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綠帽子
白啾打小有個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一走神起來就沒完沒了,這散漫的性子大概是由那對不靠譜的雙親遺傳的。
見自己再度被人無視,敖印不得不重重又咳了兩聲,因為使力的緣故,氣色都變得紅潤了——簡直和回光返照一般。
有誰曉得他正在壓抑心頭的怒火,輾轉塵世若幹年,又經歷幾世輪回,敖印自認脾氣已磨得沉穩許多,然而在面對這沒心沒肺的小雀兒時,敖印幾欲化身為從前那只兇獸。
他自認對白啾不錯呀,可白啾卻這樣不待見他,說不定這些年小雀兒早就把他給忘了,一次也沒想起過他。
敖印當然不覺得自己幼時的所作所為會給小雀鳥帶來陰影,人家難得做一回客,做主人的不得好生相待嗎?而且敖印那時候跟家中的兩個兄長處得不怎麽好,見了同齡的玩伴自然喜不自勝,恨不得整天黏在一起,片刻也不分開。白啾雖還未學會化形,圓滾滾的身子煞是可愛,敖印見了就恨不得将他摟在懷中揉搓一頓,誰知小胖鳥躲他躲得厲害,竟寧願跟龍母宮中的侍女談天也不見他。
敖印當然不樂意,何況此人還是他的未婚妻,怎麽能容許他看上別的姑娘?
結果敖印把那兩個狐媚惑主的侍女趕走之後,小胖鳥兒反而更怕他了!
可憐敖印有苦無處訴,想着再大點就好了,等兩人正式成了親,不怕沒時間建立感情——然而這一等便是數百年。
滄海桑田,連人間的王朝都更疊了好幾代,敖印被貶入凡塵遭受輪回之苦,而他的未婚妻,呵呵,已經心別有所屬。
而他所鐘情的對象,卻是自己在人間的一個分-身,固然殊途同歸,照理說敖印是沒必要生氣的,等事情說穿了,誤會自然能得以解除,那時兩人也能甜甜蜜蜜成婚。
可他一想起自己堂堂龍宮三殿下的身份,卻還比不過一個家徒四壁的窮書生,敖印-心裏便覺憋屈得慌。許是因為靈力漸漸充沛的緣故,他性格中隐含暴戾的一面也被激發出來,從他曾爺爺起,歷代龍君就沒一個性情平和的,像他尤其愛在雞毛蒜皮的地方置氣。有些事可以忍,可有些事,不行。
敖印非給這小鳥兒一點教訓不可,不能讓他輕易就如願了。
此時白啾已蠍蠍螫螫的走到床前來,低頭望了眼問道:“殿下,您身子好轉些不曾?”
那床帳是用鲛绡織的,輕盈而厚密,外頭人瞧不見裏間,裏邊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頭。
敖印不必擔心白啾認出他來,反而可以放心大膽的予以監視。
既然裝病,就得将戲唱足了。敖印使了個眼色,一個機靈的侍從立刻上前回話,做出愁眉苦臉的形容,“殿下想是在凡間吃了許多苦,身子骨總不見好,如今驟然回到龍宮,又難免有些水土不服。一日三頓的湯藥吃着,只盼熬過這陣子便成了。”
為了演得更逼真些,他真個端了一碗湯藥來。
白啾看着那烏黑的藥汁不禁咋舌,他光是遠遠站着都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苦味,可想而知喝進嘴會是什麽感受了。
原本他對未婚夫的同情還建立在虛無缥缈的道義上,現下則幾乎能感同身受了——還好他這幾年都沒生病。
白啾想自己總得表示一下禮貌,遂殷勤的将侍從手裏的貝殼碗接過來,一面噓寒問暖道:“殿下,要不要我喂你喝藥?”
敖印-心想這胖鳥兒到底是假天真還是真純情,知不知道這種舉動有多麽親昵。
殊不知白啾只是想趁機拉近一下好感,好方便提出退婚的說辭——雖然他堅信三殿下也會樂意退掉親事,不過,事情圓滿幹淨的解決,總比鬧得大家都不愉快要好。
敖印-心中癢癢,雖然還想提前感受一下被未婚妻服侍的滋味,奈何現在還不到戳穿身份的時候,他只能板着臉,從帳鈎裏伸出一只胳膊,“孤自己來。”
白啾将藥碗放到他手中。
敖印才呷了一口,只覺苦澀鑽心,連舌頭幾乎麻倒。簡直混賬,要不是那侍從平日對他忠心耿耿,他幾乎懷疑底下人想趁機除掉他了!
裝病有必要裝得這般真切麽?
可惜白啾正在一眼不眨盯着,敖印為了維持形象,強忍着龇牙咧嘴的沖動,硬是将那碗苦藥喝得見了底,幾乎一滴不剩,可以說很大的犧牲了。
白啾卻滿懷同情的向他道:“殿下,那藥很苦吧?我這裏有家中帶來的蜜漬櫻桃,您要不要嘗幾粒?”
雖然是到龍宮做客,也不能兩手空空,這點禮數白家人還是很懂得的。
敖印:“……”
你為何不早說?那藥他都喝光了!
算了,擺譜擺到底,縱然胃裏饞蟲已被勾起,可為了維持高冷酷哥的風度,敖印只能冰冷無情的道:“不必了,孤不愛吃甜食。”
反正見面禮沒有帶回去的道理,他可以等人去後再偷偷品嘗,那樣反倒更有滋味。
然而敖印就看到小胖鳥将兜裏的蜜餞果子掏出來,一粒一粒全都扔進了嘴裏,完全沒有留給他的意思!
雖然是他自己說不要吃的,可是……啊,忽然覺得心好累。敖印恨不得用被子蒙住頭昏然睡去,他覺得這趟裝病完全是個錯誤,理想中賢惠體貼的小媳婦沒看到,倒黴的反而是自己啊。
白啾此時卻流露出一點賢惠的跡象,居然關心起他在人間的經歷來,“殿下之前受了很多苦麽?聽他們說您散去一身靈力後,與凡人無異,那豈不是很容易受傷生病?”
敖印還是那副酷酷的表情,矜持答道:“還好,算不上十分艱難。”
白啾哦了聲,“那我便放心了。”
他想老龍君這般疼愛幼子,縱使将其貶入凡間,總也是托生在高門華第,再不濟也得富商之家,而不像他的意中人是個貧苦的讀書輩,連衣食都常常沒有着落,只能靠變賣些字畫為生。
但正因如此,他反而更愛他了——白啾對于愛情只有很少的一點概念,他多數的經驗都從街頭巷尾搜羅的話本裏而來,裏頭的主人翁多數為窮書生一類,以致于在白啾的記憶裏,愛情與貧窘密不可分,好像沒有那幾堵四面漏風的牆就沒法心意相通似的。
他要是知道寫這些話本的人也都是些貧苦落第秀才,興許倒是另一種看法了。
敖印見他兩眼發怔,便知這小胖鳥的心思一定又飄到烏衣巷去了。烏衣巷是他在人間最後一世所住的地方,他扮演的角色是個屢試不中的無能秀才,結果反而讓這窮秀才拔得頭籌,先行虜獲了胖鳥兒的芳心去。
雖然那個人與他密不可分,可敖印想起來總有些意難平,難道兩人幼時竹馬相伴的情誼,還抵不過這區區數面之緣麽?敖印覺得自己在厘清思路前,可能沒法将婚事繼續下去了。當然這跟退親是兩碼事,他只不過需要一段時間來觀察——看看這小胖鳥心裏究竟惦記着哪一個他,亦或者說,他與這窮書生的分量,到底孰輕孰重。
無獨有偶,白啾計劃的也是同一件事,不過他的想法更幹脆一些:只要取消祖上立下的約定,從此與龍宮再無幹涉。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開口,紗帳內便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原來三殿下竟已睡着了。
白啾有點失望,可也沒那膽子将床中人叫醒,他記得這家夥小時候起床氣就挺大。那個時候兩家來往還算頻繁,白啾與龍太子偶爾也會在一起午休,結果侍從每每進來催促,都會被三太子一頓大吼吓得不敢則聲。
白啾被他結實的胳膊緊緊摟着,就更不敢說話了。可是細想想,三太子仿佛十分黏他,大概滿龍宮都找不到比他更弱小無助又可憐的生物了吧,所以才可着勁地欺負,把他當玩意耍。
白啾想着,圓嘟嘟的臉頰不知何時已鼓了起來,是被氣的。現在想起來,他仍覺得非常、非常生氣,經過這次見面,白啾發覺自己原來從來沒忘記過那條惡龍太子!
他絕對不要與他成親!
客人離去後,敖印卻悄悄從枕頭上爬起,吩咐方才那侍從道:“替孤更衣,孤要出去一趟。”
他猜着今日退親不成,白啾一定還會回去烏衣巷尋那書生說話,并好言安撫——這胖鳥兒有時候無比遲鈍,有時候卻又有些神乎其技的機靈,怎麽對心上人吐露甜言蜜語,他最懂了,這拈花惹草的負心漢!
敖印當然得過去将場面穩住,省得白啾生出疑心,回頭自己把事情捅穿了,那多尴尬。
敖印出門的時候,正碰上蹒跚而來的龜相,兩人打了個照面,龜相臉上便怔了怔,繼而笑道:“殿下這是要往哪兒去啊?做這副打扮。”
“您瞧不出來嗎?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敖印冷冷道,雖然做的事情極不體面,他也不能落了氣勢。
龜相看着他這副頭戴方巾、身穿長衫的儒雅模樣,卻是忍俊不禁,從來只見人捉拿奸夫淫-婦的,可是這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子嘛,倒還是頭一回,真新鮮。
龜相摸一摸身後綴滿海藻的沉重背甲,忽然覺得有三殿下做表率,他這綠毛龜的綽號也不算難聽了。
不過看敖印布滿嚴霜的冷峻面容,合着這位殿下是在自己吃自己的醋?天底下會有這麽離奇的事情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