研究表明,父母和孩子的智商可能是個零和關系。大數據調查顯示,即便再聰明的人,他們的孩子智商也會漸漸歸于平均值的。”說到這兒,甄蓉真心實意地苦惱了起來:“何況如果我有孩子,智商一定會被孩子爸爸拖累的。”
雲铎快被她打擊得吐血了:“甄蓉,拒絕就拒絕,不帶這麽埋汰人的。那麽什麽,我先走了……你慢慢跑……”
甄蓉對着他的背影,突然說:“可是甄蓁喜歡你,你不知道麽?”
雲铎回過頭,看着晨曦裏漂亮的甄蓉,慢慢搖了搖頭:“別胡扯!甄蓁還小呢。就是個小孩兒。”
甄蓉挑了挑眉頭,望着雲铎的背影,無奈地聳了聳肩:“果然男生都是傻瓜啊……”
秋去冬又來,日子容易過。
反正就是沉悶苦澀憂郁壓抑地高三呗。
曹琛在大陸找了藝術輔導老師,認認真真地預備起考電影學院了。
聰明乖巧的甄蓉薛寶釵似地在叔叔嬸嬸家心安理得地寄人籬下,和所有人都關系良好。除了時不時妒火中燒的甄蓁偶爾鬧個小別扭,基本上甄蓉是通吃的。
雲铎一頭紮進了功課堆裏繼續當他的好學生,雖然經常被天才蓉姑娘單手斃得滿地找牙,但是作為一個肉眼凡胎的人類,對戰ET外星人,雖然毫無勝算,但是好歹做到雖敗猶榮了。
甄蓁有空的時候,依舊在刻苦地練習着薩克斯管,不過事實證明,她還真不是這塊料兒。
曹琛同學撥冗聽了兩次甄蓁的彙報演出,搖着頭給她派了個打雜兒的活兒。
轉眼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
這是他們高中最後一個平安夜,學校的院子裏本來就矗立着一顆高大松樹,曹琛他們手腳靈活地給上面挂了累累碩果一樣的燈飾挂件,通上了電,霓虹彩色、耀眼好看,這樣的炫目璀璨,好像是他們高中生活的最後一抹亮色一樣。
臨時搭建的巨大舞臺上,被曹琛精心地布置了聚光燈和沉重幕布。
傍晚時候,樂聲響起。
曹琛拉着雲铎和甄蓉,英雄少年一樣地一躍而上。
對着萬衆矚目,曹琛滿意地閉上了眼睛,他分開腿,一指朝天,對着麥克風大吼一聲:“SHOW TIME!”
臺下的女孩兒們誇張地鼓掌、尖叫。男生們也在起哄喝彩。
聚光燈下的曹琛,光彩熠熠,得意洋洋!
那天他們表演了很多節目,唱了很多曲子,絕大多數坐在臺下角落裏的甄蓁後來都忘記了。只有那首致敬張雨生的《大海》,是她練習了好久才勉強學會的,她記得很清晰。
曹琛哥是主音貝斯手和主唱、雲铎哥哥負責鍵盤、姐姐吹薩克斯……
他們配合得非常好,唱得又專業又好聽。
老師在點頭,校長在錄像。
無數熒光棒在臺下揮舞,同學們的手臂都在搖啊搖,氣氛H到了爆。
搖擺的人群裏,甄蓁垂下了頭:姐姐好棒啊……嗯……姐姐好漂亮……
怪不得……人人都喜歡她……
《大海》樂聲響起的那一瞬間,甄蓁哭了。
她太笨了,甚至沒有機會參加B角的彩排,可是誰會在意呢?
臺上的曹琛唱得如泣如訴:“想要說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
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長大了,大概就是這樣的吧?有更多更多難過的心事,可是沒人會在意了,只好把它放在心底了。
演出非常成功,縣裏的電視臺甚至來人錄播做了新聞。
大家鬧到了聖誕節的前半夜,人人都興奮極了。
雲铎跟爸爸借到了一艘漁船,會操船的他,想帶着大家明天出海去看聖誕的星星,算作演出成功的慶祝。
衆人轟然叫好,有人說帶啤酒,有人說帶燒烤上船,大家喜氣洋洋地。
曹琛笑眯眯地起個哄,他掏出一副撲克牌:“給每個參加演出的人一個意外的機會。二十張牌,只有一對大小王,抽中大小王的如果是男生女生,可以表白接吻哦。劇組同學也要參加哦。”回過頭,他招呼:“甄蓁,你也來啊!”
甄蓁傻乎乎地湊了過去。
二十張牌,扇面一樣擺在桌上,簇新簇新的牌面兒,在燈下閃爍着優質紙張的溫潤光澤,誘惑着孩子們依次伸出了手,好像要迫不及待地揭開他們年輕而未知的命運。
曹琛怪叫了一聲:“哈!雲铎抽到了大王!小王是誰?啊!都不許說都不許說。明天聖誕節的船上揭曉答案。巨大懸念哦!!有獎競猜哦!”
看着手裏的小王,甄蓁這輩子第一次紅透了臉,她覺得自己一顆心簡直要蹦出來了,小姑娘什麽也沒說,抓住了牌扭頭就跑了。
甄蓉看着甄蓁的背影,捅了捅雲铎,一臉壞笑:“我猜到明天誰要向你表白了。”
于是雲铎的臉又紅了,他垂下頭,想了想,決定了一件事兒。
那天晚上,雲铎預備了很多好吃的零食,偷偷地把甄蓁從家裏叫了出來;“甄蓁,出來啊,我送你好吃的。”
甄蓁高興得一蹦老高,她看了看顯然也聽到的姐姐,有點兒得意地從屋子裏跳了出來:“是什麽是什麽?”
雲铎勾勾手指:“出去說。”
甄蓁莫名有點兒臉紅了,她忸怩了一下兒,說;“那好吧。”
小樓的院子裏,雲铎把零食一樣樣地擺到了甄蓁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喜不喜歡?”
甄蓁歡呼一聲:“喜歡喜歡。都是我最喜歡的。雲铎哥最好了,是送我的聖誕禮物嗎?”
雲铎看着甄蓁圓乎乎的小胖臉,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開心了起來,他點了點頭:“都是你的。我特意給你買的。高不高興?“
甄蓁認真地點着頭:“高興啊。高興。”
雲铎想了想,舔了舔嘴唇:“那……雲铎哥和甄蓁好不好?”
甄蓁打開了一包薯片,喜滋滋地吃了一口,點頭如搗蒜:“好啊。咱們倆最好了。”說着,她遞了幾片到雲铎的嘴邊:“你也吃啊。”說着,小臉兒有點兒泛紅。
雲铎把薯片接到手裏慢慢地擺弄了一下兒,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他說:“那麽……如果雲铎哥求你做件事,你答應不答應?”
也不知道怎麽的,甄蓁的臉更紅了,她抿着嘴唇,害羞答答地,聲如蚊蚋:“答應啊……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雲铎說:“其實是件小事,你是不是抽到小王牌了?”
甄蓁的臉更紅了,何止是臉,連脖子都紅了,她咬着嘴唇點了點頭,小女孩期期艾艾地問:”你要幹嘛啊……“
雲铎很開心:“那,甄蓁,你把這張牌跟你姐姐換一換好不好?”
甄蓁一下子擡起了頭,臉色瞬間變得雪白,她可憐巴巴地看着雲铎,問:“啊?”
這回換雲铎不好意思了,他雙眼看着地面:“明天……不是帶你們去看星星麽?我想跟你姐姐表白。當然啦,人家也許看不上我的……但是高中的時候,不談個戀愛,好像也挺可惜的是不是?哎!甄蓁,有話好說,你跑什麽啊。”
已經跑出好幾步的甄蓁倏地站住了,她回過頭,從懷裏掏出來那張被小女孩兒胸口捂得滾燙滾燙的小王牌,狠狠地拍到了雲铎手裏,眼裏噙滿了熱淚:“給你!”
雲铎張了張嘴:“零食……你不要了啊?”
甄蓁這回是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小丫頭哽着嗓子喊:“誰要吃你的臭東西!讨厭!我讨厭你!”
雲铎揮了揮胳膊:“哎……你……這個喜怒無常的破小孩!為什麽啊這是……”
坐在三樓窗邊俯瞰樓下芸芸衆生的曹琛同學搖了搖頭,他自言自語地嘆了口氣:“我那一張紙沒有正反面兒的傻兄弟喔……哎哎,有臉還問為什麽?你真是小孩兒上房,嘬死在行啊……”
次日的聖誕夜游船,愛湊熱鬧的甄蓁破天荒地沒有去。
任雲铎和甄蓉怎麽勸也不去,小姑娘也不說為什麽,最後逼急了,甄蓁一跺腳,眉毛擰成了個小疙瘩:“誰稀罕你的破船?誰稀罕和你出海玩兒?要我說翻了才好!淹死你!”
雲铎當場氣得臉色發白,要不是甄蓉笑嘻嘻地攔着,他真要打她了。
這一趟出行很古怪,甄蓁發脾氣也就算了,不知道為什麽,發起人曹琛也沒去。
聖誕節的晚上,月亮極好,天邊的滾滾烏雲都給月亮讓出來一塊圓滿的地方兒供它大放異彩。
月亮也對得住烏雲,那麽烏漆嘛黑的東西都給它鑲嵌了一層好看的金邊兒,恁地好看。
正正應了那句,霁月難逢,彩雲易散。
甄蓁抱着薩克斯,一個人坐在了小土山最高處的涼亭裏,有一嘴沒一嘴的吹着,呆呆地看着山下烏漆嘛黑的海,海浪有點兒大,一下一下地拍着礁石,撲鼻的鹹濕的味道。
甄蓁望着海,悶悶地覺得心情不好。
坐了好一會兒,甄蓁覺得身邊兒多了個人,回過頭看一看,是曹琛。
曹琛的個子好高,長長的腿,垂到了亭子外面,他仰面望天,大人似地莫測高深,什麽也不說。
曹琛不說,甄蓁就也不說。
過了好一會兒,曹琛才開口:“甄蓁,曹琛哥其實欠你一個B角的彩排呢。”
甄蓁軟軟地說:“沒關系,不用了。”
曹琛想了想:“那你吹薩克斯,我唱給你一個人聽?”
十六歲的甄蓁回過頭,怔怔地看着這個少年,曹琛那麽好看,月光下簡直湛湛生光。
他朝她微笑,她知道:他是專門來陪她的。
曹琛就是想安慰一下甄蓁,安慰一下這個從小欺負到大的小妹妹,也許人生很苦,也許人生很難,但是在她紅着眼眶咽下第一勺很苦醋的時候,他很想陪着她,跟她說:嗨,我的小不點兒,你不開心,哥哥知道。
甄蓁突然紅了眼眶,她緊緊地咬住了牙。
殘破的薩克斯聲響起,曹琛慢慢地唱了起來,還是那首《大海》:
從那遙遠海邊慢慢消失的你
本來模糊的臉竟然漸漸清
想要說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
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茫然走在海邊看那潮來潮去
徒勞無功想把每朵浪花記清
想要說聲愛你卻被吹散在風裏
猛然回頭你在那裏
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的愛
就讓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
就讓它随風飄遠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
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所有受過的傷
所有流過的淚
我的愛
請全部帶走 ……
甄蓁很多年後,還記得那個夜晚,好多事兒都模糊了,但是她還記得那個感覺:曹琛唱得真好啊。
凄婉動人,情深意切。
他們在山頂坐了很久,直到漫天的烏雲慢慢地遮住了清華明豔的月亮。
有呼呼的海風刮起,山頂的小鐵亭子頂端居然纏繞了不吉祥的赤紅色閃電。
海水發出奇怪的隆隆聲音。
曹琛一下子拽住了甄蓁:“快走!龍吸水!”
跟頭轱辘地跑下山,他們聽到海邊有人凄厲地哭喊:“船翻了!”
好多人都在往那邊跑,十來個孩子,精疲力竭地從船上爬了下來,雲铎臉色蒼白地跪在沙灘上失魂落魄,一語不發。
甄蓁睜大了眼睛在人群裏掃了半天,她突然沖了過去,用力地搖晃雲铎:“姐姐呢?我姐姐呢?”
雲铎嗫嚅:“對不起,對不起……”
甄蓁急了,她拼命地推搡着雲铎,聽不懂似地大聲喊:“我姐呢?你說話啊!我姐呢?!”
雲铎捂住耳朵,發出了一聲歇斯底裏的慘叫:“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我在海裏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她……她不見了!!!”擡起頭,雲铎雙目赤紅地看着甄蓁,他狂吼起來:“你滿意了吧?你滿意了吧?你不是就希望這艘船翻了嗎?現在你滿意了吧?你不就是嫉妒你姐姐嗎?她消失了!你滿意了吧!!!”
甄蓁一下子呆住了,她恐懼地看着野獸般的雲铎:“不,不是這樣的……”說着扭頭跑進了無盡的黑暗。
曹琛狠狠地一跺腳,向着甄蓁逃跑的方向追了下去。
美麗奪目的甄蓉沒能再回來。
聰明而強大的甄蓉唯一的死穴大概就是水性不好吧,她終于做了一件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
後來,雲铎對公安是這麽說的:“龍吸水,來的很突然,船翻了,大家散得七零八落,我大聲喊,把他們往船邊兒推,幫我一起把船翻過來,我看見甄蓉爬上船了,但是,她看到劉敏城還在水裏,就伸手去拉他……然後……然後浪大,甄蓉被拉到了水裏……就再也找不到了……”
再後來,甄蓉同學作為勇救同學的典型報了上去,很快就批了烈士。
鑒于甄蓉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校方在海邊兒給甄蓉立了一座等身雕像。
漢白玉女,栩栩如生。
甄蓉的媽媽來永無島的時候臉色很嚴峻,沒有別的要求,只是提出來,想見見甄蓁。
她落寞地說:“這是甄家最後一個孩子了吧……”
柳眉恐懼極了,她本能地把女兒藏在了身後,像母雞藏小雞一樣。
可是她終究沒有藏住自己的女兒。
甄蓉的媽媽慢慢地走了過來,她挑剔地看着甄蓁良久。
突然,這個女人毫無征兆地抽了甄蓁一個耳光,她惡毒地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呢?小笨蛋!”
甄蓁驚恐地捂着臉,吓得哭都哭不出來。
幾個月後,雲铎在所有人的反對下,參加了招飛考試,并且順利錄取了。
臨行之前,他想向甄蓁道個別,也道個歉。
但是甄蓁窩在房裏,沒有出來。
柳阿姨赧然地跟雲铎道了個歉,說:“妹妹身體不舒服……”
雲铎點了點頭:“阿姨,我懂。你不要勉強她。”
同學當中只有曹琛把雲铎送到了永無島的擺渡。
上船之前,曹琛緊緊地摟住了雲铎的肩膀:“小心啊,兄弟。”
雲铎笑得很澀,他也摟住了曹琛,好久,說:“哥,有機會替我……向甄蓁道個歉吧。我不是有意那麽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