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鹵水豆腐
到了永無島,天也快黑了,曹琛斜睨着問雲铎和甄蓁,高高在上地問他倆:“晚上住哪兒啊?”
甄蓁老實巴交地說:“回家住。”
雲铎說:“那我也回家吧。”
曹琛“啧”了一聲:“叔叔阿姨他們早撤了。你們倆還回家?!家裏好幾年沒人住了你們知道嗎?聽哥的,咱一塊兒住賓館算了。我訂房了。五星賓館。跟哥享福來吧。”
甄蓁讪笑着搖了搖頭:“我們拉了一屁股饑荒的人,實在沒臉占您便宜了。雲铎哥有傷在身,可以跟你享福去,我看我還是回家住吧。”
雲铎苦笑了一下兒:“大叔說島上都沒什麽人了,甄蓁自己一個小姑娘回家住我能放心嗎?我跟甄蓁走。”
曹琛嘆了口氣:“說你護妹狂魔!你還來勁了是吧?那行吧,咱們就此分道揚镳,英雄別過了。哎,晚上讓老鼠咬了大腳趾頭,可記得來我這兒喊救命!哥既往不咎,一準兒收留你們!”
甄蓁朝曹琛扮了個鬼臉,雲铎好笑地拽起來甄蓁的行李。他們沿着一條小路扭頭而去,漸漸地消失在了扶疏的草木中。
曹琛看着他們倆的背影漸漸遠去,分明極陌生又極熟悉的樣子,突然笑着嘆出了一口氣。
甄蓁和雲铎沿着一條小路,幾乎沒有怎麽過腦子,就信步回到了昔日家門口。院子兩邊的泡桐樹還是高大挺拔,路燈也似以往的昏黃暗淡,瑟瑟海風吹來,帶着腥鹹的味道,只要閉上眼睛,一切都好像還是高中那年。
唯一不同的是,牢牢鎖住的木質門扇,好久不曾開啓,已經有點兒斑駁了。
甄蓁拿出來鑰匙,三兩下打開了院門。
推門的那一瞬間,她有一絲恍惚:好像只要推開了大門,爸爸媽媽、叔叔阿姨、那一幫人就會熱熱鬧鬧地從裏面迎出來,張羅他們吃飯,唠叨他們為什麽……回來的這麽……晚……
只要她回眸,也許還能看見甄蓉水藍色的裙角在芍藥邊一閃而沒,姐姐精靈一樣漂亮的身影,應該一直在這個院子裏吧?
看她久久不動,雲铎伸出手,輕輕地按在了甄蓁的手掌上,微微用力,“吱呀”一聲,大門打開了。
院子裏,自然是誰也沒有的。呵呵,還能有誰呢?
大門裏面很零落,許多不要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扔了一地,這些年下雨刮風的,有些零碎兒已經半埋在了土裏。正是盛夏季節,曹叔叔當初親手砌的小花池子裏面長滿了雜草,幾株月季居然還頑強地活着,只是常年沒人修剪,已經有了兩米多高,歪歪斜斜亂長了一大叢。
雲铎和甄蓁對視了一眼,微微地喟嘆了一下兒。
走過雜草漫漶小路的院落,甄蓁推開了木樓的正門。
“嘎吱”一聲門應手而開,雲铎拽着甄蓁往後退了一步,果然,有陳年灰土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
屋子裏空蕩蕩的,窗簾也沒有拉上,月光混着路燈的光漫無目的灑了進來,一片冷森森的光。
所有家具上都蓋着白色的苫布。好像這裏從來沒有人住過,甚至連他們的存在都是一種幻覺。
甄蓁突然回過頭,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句:“雲铎哥?”
雲铎“哎”了一聲:“怎麽了?”
聽到有人回答她,甄蓁微微地松了口氣,她怯生生地說:“我剛才,就是特別想叫你一聲。有點兒害怕,怕一回頭連你也不見了。”
雲铎笑了笑:“你可真能胡想。”他随手扭開了點燈開關,“唰”的一下子,屋子亮了起來:“是不是正常多了?我在這兒呢,能去哪兒啊。”
甄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憐巴巴地說:“還好你在!要是我一個人回來,恐怕得哭着跑回去了。”
雲铎放下了行李:“這麽大人了就知道哭。羞不羞啊。累了一天了,別胡思亂想,早點兒睡吧。”
甄蓁乖乖地點頭“嗯”了一聲:“收拾收拾就睡。”
等甄蓁上樓,雲铎才明白過來,妹妹所謂的收拾,是收拾他的房間。
看得出來,甄蓁這些年是出差習慣了的人,對付一間久無人住的房子也蠻有經驗的。
她先是給雲铎要睡的床鋪掃掉了灰,然後從自己的背包裏找出來幹淨的床單和被罩,好好歹歹地給雲铎收拾出來一個能睡覺的被窩。
弄好了,甄蓁拍了拍手:“你先湊合住一晚,明天我洗衣服、曬被子,你就能睡得舒舒服服了。”環視了一下兒四周,總歸是自己的家,還不算住不下去,甄蓁說:“要洗澡吧?我去看看能不能燒熱水。”
雲铎看了看甄蓁把随身的被罩鋪在自己床上,淡綠枝葉的娟秀圖案,乖乖巧巧的樣子,和自己用慣了的配發裝備相去萬裏,突然有點兒發窘:“那你呢?睡什麽?”
甄蓁笑了笑:“我媽說我們家櫃門兒裏有一套幹淨的。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熱水。”
甄蓁的語氣平淡大方,就像雲铎不過是她的同事,而他們倆剛剛認識沒多久。
人間是個奇怪的地方,客氣、禮貌,其實代表了疏離和冷淡。
雲铎抿了抿嘴角,微微地垂下了頭。
就在甄蓁走到門口的時候,雲铎突然毫無征兆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反手把摁黑了燈。
甄蓁怒極!一個巴掌已經扇了出去,下面擡腿就踹。
雲铎反應挺快,一手抓住甄蓁的巴掌,把她壓在了牆上,摁住了她的腿,另外一只手則按住了她的唇:“噓,你聽。”
甄蓁屏住了呼吸,果然聽到:“嘎吱、嘎吱”有節奏的聲音。
有人!
有人正慢慢地從外面摸上來。
這聲音是皮鞋在踩樓板!
甄蓁瞬間毛骨悚然。
雲铎輕輕地拉住甄蓁的手,慢慢地拽着她無聲地走到了虛掩的門口。甄蓁強作鎮定地彎下腰,從背包裏抽出來一個長長的東西遞給了雲铎。
雲铎摸了摸,應該是一把野外強光手電,掂一掂,雖然輕一點兒,還算是個趁手的家夥!
雲铎把甄蓁嚴嚴實實地擋在了自己了身後,安靜地埋伏在了門口。
“嘎吱,嘎吱……”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走到門口的時候,那人躊躇地停了下來,好像是猶豫着要怎麽進來。
甄蓁微微地有點兒顫抖,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雲铎的背。雲铎好像比高中的時候更高了些,背也比小時候寬了很多,仿佛是可以依賴的樣子。
摸着他,甄蓁腔子裏那顆要跳出來的心,稍微好過了一點兒。
雲铎并沒有回頭,他分出左手,安撫地在她身上拍了拍,意思是:有哥哥在,不要怕。
屋門被推開的那一剎那,雲铎手裏的野外戰術手電準确地敲在了那個家夥的腦袋上。
“嗷!”的一聲慘叫。
一個人“噗通”一聲栽倒在地。
甄蓁眼明手快地摁開了點燈,燈光到處,曹琛正抱着腦袋癱坐在地上。
曹琛看明白了是誰打地他,立刻開始大聲慘叫:“雲铎!!!你打我!!!你敢打我!!!我親眼看見的!我跟你沒完!!!”說到這兒,曹琛幹脆盤起腿來,坐在地上,如潑婦罵街一般地幹嚎起來:“你打我!雲铎!我兄弟打我!哎喲!這日子是沒法兒過了!!!”
雲铎尴尬症都快犯了,他“咣當”一聲把戰術手電扔了,趕緊上去攙曹琛:“哥,曹琛,哥哥,您快起來。我真不知道是你。真的。曹琛。你沒事兒吧?別捂着,讓我看看破了沒?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沒使勁兒呢。哎,你也是,摸到這兒來幹嘛?”
曹琛三下兩下推開了雲铎:“哼。雲铎,這是我們家,我什麽時候回來我用跟你請示嗎?嗯,你打我,你還用家夥打我!你就是沒安好心!還有你!甄蓁!你就在那兒站着,你還笑!你也不是好東西!”
甄蓁是捂着嘴才沒笑出牙來:“半夜三更的你不是住店去了嗎?五星酒店!你怎麽回來了?你回來你就吱一聲呗。悄麽聲兒地爬上來,幾個意思啊?再說這也不是你家啊,這是雲铎哥的家。得虧他手底下有準兒,要是我啊,大花瓶開了你的。”
雲铎回過頭,敲了甄蓁一下兒:“你少說兩句,還不把人扶起來。”
甄蓁笑嘻嘻地過來攙曹琛:“行了,戲夠了,起來吧,地上怪髒的。你說你,放着高級酒店不住,上這兒來幹嘛?”
曹琛“哼”了一聲:“我……我這不是……回來查查你們的房麽。對,我擔心你們倆住的不安全我回來看看,怎麽了?把我好心當做驢肝肺!哎……我想明白了……你們倆烏漆嘛黑的在屋裏鼓搗啥呢?燈也不開?嗯?跪下,我要審審你們倆。孤男寡女,在屋幹嘛呢?是不是幹壞事兒呢?”
雲铎一皺眉:“曹琛!啊……不,哥,你看你胡說什麽啊?”
甄蓁理直氣壯:“關燈幹嘛?關燈抓賊啊。要不是樓梯上鬼鬼祟祟的腳步聲,誰關燈啊。”
曹琛“嘿”了一聲:“你什麽态度?啊?你什麽态度?你這是應該跟債權人說話的态度嗎?我今天好心好意地把你們倆救了,你們倆可好,在屋兒裏偷偷商量着這是要謀害我是不是?你們倆是不是尋思,謀財害命了,這賬就不用還了?我告訴你,休想!”
雲铎又好氣又好笑:“曹琛,你可真能瞎捉摸。”
曹琛一臉無賴:“不行,給我賠禮,給我道歉,把我攙起來,給我下面條兒去,要不然我饒不了你們倆,我跟你們說。”
甄蓁說:“就算吃面條,你也得起來啊。”
曹琛說:“我不,打趴下容易扶起來難。不給我個說法兒,我今兒還就不起來了!”
雲铎還要給曹琛說好話,甄蓁翻了個白眼兒把他攔住了:“我看曹琛哥的主意可行。”
雲铎跟曹琛一塊兒:“啊?”了一聲。
甄蓁跟雲铎說:“要不然,你再給他一下兒,咱瞅準了給他個痛快得了。這樣兒三十萬也不用還了。那什麽你不是會開船麽?咱倆等後半夜兒,把屍首往船上一擱,墜塊石頭往深海一開,啊……”
雲铎聽着臉都白了。
曹琛一轱辘站了起來:“打住!我原諒你們倆了。”
甄蓁假模三道地客氣:“你別勉強,真的,曹琛哥。這事兒不能勉強。”
曹琛趕緊搖頭:“不勉強,不勉強。這都是誤會。咱誰跟誰啊,是吧,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這點兒事兒哥能怪你們嗎?不怪,不怪。雲铎你幹嘛這麽看着我?這事兒完了,這篇兒翻過去了。哈哈哈……”
雲铎嘆了口氣:“甄蓁,別鬧了,我看曹琛餓了,咱們還有吃的嗎?”
甄蓁正經有點兒為難:“那我下去看看,煤氣還能不能用。”
曹琛揉着腦袋看着甄蓁的背影:“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可以呀兄弟。”
雲铎別有深意地瞟了曹琛一眼,沒說話。
那天,甄蓁煮了随身唯一的一包泡面,然後和雲铎肩并肩地看着曹琛,把面條西裏呼嚕地都吃了……
雲铎說:“你不是住酒店了嗎?五星的……沒飯嗎?”
曹琛都快哭了:“這酒店特麽叫五星!太坑人了,但凡叫八一我都不至于上這當你知道吧?什麽酒店啊?就是一招待所。呸,招待所都不如!輻照廠原來的食堂改的。一樓賣飯的玻璃窗我還認識呢。就這麽屁大的地方兒,還租出去一半兒給大排檔了。你聞聞,你聞聞,我才呆了一個鐘頭,渾身上下都是烤腰子味兒的。我……我還不如回來找你們呢……”
甄蓁說:“那你換一家兒啊。”
雲铎回過頭,慢慢地告訴她:“永無島上就這一家住店的地方。”
甄蓁垂下頭“噗嗤”樂出了聲。
那天晚上,甄蓁煮面,雲铎刷碗。
曹琛覺得自己屋裏太髒沒法待,于是決定纡尊降貴和雲铎擠一擠。
甄蓁呢,簡單梳洗了一下兒,早早回屋去了,大門一關,誰也不見。
雲铎敲了敲她的門:“甄蓁,怕不怕?如果怕的話,我們換一換。我住樓下,給你看門。”
甄蓁并沒有出來,她在屋裏笑着說:“謝謝雲铎哥,我不怕。你們早點兒歇着吧。”聲音軟軟的,一副大姑娘的樣子了。
等雲铎回房的時候,就看見曹琛大模大樣地睡在甄蓁的床單兒上,還打個滾兒:“嗯,嗯,床單兒還怪香的咧。”那表情,活脫薛蟠的樣貌。
雲铎一瞬間竟然有種把他踢下床去的沖動。
曹琛翻了個身:“嘿嘿。兄弟,驚喜怎麽樣?滿意不?”
雲铎一皺眉:“你是說……甄蓁……”
曹琛“啧”了一聲:“還能有誰啊……我的傻弟弟喂……”
雲铎想了想:“那這次是我遇到她你安排的?”
曹琛說:“什麽你我她的。不過是人家姑娘最近回家鄉公幹,所以我臨時起意。要不然啊,養傷我就把你安置在北京我小公寓了。北京多好啊。好大夫那麽多。”
雲铎靠在牆上,抱着肩膀兒斜睨着曹琛:“那怎麽又把我弄回家了呢?”
曹琛搔了搔腦袋,他自己也有點兒困惑:“就是覺得吧……就是覺得……你和甄蓁應該好好見一面。哎……你也別多想,咱們這麽多年的交情了,總不好你們倆再決裂十二年吧?當時咱們都小,現在看看這些事兒不怪你,也不怪她。那你們為什麽不能和好呢?像哥哥妹妹那樣兒也行啊。你們倆小時候多好啊。我覺得其實你們倆還是互相關心的,這些年你沒少跟我打聽她,她沒少從我嘴裏套你的事兒。哎,我說你們倆累不累啊?這次把話說開了,您二位當面鑼對面鼓不好嗎?您哥哥我就是根兒電話線,使了十二年,也該換新的了,是不是?”
雲铎長長地嘆了口氣,半晌才說:“謝謝你,曹琛。”
曹琛說:“別光謝謝啊,謝謝管什麽啊?我問你,雲铎,你覺得甄蓁對你怎麽樣?原諒你沒有啊?”
雲铎搖了搖頭,撇了撇嘴角兒:“跟我客客氣氣的,挑不出來錯兒。大姑娘了麽,人家不愛看我也不會明說的。”
曹琛“切”了一聲:“不是我說你,兄弟,觀察生活不夠細致。”
雲铎回頭:“還要怎麽細致?”
曹琛簡直要搖頭晃腦了:“你看啊,甄蓁今天哭了幾回了?都跟你有關系吧?我看出來了,她碰上你的事兒就方寸大亂,光知道哭了。這不像她啊,你不知道,這小丫頭現在厲害着呢。”
雲铎搖着頭笑:“秀秀氣氣的小姑娘,能有多厲害。剛才你上樓的時候,她趴在我身後瑟瑟發抖呢。”
曹琛一瞪眼:“對你是不厲害。你看她剛才怼我,是不是井井有條的?比對你智商在線多了?”
雲铎想了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是你活該!”
曹琛老奸巨猾地笑了笑:“瑟瑟發抖?我問你,那戰術手電是誰的啊?”
雲铎一愣。
曹琛難得正經地說:“兄弟啊,甄蓁這些年,也算走遍千山萬水……早不是你心裏那個小姑娘兒了……”他拍了拍雲铎的肩膀:“睡吧。回頭咱們慢慢說,早點兒睡,你好得快。”
雲铎悶悶地“嗯” 了一聲,熄燈躺下了。
那天他睡的并不踏實,傷口也痛,心裏也煩,身邊的曹琛還在磨牙打呼嚕。
翻來覆去好久,雲铎覺得自己仿佛聽到了一聲極壓抑的啜泣,他猛然坐起來,仔細聽一聽,又分明什麽都沒有。
沉默了良久,雲铎想:也許甄蓁真的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吧。也許曹琛是對的。哎……曹琛好像總是對的。
勞累了一天,雲铎終于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了。
故地重來,他以為自己會夢到曾經魂牽夢繞的小天才甄蓉,但是并沒有,只是恍惚間,有一個看不清臉面的小姑娘,掉着眼淚往他胸口塞了一張火熱滾燙的紙。
至于那紙上寫着什麽,小姑娘又是誰?
雲铎夢中自認是懵然無知的。
那時少年懵懂,竟然一無知識。
這感覺深入骨髓,即便沒有清醒過來,他亦覺得無比可悲可嘆。
只是當初分開的時候,他并沒想到,這一嘆,竟會是這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