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沖喜
小胖鳥分外楚楚可憐,俨然是在求關愛求安慰,敖印想那不如就親親他好了——等白啾知道自己就是從前那條欺負他的惡龍,他還未必肯讓他親呢。
然而當敖印将唇湊上去時,卻在白啾眼中看到一片空茫:他根本不懂他要做什麽,更沒有半點迎合他的意思。
這個吻便沒法落到實處,敖印只得硬生生扭轉頭,在虛空裏揮了揮手,只當唇畔方才栖了只蚊子。
他同時也明白了,小胖鳥看着風流無度,內裏其實相當純情。當然這樣也不壞,純情的人往往也相當專情。
可惜他的專情都放在了窮書生身上,半點也不肯施與他這位天之驕子。
敖印于是嘆了一聲,“既如此,你也早些回去罷,咱們的事只好以後再說。”
白啾悄悄望他一眼,扭扭捏捏握了握對方的小指,繼而一溜煙的跑遠了——他的确不了解太多人與人之間親昵的方式,話本上的書生與妖精往往認識的當夜就滾到一張床上去了,可惜阿印是個君子,不肯抱他,白啾只好用這種謹慎的方式表示心意。
僅僅這樣簡單的肌膚接觸已經令他很不好意思,白啾按捺住跳動的心髒,跑出數步後,化成雀兒展翅沖天而去。
敖印啞然失笑,右手捏了捏方才被人碰過的小指,上頭仿佛還殘留着小胖鳥身上的體溫,微微熱,卻仿佛一陣暖流注入心底。
也許再過幾日,這小色鳥真的要自薦枕席了。敖印-心想。
白啾回去之後,腦中仍是暈暈倒倒的,帶些迷亂的癫狂。雖然今日在龍宮出師不利,可心上人的舉動卻給了他莫大的鼓舞,在此之前,總是他一面倒的搖唇鼓舌灌迷湯,心上人甚少予以回應,可今日他的言辭分明證實了,他是喜歡他的,并且願意等他将這樁惱人的婚事交割清楚。
白啾頓覺通體舒泰,覺得這些日子的功夫總算沒白費,可見妖界衆生靈裏,不止狐貍一族獨占鳌頭,小麻雀也是能有春天的。
然而當他聽到母親口中所說的話時,那抹竊喜的笑容便僵在臉上。
雖然做好了長期打仗的準備,白啾沒想到失敗來得這樣快,“您說龍君下了旨意,要我與三殿下成親?”
“不是成親,是沖喜。”白夫人予以更正,雖然兩者其實沒太大差別,她嘆道:“為人父母,哪有不希望子女平平安安的,我瞧龍母的頭發都快愁白了,人也熬瘦了,三殿下這病總不見好,龜相說要沖一沖,她當然也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那老烏龜又是最見多識廣的,興許真的奏效呢!”
在自己家裏說話,白母就恣意多了,不過關于龍母的那段描繪則純屬是她誇張。同樣受到話本子的熏陶,白母天性富有浪漫主義精神,很知道怎樣将話說得蕩氣回腸。
白啾心頭顫了顫,若說之前他還覺得三殿下病重有些惺惺作态的成分,現下則是完全深信不疑了,他深吸一口氣,皺眉問道:“娘的意思呢?”
白家兩口子心胸豁達,當然不會強迫兒子。白夫人便款款道:“那自然得看你願不願嫁,娘也不能擡着你上辇轎。你若是不情願,娘便回絕了龍母殿下,龍母娘娘氣度高華,想必不會為這個記恨咱們的。”
白啾垂眸不語。
白夫人知道這孩子膽小,因勸道:“你不用擔心給家裏招禍,更不用為此過意不去,牛不喝水強按頭,這個道理難道龍宮的人竟不懂?若他們連這點氣度胸襟都沒有,怎配為東海之主?連咱們都比不上了。”
照白夫人看來,沖喜找誰不是沖?沒了他們,當然還會有別的生靈願意進獻子女,龍宮之所以找他們,不外乎圖個方便,再則踐行祖宗諾言,免得落人口舌罷了——可見白夫人着實神智清明,并未被親家母的迷魂湯灌倒。
白老爺亦豪氣幹雲的挺了挺胸膛,“我兒莫怕,你父雖然年邁,若真與東海那老東西打起來,未嘗沒有勝算,他不就比我多了幾根白胡子嘛……”
白夫人猜測丈夫一定偷喝了酒,否則不會說出這種毫無自知之明的話來——莫說白老爺這些年疏于修行,功力根本沒有長進,哪怕放在全盛時期,他也碰不了龍君一根毫毛,也就仗着酒勁吹吹牛皮罷了。
未免丈夫更加丢人,白夫人忙堵上他的嘴,将他拉到房中躺下。
白啾仍在靜靜出神,渾然沒留意眼前這幕鬧劇。
可當白夫人出來時,他似乎已打定主意,面容沉肅的擡起頭,“娘,去告訴龍母娘娘,我願意成親。”
白夫人怔了怔,“你真這麽想?”
“真的。”白啾點點頭。他想到自己答應龍母娘娘的那句話,說願意為三殿下痊愈付出一切,現在當然是踐行承諾的時候。
人不能言而無信,這是做人的基本修行之一。白啾對人界所知雖然僅限于書中的只言片語,卻已經心生向往,那是一個秩序井然、繁華熱鬧又充滿着歡聲笑語的地方,他想陪心上人進京趕考,一半是為了朝夕相處,另一半則是為了親眼看看長安城的風貌。
當然現下是不成了,為了救一個人的性命,必須犧牲掉對另一個人的感情。白啾想起來都有點崇高的悲壯意味,這是話本裏的人物都做不到的,白啾覺得自己十分偉大。
當然也不是說他跟心上人就這麽算了,白啾決定等龍三太子痊愈之後,再婉轉提出和離一事,他跟他本就毫無感情,為了沖喜才結的婚,人都好了,還不能一刀兩段麽?可若三殿下遲遲不見好,那……他總是要死的,沒有人間的條條框框約束,白啾不覺得有自己有守寡的必要,當然可以扔崩一走了之。
經過這麽一番深思熟慮,白啾紛亂的心緒漸漸平息,可以平靜接受眼前的一切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他跟三殿下并無深仇大恨,白啾回想起兩人幼時相處的點點滴滴,覺得這位太子性情雖然蠻暴了些,其實并不算壞。
不過他的感情已經被另一個人完全占據,當然容不下其他了。
昆侖山上的桃花已經謝盡了,再過幾個月,想必就能結出鮮紅可口的桃子。小刺猬用爪子在地上淺淺刨了個坑,将一只天牛按倒在坑裏,免得這壞東西吸取桃樹的汁液。
白啾輕悄悄的走了來,腳步如幽靈一般,倒把小刺猬唬了一跳,埋怨道:“你吓着我了!”
白啾只好同他道歉,一面将自己要進龍宮沖喜的事告訴他——他可能沒法幫阿黑摘桃子了,要是龍太子這病總不見好,他肯定要在床邊侍奉湯藥的。
小刺猬還是很仗義的,這會子也無暇管那幾個桃子,只滿懷同情地看着好友,“三殿下病得這樣厲害麽,那你豈不是倒了大黴?”
雖然小刺猬并沒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更沒法明白情愛是怎麽回事,不過任誰也不會想找一個病秧子丈夫,這不是守活寡麽?
白啾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所以我才非去不可嘛,否則三殿下更不會好了。”
小刺猬便不言語,他其實也隐隐聽說了沖喜的傳聞——別看他在這昆侖山上地位低下,可他交游廣闊,什麽秘密也瞞不住他呢。
聽說龍宮那頭連帖子都準備好了,只待兩家議定日期好大請賓客,依這架勢,哪裏容得白家說一個不字?何況又是兩家祖宗早就商量好的,誰先反悔誰不是人。
在外人眼中,這樁親事并不算壞,三太子雖然病着,可依龍宮的分量,怎麽算都是白家高攀。可小刺猬卻是知道好友心事的,奈何那人只是一介書生,如何能與東海未來的龍君相提并論?
思及此處,小刺猬唯有盡量安慰,“可是我聽說三殿下相貌非常俊美,也許你将來會愛上他也說不定。”他們妖怪不也是靠皮相挑男人麽?
白啾不否認這種說法,但是他覺得毫無可能。這輩子他就沒見過比意中人更好看的生靈,長大後的三殿下他雖未曾謀面,但白啾猜想他一定好看不到哪兒去——小時候那條惡龍就生得一臉兇相,現在一定更兇了。
沖喜的事就這麽說定了,雖然比不得正式成親那般隆重,但畢竟是東海百年來頭一遭辦喜事,縱使親家有些上不得臺面,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務必鄭重對待。
白啾則是悠閑度日,一應瑣事自有兩邊的長輩打理,他只需安心等着坐上花轎就成了,十分簡單。
但是在那之間,他仍希望自己能與書生見上一面,至少,也要問一問那人的意思。他若是願意等他呢,兩人就商量一個期限,無論龍三太子是駕鶴歸西還是複原如初,他都要逃離龍宮的枷鎖,跟心上人私奔逃往京城;他若是不願意的話……白啾用力搖了搖頭,他當然不會不願意的。
倘若這世間還有堅貞的愛情存在,一定非他與書生莫屬。白啾篤信這一點——他絕不肯承認自己讀話本讀到魔怔了。
可惜當白啾飛回烏衣巷時,那棟舊宅院門緊鎖,裏頭的人也不見蹤影。白啾詢問鄰居大娘,好心的大娘告訴他,那秀才相公可能是回老家看望親戚,不知多幾日能回。
白啾心下不無失望,他原想着成親之前能與那人說說話,好歹能疏散一下心結,結果卻……這是不是就叫做有緣無分?
大娘接過他遞來的一粒散碎銀子,一面笑嘻嘻的打量這俊俏郎君,“小公子,你與那秀才郎可是關系匪淺?”
白啾不好意思的點點頭,他還以為自己與情郎的來往十分隐蔽,原來已經被人看在眼裏了。
那大娘便嘆道:“果真如此,我原瞧着那秀才郎風度翩翩,将來沒準前程似錦,本想将娘家侄女許配給他,原來已經被人占了先了!”
她拍拍白啾的肩膀,喟嘆道:“小相公,要惜福啊!”
白啾看着這位熱切的大娘轉身進屋,只覺心情複雜:原來他這段感情還是有人在支持的,并非預期中那般偷偷摸摸,不為世道所容。
可惜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與他戀慕的書生再見了。
白啾心下悵然若失。
敖印得知龍母下旨沖喜的消息,也着實出于意外。自回來之後,他甚少與雙親見面,這回卻不得不硬着頭皮找上門去,他想這下壞了,小胖鳥一定得恨他入骨,萬一他不同意,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又該如何收場?
龍母瞧見兒子愁眉緊鎖的模樣,反而覺得有趣,她輕快的笑道:“什麽大事,看把你慌的。怎麽,你的病已經好了?”
敖印無言以對,果然知子莫如母,他裝病的事就算能瞞過其他人,龍母亦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
敖印無奈道:“您怎麽能騙人呢?如今人人都曉得兒臣病重需要沖喜,若是拆穿了,您讓兒臣的顏面往哪裏擱?”
“那怎麽辦?喜帖都已經廣發出去了。”論耍賴皮龍母從來不輸給任何人,何況在她看來仍是稚氣未脫的敖印,她輕輕剜了幼子一眼,“要說騙,那也是從你打頭起,你娘我可擔不了這幹系!”
眼看敖印抿唇不語,龍母知道這小子已然生起悶氣了,索性也懶得再逗他,只笑吟吟的道:“怕什麽,白家已經答應這親事,眼下可好兩全其美,母親不都還是為了你?”
聽見這般,敖印臉色果然緩和了些,卻不放心的再度問道:“是他答應的麽?還是白家答應的?”
“有何差別?”龍母笑盈盈地睨着他,“就算他不是甘心情願,等人到了咱們宮裏,你害怕沒本事令他回心轉意?”
敖印最受不得激将法,聞言果然傲嬌的別過頭——他當然不信自己的魅力會輸給一個窮書生,雖然那窮書生亦是他幻化的。
龍母索性再激他一激,“白家那小啾啾擺明了是個心軟的,如今是被一個窮書生給迷住,焉知他日不會戀上另一個秀才郎、破郎中?倒不如早早地把他迎過來,也省得他跟人跑了,到時候追悔莫及。”
被龍母這麽一點撥,敖印頓如醍醐灌頂,對呀,他怎麽沒想到這個?就算要将那胖鳥兒的心思拉回來,也須防着他被些三心二意的人引誘了去。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敖印不得不佩服母親深謀遠慮、足智多謀。不過……他看着龍母溫和無害的笑臉,冷不丁道:“娘,其實您說這麽多,不過是嫌這宮裏太過寂寞,想多收個兒子吧?”
“咳咳,”龍母正喝着一杯兌了珍珠末的蜂蜜水,聞言險些嗆着,遂嗔怒地瞪了敖印一眼:有個太聰明的兒子真不是好事,這小子的洞察力簡直敏銳得該死。
正因如此她才想要個白啾那樣的兒媳婦,軟軟的,乖乖的,既聽話懂事,長得還好看,多好啊。
敖印只能無奈的嘆口氣,敢情他這媳婦不是為自己娶的,他失算了。
成親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的天氣,白啾早早地就被人拉起來梳妝,只覺眼皮困頓得睜都睜不開。
白夫人恰恰與他相反,精神十分飽滿——好像她才是今日的新娘子。
雖然沖喜不宜大操大辦,該有的禮數可一樣都不能少,聽說龍宮那頭宴請了不少賓客,白夫人當然也不能輸了陣仗。
她唯一能想到的取勝之道就是将白啾打扮得好看一點,再好看一點,這樣別人一見到他就會聯想起他的父母,那這趟也就值了。
白啾卻對娘親的審美不敢恭維,照他說,男人哪裏需要什麽妝飾,太過鄭重會引人笑話的。白夫人卻不以為然,她說林間的那些鳥兒哪個不是靠一身五光十色的皮毛來吸引配偶,雄鳥往往還要鮮豔十倍,白啾既然出身如此,那當然得顯出咱們鳥兒的本色來。
于是白啾出門時,便是這樣一副不倫不類的模樣——臉頰上塗了厚厚一層漆樹提煉的液體,嘴唇上抹了漿果擠出的紅汁,顯得異常潤澤澄亮,耳鬓甚至還插了兩截嫩黃的柳枝做妝飾,白夫人看不上人間的胭脂水粉,認為道法自然,可她妝飾的手法又與民間無太大不同,所以還是為了省錢吧?
白啾照了照鏡子,覺得自身很像戲臺上的人物,還是扮醜角的。
可白夫人正在欣賞自己的傑作,白啾沒法打消她的熱情,只能按下無奈,鄭重的向她拜了三拜,接着坐上一群蝦兵蟹将擡的轎子——他們見到未來王妃的模樣,也幾乎快笑瘋了,不得不承認三殿下審美清奇,竟給自己找了這麽一個新娘子。
白啾有苦難言,只能灰溜溜的鑽進轎中去。
不過等馬車悠悠的行出半個鐘頭,他便把這副滑稽相貌給忘了,轉而一心一意地思量起今後的處境來。原本他只覺得自己做了件大善事,但是現在想想,他嫁進龍宮等于嫁給了一大家子,那些人會好相處嗎?
龍母他是見過的,很和氣,很慈藹,可聽說龍君是個脾氣惡劣的老頭子,四海之內鼎鼎有名,當初就是他堅決不肯認這樁親事——唉,他為什麽不再堅決一點,索性退掉這婚事呢?
白啾悄悄将轎簾掀開一條細縫,只見擡轎的是幾只螯肢巨大的螃蟹,太陽光照着,紅紅的跟烤熟了一般。螃蟹是橫着走的,照說不會順利,可這幾只螃蟹擡的轎子卻十分穩當,因為他們的身子是側着的。
白啾不由想到,若這時一陣海浪打來,這些蝦兵蟹将萬一都翻了身子,他們還能動彈得了麽?豈不是只能仰面躺着在岸上撲騰?
光是想象那副景象,白啾就覺樂不可支,可随即他想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聽說成親當夜慣例是要洞房的,那他豈不是也會被人摁在床上這樣那樣?
可,三殿下病得這樣厲害,應該不會有力氣将他推倒吧?
應該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