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身

白啾懊喪的從三太子房裏出來,覺得自己這趟可能是白來的。他本想找機會說一說退婚的事,可三太子根本不給他機會,現下又睡熟了,白啾更不敢打攪他。

他也猜疑三太子是否察覺了什麽,但很快又自己搖了搖頭,依那頭惡龍的個性,要是知道他跟別的男人有了私情,不把他倆烈火燒死才怪呢。

現下三殿下光顧着生病,可知仍蒙在鼓裏。也罷,等他身子養好些,再緩緩告知,到時或許就不那麽生氣了,白啾一想到自己或許要承受來自未婚夫的潑天怒火,便覺心驚膽戰。

盡管早就過了成親的期限,龍宮其實也不占理,可世人都仗着拳頭說話,妖怪神仙也不例外。

白啾就這麽一壁走着一壁胡思亂想,腦子也一忽兒涼一忽兒熱,不知不覺竟到了水晶宮外——這是龍君和龍母娘娘見客的地方。

白啾不敢擅闖此等聖地,也害怕被那幾位長輩拉着敘話,正要躲避,誰知龍母娘娘眼尖已瞅見了他,笑盈盈的招手道:“啾啾,過來。”

只有龍母娘娘會這樣親切又肆意的喚他小名,白啾素日也最喜歡這位溫柔可親又美麗大方的龍宮女主人,可今日他裝着一肚子心事,唯恐洩露端倪,臉上難免有些不情不願。

龍母只當他是害臊,強令兩個侍女架着他過去,一面饒有興致地打量這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少年郎,贊賞的向對面白母道:“多年不見,令郎愈發俊俏了。”

“不過稍稍看得入眼罷了,怎比得三殿下秀逸非凡、儀容脫俗。”白母嘴上固然謙辭,心裏其實也頗得意。白啾生得這麽好,是她與丈夫都沒想到的。白啾幼時就是個灰不溜秋的小肉塊,只有三殿下願意同他玩,旁的人見了都得多嫌幾眼。誰知年歲漸長,那身灰羽逐漸褪去,毛色也慢慢變得雪白發亮,化形之後就更不消說了,就是拿到街上比一比,也不輸給那些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呢。

給龍宮做媳婦當然也很拿得出手。

龍母揉了揉小家夥的頭毛,含笑問他道:“去看過三郎沒?”

白啾緊張的點點頭,不敢多說一個字——現在他滿肚子都是退婚的念頭,唯恐不小心禍從口出,這話當然得說,可是時機得選好,不能得罪了龍宮,又給家裏惹來殺身之禍。

龍母瞅着小家夥惴惴難安的模樣,心裏卻如明鏡一般。龜相是個識趣的,關于敖印在塵世的那段故事,他沒告訴脾氣暴躁的龍王,對着東海的女主人卻沒敢隐瞞,也是知道龍母脾氣好,不會動辄打罵下人。

龍母聽了當然不生氣,反而樂不可支,她沒料到自家那冷心冷面的幼子也會有陷入煩惱的時候。敖印自小就格外冷靜孤僻,與父母兄長皆不親近,龍母還以為他這輩子都會活得跟石頭一般了,誰知為了一只小雀兒鬧得神魂颠倒,現下這小雀兒還移情別戀愛上了另一個自己,也難怪他會大動肝火。

龍母對于這樁婚事原本抱着無可無不可的态度,她并非龍族出身,先祖的誓言當然礙不着她什麽。故而當初老龍王那般反對,她只不置一詞,又因為敖印私盜定海神珠被貶下凡,她摸不清兒子的心意,就更不好擅作主張。

但是現下看來,敖印的意思分明非啾啾不可了,那她當然得支持——也是想看看這出鬧劇能演到什麽地步,龍宮許久沒這樣熱鬧了。

女人的天性都是八卦的,龍母也不例外。她捉着白啾的手,笑容愈發和藹可親,“依你看,三郎的病勢如何?”

白啾于是低下頭,嗫喏道:“殿下……仿佛病得很厲害。”

也因為這個,白啾覺得自己頗有些不近人情,人家都病得要死要活了,他卻光惦記着一己私欲。更別說要不是老龍君的餘蔭,他們一家子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山林裏做窩呢,這麽一想,白啾頓時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龍母強忍着笑意,循循善誘道:“那要是有法子可令三郎及早痊愈,你可願盡力一試?”

白啾忙道:“當然,我什麽都願意做的!”

他說的是真心話,雖說三殿下從前總欺侮他,可白啾也沒痛恨到寧願他去死的地步,他巴不得三殿下能快點好起來,這樣、這樣他就能無牽無挂的追随意中人的腳步離去。

小雀兒目光閃閃,激動得脖子都有點發紅了。

是個善心孩子,龍母暗忖。這會兒反輪到她不好意思,欺騙這樣的老實人可不厚道呀!奈何敖印目前還不打算将實情拆穿,龍母也無可奈何,總不能壞了這小子的事呀!否則他将來怕會恨她的。

龍母想了想,拍拍白啾的肩膀溫聲道:“好孩子,你遠道而來一定乏了,伯母讓人準備了些好吃的點心,你且下去填飽肚子,再歇一歇養足精神。”

白啾早就想找機會溜走,聞言自然稱願,遂匆匆告退出去——今日是沒法談退親的事了,他得安撫一下心上人,訴明自己着實不得已,免得被人誤會他腳踏兩只船:天地良心,他從來都是富貴不能淫的,絕對沒有被龍宮的華麗給迷暈眼,他只愛像情哥哥那樣的窮人。

這廂龍母目光微凝,卻向白母嘆道:“姐姐,我看兩個孩子的親事也該打算起來了。”

雖然白母的确比親家大了幾歲,可兩人身份天差地別,對方對她這樣尊敬,白母難免有些受寵若驚,愕然道:“這麽快?”

老祖宗的遺言多年沒人提起,連她都快忘了,還以為龍宮未必肯認這門親事,結果偏在這關口提出,是龍宮的意思還是三殿下的意思?

“實不相瞞,三郎這病來勢洶洶,請了幾位良醫都不濟事,我便着龜相蔔了一卦,說是得設法沖一沖才好。”龍母坦然道,毫不猶豫的拉了忠心耿耿的臣子當擋箭牌。

“可是……”白母有些猶豫,她本來覺得沒什麽,現一聽三殿下病得這樣嚴重,那要是好不了了,豈非害了自家兒子。

“其實照我看是不打緊的,三郎離去多年,難免需要時間重新适應,不過這許多雙眼睛盯着,未免鬧得人心惶惶,還是得有件喜事熱鬧一下最好,思來想去,也唯有三郎盡快成親,也好按一按諸位臣子的心。”龍母寬慰道,她深知說話不能說絕的道理,務必得留有餘地,“當然了,老姐姐你不必急于作答,回去以後可以好好思量一番,若覺得哪裏不合适,咱們再慢慢商量。”

被龍母一番擡轎子似的恭維,白母早暈陶陶的起來,哪還分得清東南西北。龍母于是趁機命人送客——這種事只要不是當面快刀斬亂麻的回絕,過後再想回絕也難了。

為了兒子的終身大事,她可真是操碎了心啊。龍母頗為憂桑的想到。

“沖喜”的事差不多就說定了,不過光她們這兩個娘口頭協商不算,還需要名義上的當家人點頭。

于是,次早龍母為夫君整理上朝時的冠冕時,便委婉的将此事告知于他。

梳妝鏡前的龍王吓了一跳,額前流蘇都歪了,“沖喜?誰決定的?”

他很生氣,這在老龍王看來,無疑是變相侵犯他的威嚴。

龍母卻半點不怕他,老實不客氣的道:“當然是我說的。”她連理由都找好了,“你看三郎這趟回來可有半點安心聽你話的意思?還不是一日三頓的往外跑,讓他早早的成家立業,也能盡快收心學點東西,将來好繼承你的基業不是?”

龍王雖不知幼子為何裝病,可他的心顯然沒放在這片東海裏,卻是顯而易見的。

“可也犯不着跟昆侖上那窩子……結親,”老龍王一時想不起親家是什麽物種,只能含含糊糊帶過去,繼而冷着臉,“那樣卑賤的畜生,只會玷污我們咱們龍宮的血統。”

龍母一聽便生了大氣,亦且覺得這老不羞的在含沙射影,遂重重将冕旒往桌上一放,冷笑道:“原來咱家裏的還這般看重出身,早知如此,當初你就該跟西海那個高貴之人結親去,何必巴巴的倒來求我?你既看不起出身低下的,那咱們也不必過了,一封休書予我,咱們好聚好散便是!”

她說的原句句在理,當初老龍王原要與西海公主定親的,可那位公主生性暴戾恣睢,動辄就把身邊人抽打成爛羊頭,老龍王一聽難免心生懼意,加之在巡訪海岸時,偶遇了溫柔多情的龍母,這一下頓時魂不守舍,再不提什麽門當戶對了,硬是将人娶回了家。

龍母真身原是一枚美麗的朱貝,吸收造物精華而得以修成正果,自然談不上家世顯赫。龍王當時被意中人的儀态風度所征服,又有西海公主作比對,自然覺得自己撿到寶了,然而當兩人正式成親之後,龍王才發覺外表柔弱的妻子內裏竟然也是副烈火性子,他由愛而生憐,由憐又生怕,漸漸地,龍王除了在臣子們面前仍能維持威嚴的外表,閨房內卻是一句重話也不敢多說了。

譬如現在,龍母作勢要走,龍王也只能軟語哀求将她留下,幹巴巴的笑道:“何必着惱,我又沒說你,為這個生氣就不值了。”

龍母:“呵呵,說他們和說我有差別麽,不都是一樣指桑罵槐?我只問你,這親事你同不同意罷,你若不願,那好,咱們也分道揚镳算了,反正祖宗遺訓都不作數,我這個身份卑賤的更不配入你敖家宗祠,接你的西海公主去吧!”

那西海公主如今怕已成老婆子了……龍王心道。面對妻子如此疾言厲色的質問,他只能無奈妥協,“好吧,好吧,都聽你的,我不再管總行了吧?”

龍母方轉怒為喜,嫣然道:“早這般懂事不就得了,執拗什麽!”

龍王看着翻臉如翻書的妻子,心頭猶有餘悸,可怕!他就是不想敖印重蹈自己的覆轍,才不願他同昆侖上那只胖鳥兒結親。

那胖鳥兒一看就是個詭計多端的,和他老祖宗一樣。白家老祖宗好歹只是假惺惺的做些善事,挾恩以圖報,這俊俏的鳥兒卻天生就會勾引男人,敖印小小年紀就被他抓得死死的,現在還想着他。

只怕以後也會落得個妻管嚴的下場,哎,他們敖家就只配出這樣怕老婆的繼承人麽?老龍王摸了摸砰砰跳動的胸口,覺得命運真是無情。

白啾心急火燎的飛回了烏衣巷,已經弄得滿頭大汗,慶幸的是一眼就瞥見了正倚門眺望的心上人。

他忙收斂羽翅,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念動咒語——白啾還沒膽子在意中人面前化形,聽說人類對于妖怪是很避諱的,雖說他并未隐瞞自己的身份,但聽說與親眼見到畢竟是兩碼事,他不想吓着他。

敖印冷眼看着冉冉向自己走來的翩翩少年郎,心中難以遏制的升起些哀怨之氣。他并不知白啾被龍母叫去說話了,耽擱了不少功夫,只覺得這小胖鳥兒慣會吊人胃口,害他在這裏苦等,那負心鳥卻不知到哪兒逍遙快活。

于是當白啾樂颠颠的小跑到他身前時,敖印便面無表情的問他道:“婚事退了嗎?”

他知道這個問題一定會讓小胖鳥吃癟。

果不其然,白啾立刻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下去,他緊張的看了看四周——對人情世故有了些許了解之後,白啾知道,在常人眼中,兩個雄性談婚論嫁還是挺奇怪的,他不想讓那些好事的嬸子大娘看見,于是悄悄咽了口唾沫,抿唇道:“咱們進去再說。”

敖印注意到他的嘴唇仿佛格外鮮豔潤澤,想必在龍宮飽餐了不少鮮果佳釀,這小精怪到底不肯虧待自己——說好的成天記挂心上人呢?原來還是抵不過吃喝二字。

白啾察覺到他的視線,不由悄悄舔了舔唇,很明顯麽?可是這也不能怪他嘛,像他這樣的小鳥兒來回長途跋涉,總得吃吃喝喝好補充體力的。

他拽了拽敖印的衣袖,悄聲重複道:“咱們進去吧?”

敖印克制住吻上那兩片唇瓣的沖動,任由白啾拉起他的胳膊。

兩人進了屋內,白啾先是痛陳一番自己退親的意願多麽強烈,繼而便落點于現實,指出龍王三太子現在的情況嚴峻,他實在不方便開口。人家還在病中,再怎麽無情,也得等他好轉些再說吧。

敖印挑了挑眉,“你在可憐他?”

白啾想了想,繼而點頭,“我倆怎麽說也算一同長大,我當然是不願看他死的。”

雖然那位殿下從前總是欺負戲弄他,不過都過去這麽久,再大的仇恨也該消弭無形,白啾覺得自己還是挺寬容大度的。

他希望三殿下能快點好起來。

敖印-心裏舒坦了些,他裝病原為試探白啾的反應,現下目的已然達到了——這胖鳥兒果然對他還是有感情的,舍不得看他孤零零一個命喪黃泉。

然而接着就聽白啾補充說:“不過他要是真的病死了,大概也是報應。”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麽。誰叫他總和自己過不去來着?

敖印:“……”

這沒心肝的鳥兒果然得好好管教一番不可了。

白啾倒是很快将飄散的思緒收回,兩眼星星望着眼前人,“不提他了,你去京城趕考的事打算得怎麽樣了,要不要我幫你籌些路費?”

敖印登時覺得心裏酸酸的,這窮書生究竟何德何能,能得一人如此鐘愛?他從前好歹是位殿下,白啾不說阿谀趨奉他,反而見了他就躲,如今對着一個凡人竟這般殷勤主動,這鳥兒的眼睛長在屁股後頭麽?

敖印深吸一口氣,“此事急不來,我須與京城的叔父商議,待那頭有了消息再說,省得白白撲了個空。”

白啾羞澀一笑,繼而低頭看着自己腳尖,“那……咱們就有更多時間好好相處了。”

不然等心上人正式準備赴考,恐怕沒心思跟他談情說愛。

敖印看他這樣熱情大膽,愈發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其實他也不知白啾是怎麽就對自己情根深種的。雖然之前的記憶仍在,可敖印卻記不得自己對他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他在凡間歷練時,其實更近乎一具軀殼,七情幾乎是封閉的,為的就是怕不慎堕入情劫,引來魔障。

結果單憑這一副冷面書生的形象,硬生生将小胖鳥的魂兒給勾去了。敖印不過稍稍表現了一下自己不介意妖怪的身份,這小胖鳥就忙不疊的湊上來示愛了。

敖印懷疑他根本不懂得戀愛是怎麽回事,白啾的感情太過熾烈、太過盲目,以致于不像是真的——簡直像在照着話本裏演。

是因為他們這一族的精怪智商都偏低麽?

想到此處,敖印-心中一動,試探問道:“可否告訴我你的真身?”

然後他就看到小胖鳥愣住了,呃,難道他連自己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白啾的确沒想過這個問題,自從祖上得龍君點化,他們這一支的妖怪就對出身避而不談,反正都是地仙了麽,怎能再與那些扁毛畜牲同流合污?

不過白啾還真不知自己是怎麽變的,當然不可能是鳳凰一類,那些是神鳥,他們高攀不起;也不可能是孔雀,他還從沒見過有誰身上是花花綠綠的;當然更不可能是那晦氣無比的烏鴉。

有那麽一會兒,白啾希望自己是喜鵲化形,畢竟這個也不差,又最讨人類喜歡,可是喜鵲尾羽修長,身形瘦削,與他仿佛也不大像。那麽,他會是什麽呢?

白啾想到自己小時候那灰撲撲一團不引人注意的模樣,不禁顫顫巍巍道:“阿印,我……可能是麻雀變的。”

他忽然感覺話本上的傳奇故事離自己遙不可及了,從來只聽說狐貍呀、蛇呀,或是花妖樹怪去勾引凡人的,可曾見過有人被一只麻雀精蠱惑住嗎?不止荒唐,簡直自不量力。

白啾兩手捂着臉,難過得幾乎哭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愛情夢幾乎已經破碎了。

敖印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眼睛紅紅的胖鳥兒,他沒做什麽呀,怎麽這家夥一副被他侵犯的樣子?

還是他在暗示他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

呼,這一章夠粗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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