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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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是你往外傳說宋清荷與阿辰八字相克,親事作罷的嗎?”莊南問。

莊武搖頭:“宋大河與容王議親了?我不知道啊。我讓她裝病是為了說她大義滅丫環,與親事有何相關。”

莊南攥着杯子的雙手上,骨節有些發白,眼看銀質酒杯都有些變形了,莊武探頭過來一看,笑道:“小南力氣漸長啊!”

莊南看了眼被自己捏變形的酒杯,心思卻沒完全收回來:看來,陷害宋清荷的那一出為的就是這個後續了。二哥不清楚深宅後院的那些道道,自己卻是知道的,二哥說之前揍的那人,看模樣是個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能在丞相府後院來去自如,想必那個門童答應的再放他走只是一句虛話。如果那天進院子的是那個書生,很可能會當做賊人亂棍打死。但同時,宋清荷的閨名也會有損,自然無法與周辰相配。

但是,會是誰呢?

繞這麽大一個圈子,用了這麽個陰損的法子,不惜犧牲宋清荷的清名,也要破壞掉她與周辰的婚事,會是誰呢?

正思量間,卻聽莊武遲疑着問道:“小南,你說誰這麽壞啊?那個宋大河還是個小姑娘呢,看上去比雅兒還小。”

莊南楞了一下,糾正道:“宋清荷已經十六歲了吧,比我和姐姐都要大一歲。”然後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紫蘇背後之人是誰。二哥當時沒來得及問吧?”這話雖是問句,卻用了陳述語氣,果然,莊武點頭:“當時時間太緊了,我再不走就要天光大亮了,哪裏還能等她醒了再審她。”

兩人沉默,莊武又問:“你猜,有沒有可能是容王殿下?”

莊南沒反應過來:“阿辰怎麽了?”

莊武有些猶豫,但還是好奇占了上風:“會不會是殿下……支使了紫蘇……”話沒說完就被彈跳而起的莊南吓了個激靈。

莊南氣得臉都通紅了,兩手握拳,胸口起伏不停。怒目瞪視着莊武,伸手指着他欲說什麽卻又放下,然後來回走了好幾趟,最後聲色俱厲道:“以後莫要我聽見這種話!二哥!周辰才不是這麽龌龊的人!他是君子!”

院子裏的莊武呆愣愣地看着怒發沖冠的三弟,突然靈光一閃,來了句:“沖冠一怒為紅顏啊!”

這話太一針見血了,直接把莊南給洩光了氣。

而院子門口,靠牆站着的周辰,擡起寬大的衣袖來擋在眼前,好半天都沒有放下。一邊的東柯輕聲道:“殿下,不進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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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辰搖頭,只說了句:“莫說我來過。”然後就走了。

身後摸不着頭腦的東柯滿腹狐疑地盯着容王步履不穩地遠去,忽然疑窦更生:方才,殿下那是……哭了?

院中的莊南和莊武自是不知道周辰來了又走,二人還在絞盡腦汁盤算着究竟是誰算計了這一切,不過最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作罷。

莊武提壺飲酒,火辣辣的金蕉葉酒穿腸而過,燒得整個人精神一振。他伸筷子撿了顆花生米到嘴裏,一邊嚼一邊說了句:“其實,而今京城的天已經亂了。”

莊南剛喝了口酒,被烈酒和這句更烈的話吓得手抖抖了一下,左右看看,見沒人來才壓低聲音道:“二哥莫要亂說話,這可是在京城,不是邊關,天高皇帝遠的。”

莊武有些意興闌珊,也不夾菜了,直接對着壺嘴喝了幾大口酒,聲音有些郁郁寡歡:“所以說,我不想回京,在邊關多好,天高雲白,山清水秀。你也知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啊,那是只能在邊關才能看見的風景。京城,繁華有餘、灑脫不足。”

莊南有些好笑:“京城也有京城的好的。”最起碼,自己是一輩子都不想離開京城的。

莊武瞥了弟弟一眼,突然語出驚人:“小南,你是舍不得離開京城還是舍不得離開周辰?”

“什……麽?”莊南險些咬到了舌頭。

莊武沒再看他了,只是往躺椅上倚了倚,目光悠遠地看向天邊不知名的地方。

莊南被他那句話說得心底發顫,身子一直都是僵硬的,再看他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又是擔憂又是狐疑:二哥知道什麽了嗎?知道多少?

終歸是莊南心虛,忍不住問道:“二哥……那話何意?”

莊武将目光從天邊收回來,投在莊南身上。不知為何,只是平靜無波的一眼,卻把莊南看得心驚肉跳的。

直到此時,莊南才幡然醒悟,原來真的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常年駐守邊關的二哥,被那空曠而深遠的山水滋養出了一雙幹淨的眼睛。真的是幹淨,那是不同于京城衆人的雙眼,它們是清澈的、通透的。沒有那些個彎彎繞繞,沒有後院深宮中的陰毒狠戾,有的只是純粹的直白。

他忽然有些發憷了,心頭升起了面對祖父、大哥、周辰、姐姐和楊嬷嬷等人時都不曾存在過的膽怯之意。

不是因為莊武能看懂,而是因為他看不懂。

這話聽來拗口,但卻是莊南最深切的體會了。大哥等人想的多,顧忌的也多,他們輕易不會将自己對周辰的感情想到別處去,因為那不是世家子弟能做出來的事情——世家子,養尊處優的同時,也要為守護家族榮譽而慎獨、慎微,行事不得偏出一分一厘去。

但是,莊武不同,他心思單純,雙目幹淨的像是能夠滌蕩人的靈魂。他就那麽平靜無波地看着你,看不懂你眼中的深思熟慮,但是你也會在他的注視下自慚形穢。

莊武問:“小南,你覺得現在的你是真實的你嗎?”

莊南心中一凜,面上幹笑:“二哥……”

莊武擺手:“我是不明白你們這些聰明人在想什麽,但是我看到的莊南,不應該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你學東西很快,記性也好,琴棋書畫都不不比大哥差。”

莊南說得有些艱難:“我比不上大哥的。”

莊武點頭:“是啊,那時候的你是比不上大哥,但是,莫要忘了,你比大哥小八歲!”說完深深看了莊南一眼,然後緩慢道,像是要将下面的話深深刻在莊南心裏:“二哥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藏拙,然而,二哥想要你知道的是,這世間沒有絕對的公平,即便你生來高貴,但也不代表你想要什麽都會手到擒來。”

“想要什麽?”莊南下意識跟着重複。

莊武:“問問你自己的心。小南,今後大哥會繼承國公府,會成為帝師;雅兒會嫁入世家,安穩一生;我也會憑借軍功晉封。你呢?只求富貴嗎?你沒有自己想要争取的嗎?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身份地位,大哥喜歡政務,只要待在翰林院就會很開心;雅兒是個女兒家,看看書繡繡花就能自成一幅畫;我呢,喜歡戰場,喜歡邊關,守着那山那水已經足夠。可是你呢?你喜歡什麽?為此付出了什麽?”

說到這兒,莊武起身,逼近莊南,最後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我看不到你的努力。”然後将最後一杯金蕉葉酒一飲而盡。

……

***

“公子?”長莺奇怪地看着呆坐了一天的莊南。

莊南呆呆擡頭,“嗯?”了一聲。

長莺想要放下手中的茶點,卻見桌案上滿是書卷,便又轉身将托盤放在了擺放香爐的小幾案上,有些遲疑問道:“我幫公子收拾一下書桌吧?”

莊南循聲看書案,一本本經史子集雜亂地鋪在上面。《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一本本看過去,莊南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二哥那一番話,還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

我自己,也沒有看到自己的努力。

莊南起身,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婉言謝絕了長莺的建議:“多謝姑娘,還是我自己來吧。”

長莺眼睛有些發亮,她總覺得今天的莊南與之前有些不同了。雖然不同在哪兒又說不上來,但是她更喜歡看到這樣的莊南,不見頹廢,沒有孤苦,眼角眉梢都帶着一種被風骨支棱起來的自信。

長莺沒再說什麽,只是點點頭,含笑退下了。

***

長莺出了房門,剛走到走廊上,就遇見了青鳶。

長莺怔了一下——這是完全陌生的青鳶。

長莺與青鳶、白鷺二人,是一起被人販子賣進宵香院的,這麽多年來,姐妹三人也算是相依為命了。一開始,三人接受的都是一樣的“培養”,只不過後來,白鷺學什麽都不會,在多次挨打之後,終于被教習先生放棄;而青鳶,按照老鸨的話說,是因為“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難看”而被宵香院放棄。所以最後,青鳶和白鷺都成了自己的貼身丫鬟,而自己成了宵香院全力培養的頭牌。

想到過往,再看看而今的青鳶,長莺突然有些迷茫:三個人,三條路,究竟哪一條路是錯的?

眼前的青鳶,上身是一件镂金絲鈕牡丹花紋蜀錦衣,下面是一件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外面罩着一件晚煙霞紫绫子如意雲紋衫;頭戴海棠滴翠主子碧玉簪,耳邊懸着金珠串燈籠耳環,手腕上的白玉雕絞絲紋手镯和金鑲玉手镯相碰時叮當作響。再看她眉眼,圓臉圓鼻頭倒是沒變,但是卻眉點朱砂、雙唇嫣紅。

若非多年相伴,長莺幾乎沒認出眼前這人便是青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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