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望門寡
年輕人仗着一股子血氣勁,恨不得連天都給掀翻,何況區區情愛小事。
龜相活了幾千年,什麽稀奇古怪不曾見過,當下只裝聾作啞,昆侖山上的小雀妖當不當得成王妃都不關他的事,至于這親事退不退,怎麽退,就更不容他置喙了——除非父子倆鬧得打起來,他才會假意上前勸上兩句。
如今要緊的是趕緊将敖印帶回龍宮。老龍王雖然罵起臣屬來依然中氣十足,身子卻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待老人家卸任之後,這偌大的東海該由誰來接掌便是個問題。大殿下因面容有暇,老早就被劃出了繼承人的名單,至于剩得的兩位,據龜丞相私心見着,老龍王還是最器重第三子。
否則怎會這麽快就催着要将三殿下接回去?
須知私盜定海神珠的罪名可不小,此物滿龍宮也只有四顆,分別鎮住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一旦有所舛錯,輕則引發海嘯損害良田千頃,重則傷及人命無數。雖然最終幸得無恙,沒有讓三殿下得逞,龍王已為此勃然大怒。
将敖印貶入凡塵兩百年已經是小懲大誡了,他理應知足。
不過龜相現下看來,覺得敖印臉上沒有半點悔過的意思——他只是默默地出着神,不知在想什麽心事。
多半還是因方才白家那扁毛小畜生的話。
美色誤人啊。
本着為人臣下的職責,龜相覺得自己有必要從旁提醒,遂苦口婆心道:“殿下,等會兒回了家裏,您可得向龍君認個錯,把這件事揭過便算了,省得龍君面上難堪。”
說起來,龍君對兒子已經夠寬容的了,當初要不是擔心那樁偷竊案被天庭知曉,或有上神前來問責,他或許還不肯重罰——然而這父子倆的脾氣幾乎一脈相承,有話都不肯好好說的,頑固執拗得叫人頭疼。可惜幾個兒子裏,還就是敖印資質最好,老龍王對他簡直又恨又愛。
龜相原以為自己要頗費一番口舌勸說,誰知敖印卻點點頭,“孤明白。”
在凡間歷練許久,再乖僻的性子也得扭轉過來了。
龜相呆了呆,繼而眉開眼笑,撫掌道:“那再好不過。”又趁熱打鐵關心了一下未來主子的身體,“殿下今日可好些沒,頭還疼不疼?”
昨日剛滿貶谪之期,龜相奉命來為敖印打通關竅,雖說凡人軀體荏弱,通常經不起大量靈力的灌注,可三殿下天縱英才,怎麽能與常人相較?
何況他今早看起來已經就恢複自如了。
“孤……”敖印正想說一切都好,卻忽然轉了口風,“孤身子有些不适,頭疼得厲害,回去後恐怕得靜養一陣。”
他甚至揉了揉眉心,做出疲倦的模樣,可是氣色良好,半點也不像有病。
是裝的吧?龜相心道。繼而就聽敖印輕輕的說,“讓母後發一道帖子,明日請白家人過來探視,怎麽說兩家也是祖上的交情。”
還真的是裝病。
龜相頗覺無語,堂堂龍宮三太子居然想出這等不入流的招數,這和凡間動不動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婦人有何差別?
只怕敖印真和昆侖上的小雀精成了親,将來也會乾綱不振。
丢龍的臉啊。
算了,反正他屬烏龜,礙不着他什麽,自己只是個奉命行事的。龜相于是畢恭畢敬的答應下來,“是。”
白啾撲閃着翅膀飛回昆侖山,天果然已經黑透了,只有小刺猬阿黑仍在等着他。
白啾将一簍顏色鮮黃的枇杷果放到他身前,阿黑喜不自勝,忙用背上的尖刺紮了一個,一面含含糊糊的對好友道:“聽說三太子已經回東海了。”
白啾好容易才明白過來,對方所指的正是他那數百年未謀面的未婚夫,可他連他長什麽模樣都忘了。
大抵人總是容易忘卻不美好的回憶,精怪也一樣。白啾但記得他原形畢露的兇惡情狀,卻不記得未婚夫化身成人是何等姿容,俊不俊俏。
不過那已跟他無關了,他的愛情現在已屬于另一個人,三殿下回來也好,正好趁機會說清楚,好聚好散。
白啾不信他能張開龍嘴吃了自己,而且現在自己已長大這麽多,想一口吃下去也頗費勁呢。
摸黑進了屋門,白父白母已經歇下了,四下裏落針可聞。白啾本想着現在就去告訴雙親退婚的意願,不過躊躇了一下,還是決定明早再說——他小時候也有一回誤闖了爹娘的卧房,那場面別提有多尴尬了。
白啾想起來都覺臉上發紅,也是從那時開始,他才明白做夫妻不光是嘴上說說,還有更深切更緊密的聯系,而從次早兩人那容光煥發的神态看,多半還有回味無窮的妙處。
也許他以後可以和阿印試一試,反正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可是阿印今天對他好冷淡啊,要說生氣也不像,白啾覺得他一定有什麽事瞞着自己,是什麽呢?
沉浸在許多的胡思亂想中,小胖鳥很快就進入夢鄉。
結果第二天睜開眼,已經日上三竿了。白啾揉了揉松垮垮的眼皮,還沒來得及醞釀好等會要說的話,就看到白父白母已穿戴整齊的站在他面前。
白母還穿上了最華麗的衣裳,平常都用來壓箱底,摸得不舍得摸一下——那是一件用松針和芭蕉葉編制而成的迤逦長裙,顯得白母格外身材高大,胸脯飽滿。
她看起來就像個要赴戰場的女将士。
受天生體貌所限,他們這一族的精怪無論怎麽修飾人形,總難免帶點肉感。加之當了地仙之後夥食豐富,就更顯得富态了。
就連白啾因挑食的緣故身形偏瘦,臉頰卻也是肉乎乎的,倒不失可愛。
白啾眨了眨眼,有點搞不清狀況。
白母則懶得多說廢話,幹脆就将獨苗苗從被褥裏拉起來,吩咐道:“快穿衣裳,等會兒帶你去東海。”
白啾一聽便吓着了,以為她要把自己扔到海裏淹死——他也沒做什麽錯事呀,無非、無非就是和一個凡人有了私情而已,這不是很正常嗎?
做賊心虛的鳥崽子匆忙下了床,邊跑邊躲。
白母被他鬧得啼笑皆非,好在姜還是老的辣,白母一把就将兒子的後頸抄起,給他拍了拍衣襟上的灰笑道:“別說傻話,今兒原是龍君發了帖子,說三殿下病了,問咱們可願過去看看,你以為你娘願意奉承那群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東西,還不是為你的終身着想。”
白啾心念一動,想着未婚夫要是病得不行了,那他不就不用煞費苦心退婚了麽?
他登時覺得非去不可。
白母的話卻毫不留情擊碎他的美夢,自言自語道:“我想三殿下是不要緊的,他可不像你,從小動不動就生病。”
丈母娘看女婿,總是越看越滿意,白啾知道娘親對于龍宮是有些向往和仰慕的,否則她今日打扮得這麽正式做什麽,還不是為跟龍母身邊的幾個侍女壓一壓苗頭——比不過親家,難道連親家的丫頭也比不起麽?
白父則惦記起龍宮地窖裏的幾壇陳釀,正在悠然神往中。這些美酒平日裏無福消受,唯有做客的時候能嘗個新鮮。
算下來,他們已有十數年沒去過龍宮了。
眼看此情此景,白啾知道這樁婚事是不容易退的,誰叫他有一對不靠譜的爹娘呢?
也許他可以換個思路,從三殿下那裏設法,據他看來,這位未婚夫一定也不喜歡他,小時候總以欺負自己為樂,如今只怕更不待見自己了。
他一定不想要個上不得臺面的王妃。白啾心平氣和想着,覺得自知之明十分重要。
東海離昆侖并不算近,可對他們這些通法術的地仙而言也不算遠,然則龍君厚意拳拳,特意派了幾名蝦兵蟹将前來接送。
夫妻倆于是倍感光榮。
白啾坐在兩只大鳌蝦拉的馬車裏,身子在颠簸,腦子也有點混亂,心想自己等會見了三殿下該怎麽說呢?該直白的告訴他自己另有意中人了嗎?
固然三殿下不喜歡他,可是這個人的脾氣壞得厲害,對他尤其如此。白啾記得自己頭一回到東海,見什麽都覺得新鮮,王後就派了身邊的幾個侍女來陪他說話,順便給他講解一些宮內的趣聞。白啾從來沒見過這麽美麗的人物,一時竟看呆了眼。
結果三殿下恰好撞見,就把她們都趕走了!
白啾那時就深信自己與三殿下一定是上輩子的仇人,簡直存心不讓他好過嘛。
要是他告訴三殿下阿印的事,三殿下會殺了他嗎,還是……殺了阿印呢?固然話本裏頭也有殉情一類的故事,可白啾覺得那樣就太凄慘了,他只想談一場簡簡單單、甜甜蜜蜜的戀愛。
還是見機行事吧,白啾想道,不自覺的捏緊了拳頭。他有點緊張,額上還冒出汗來,好在這裏到處都是水,倒是沒人會覺得奇怪。
兩只老雀兒已經被龍母請去說話了,白啾原想跟在爹娘身後進去,誰知一個胡子都花白了的老爺爺走到他身前來,含笑向他說道:“白小公子,請随我過來一趟,殿下想要見你。”
白啾注意到他的背有些駝,腳步還有些笨拙遲緩,是被自己那位未婚夫打傷的麽?真可憐。
龜相渾然沒意識到自家主子的形象已上升為殘酷暴君,只是自顧自的掀起水簾放白啾進去,自己卻身形一閃就不見了。
空曠的宮室裏,放着一張碩大的寒玉床,床帳則是用珍珠貝母編結而成,泛着清冽明麗的微光。白啾雖然早就見識過龍宮的奢華,對此也不禁咋舌。
敖印見他光顧打量屋裏的陳設,渾然無視了自己,不禁輕聲咳了咳。
白啾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來探病的,臉上微紅,試探着問道:“三殿下在裏頭麽?”
敖印先是沉默,繼而嗓音沙啞的道:“何事?”仿佛很沒有精神。
躲在暗處的龜相不禁悄悄豎起大拇指:裝得真像!這招苦肉計不怕那小雀兒不上當,這下總沒臉提退親之說了吧?
白啾臉上果然浮現出同情之色,他想未婚夫病得這樣厲害,一定是快死了,按照民間的說法,他這是不是叫望門寡呀?
聽說犯望門寡的人命裏帶煞,是不祥之兆,以後也不好再成親的,所以,他更應該盡快退婚了,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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