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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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那天,下起了綿綿小雨,斜斜的雨絲又冷又尖利,打在臉上,跟針戳似的。歐回野打着一把紅色的傘,行走在元刺二橋頭的北風街。他在元刺二橋頭唯一還開張的一家小賣部裏買了一桶油、兩包鹽,還有一盒香煙。父親不在家,就他和母親,母親剛做過手術,不方便下地走路。
母親做的是人工流産手術,那是他的弟弟也可能是妹妹。那天他坐在手術室門口,看見被推出來的母親,他竟然有些想念那尚未出生就被扼殺在子宮裏的他的親人。它還是個胚胎,歐回野想,還沒變成人的模樣,就死了,被冰冷的器械刮碎,最後只剩下一團爛肉。
歐回野走進電梯時,電梯裏還有一個人,他沒注意那個人的臉。歐回野準備按樓層號,發現他家樓層的那個數字是亮的,他這才意識到糟糕,他想退出電梯,可電梯已經關上了門。南元站在電梯角裏,歐回野沒敢回頭看他。歐回野摸出手機,可手機沒信號,也沒有手機游戲,他只能看了看時間,又塞進荷包裏。
“你害怕我?”南元突然出聲。
“怕死了,”歐回野側過身去瞪南元。
南元笑出聲,“放心,我又不會□□你。”
歐回野蹙了下眉頭,他生氣了,“麻煩你去精神病院治好了再出來,別吓人。”
直到電梯門打開,南元都沒有說話,歐回野迫不及待地走出去,拿出鑰匙,飛快地打開家門,又在南元才走到門口時嘭地關上。
晚上吃過年夜飯,雨也跟着停了。歐回野正在看春節聯歡晚會,節目播到了相聲,他和父親笑得被酒差點嗆到。南元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歐回野沒存南元的手機號碼,他樂呵地接了電話,笑嘻嘻地說,喂。
你別挂,能聊聊嗎?南元的聲音很懇切,帶着卑微和難過。歐回野收起笑容,這溫和近乎祈求的語氣,讓他冷酷的心軟了一點兒。他不明白,喜歡一個人怎麽能到如此地步,這般低聲下氣。
歐回野站起來,走進房間,關好房門。
“想聊什麽?”歐回野說。
“其實我們之間也沒什麽可以聊的,”南元自嘲地笑。
“那就挂了吧。”
“估計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打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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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歐回野,”南元叫他的名字,很輕,像一聲嘆息。“你問我為什麽喜歡你,我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找到答案,我說你像太陽,有人嘲笑我怎麽不說像月亮星星呢,其實我也覺得這個比喻挺膩歪惡心的。”
“……你也知道啊。”
“哈哈,我想過了,你拒絕我是對的,未來還很長,即使咱倆在一起了,以後肯定也會變心,遇見的人多了,愛的人也越來越多,不是你離開我,就是我抛棄你。一輩子在一起太虛幻,太異想天開,更何況咱們還沒有能支撐感情的紐帶,比如孩子,比如結婚證。”
“卧槽你想的還挺多,可我拒絕你不是因為這個,你明白嗎?”
“我明白,你不喜歡男的嘛。”
“明白就好,省得我再說一遍。”
南元安靜了一會兒,歐回野聽到聽筒那邊傳來一陣陣熾烈的風聲。
“如果我從這天起消失在你的生活裏,你以後還會不會記得我?”
“肯定會記得,畢竟有一認識好幾年的人,還是男的,說喜歡我,要跟我處對象,我肯定想忘都忘不了。”
“元刺太小,人又少,等過兩年你去上大學,會碰見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你也許就見怪不怪了,漸漸的你就會忘了我。”
“你希望我記得你嗎?”
“希望。”南元誠實地說。
歐回野不想給南元太多的期待,他抿緊唇,說,“我又不喜歡你,為什麽要記得你?講真,我真的很讨厭同性戀。”
歐回野聽到南元在笑,感覺是很開心的笑聲,歐回野有點緊張,他握緊手機,生怕聽到撕心裂肺的尖叫。南元沒有尖叫,他笑了一會兒就停住了,他繼續對歐回野說,“你能不能出來,有星星,還有我放的煙花,就今晚。”
歐回野好像被南元意外平靜且柔和的嗓音蠱惑了,他說,好。然後歐回野套上外衣,沒有理會母親的詢問,打開大門,走了出去。他走出小區,站在北風街的人行道上。他把手機放在耳朵上,他問南元,你人呢?
煙花蹿上夜空,炸裂開來時,南元在手機裏說,歐回野,你回頭。
歐回野回頭的瞬間,有個人影高高墜落,砸在歐回野面前,濺起的腦漿血花四處亂飛,近乎慘烈地包圍了呆住的歐回野。南元趴在血漿裏,一動不動,手機緊緊攥在手裏,右手還捏着一封白色的信箋,此刻卻被鮮紅的血水浸滿。
歐回野總在想,他極度厭惡同性戀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同性戀怎麽能這麽可怕呢,沒能得到期許的愛,就以生命為代價,從高樓一躍而下,在自己面前,摔得四分五裂,變成一團爛肉,和自己那未出世的親人一樣,留在這世界上最後的一樣東西,就是紅紅的一團模糊的肉。
在往後的日子裏,歐回野一刻都沒法忘記南元,南元的音容笑貌牢牢占據了他的腦海,每一處都是他,那鮮紅的一幕成為了歐回野短暫一生裏最深刻的記憶,無論如何都刮不掉,攆不走。可歐回野不愛他,從不愛。他似乎化成了小血珠,濺在歐回野的眉心,并滲入歐回野的大腦,在裏面歡快地暢游、嬉鬧,從這條血管游進那條,鑽出來,又與細胞侃侃而談。
頭上五顏六色的煙花還在綻放,點綴布滿星星的夜空,歐回野擡起頭,想,南元沒騙他,真的有星星。手機從他手裏滑出去,他眨了眨眼睛,雨後明亮的星空炫花了他的眼睛,他朝後仰倒在地,眼睛仍然睜着,四肢卻毫無知覺。
蘇唯一擦着濕漉漉的頭發,從衛生間裏出來,電視裏在倒數新一年的來臨,母親在外婆家過年,他沒去,父親叫他去父親那裏過年,他也沒去。他從茶幾裏拿起一顆紅潤的蘋果,咬了一口,走進房間,準備來一把英雄聯盟就去睡覺。
蘇唯一,蘇唯一。
他聽見有人叫他,是個女孩子的聲音,那個女孩子濕淋淋地站在蘇唯一的床上,紅色的大衣還挂着水草,她露出悲天憫人的表情。"
蘇唯一,蘇唯一。
她一直重複這三個字,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到幹淨整潔的床單,這是母親臨走前剛給他換的新床單。蘇唯一有點生氣,他抄起桌子上的書朝女孩子扔過去。“新床單,趕緊給我下來,死都死了,還來找我幹嘛?”
紅衣女孩被吓着了,她擡起手護住臉,下一秒又出現在客廳裏,河水從衣擺流下來,彙成水線在地磚上彎彎流淌。蘇唯一,蘇唯一,她還在喊着蘇唯一的名字。
“你煩不煩啊。”蘇唯一瞪着紅衣女孩,“我可沒紙錢燒給你,滾回墳墓去。”
蘇唯一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大,想要掩蓋住紅衣女孩誦經般的聲音。他放下遙控器,接着看見南元站在他房間的門框下。
蘇唯一,南元也喊起他的名字。
“幹什麽?”
幾個小時的時間,南元自殺的消息已傳遍整條北風街。蘇唯一聽到救護車和警車的鳴笛聲時,打開窗子,趴在窗臺,一團人圍在那裏,南元的媽媽哭得幾近昏厥。他還看見歐回野被擡上擔架,安修文茫然地站在人群外,手足無措。
新年快樂,南元說,溫柔地笑。
随後,一個穿着護士服,戴護士帽的女人也出現在蘇唯一的家裏,她和紅衣女孩并排站着,兩張面孔,一副表情,悲傷地,憐憫地,看着蘇唯一。
她們張開嘴,異口同聲地說,蘇唯一,蘇唯一。
蘇唯一跑到廚房,從冰箱上拿出一把香,統統點燃,插在半徑三厘米的白色蠟燭上。他把白色蠟燭擺在護士和紅衣女孩的面前,并鞠了一躬,“別來煩我了,謝謝。”
護士和紅衣女孩一直站在那裏,蘇唯一走到哪兒,她們的眼珠就轉到哪兒,蘇唯一,蘇唯一。倒是南元消失了,他在門框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像一縷煙,飄散到吊燈裏。蘇唯一狠狠關上房門,蒙上被子,塞上耳機,這樣就聽不到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