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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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世光開始頻繁關注起元刺每一個小區裏的布告欄,占據一面牆的布告欄上粘貼着大大小小的文件,有招租,招聘,失物招領,尋人啓事,尋寵啓事,小區公告,甚至還有一張大大的訃告,白紙黑字。那個時候元刺還沒有殡儀館,人們就在小區裏擺起喪事,挂起白色的麻布,放上十幾只桌子,人們在南元的葬禮上打麻将、推牌九、炸金花、鬥牛、鬥地主、擺門子吹牛。有的時候,會有人吹起唢吶,有的時候,也會從南元的遺照後面傳來聲嘶力竭的哭聲。
人們一直搞不懂,少年南元為什麽選擇在除夕夜跳樓,沒有任何人清楚。他們翻看南元的遺書,那張被血水浸滿的白紙,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信箋上是一幅水彩風景畫,是那一天雨後的星空,右下角還寫上了日期,2月10日。人們談論起南元,大多都說他是個話少、溫和、成績優秀的好孩子,沒準還能考上全國前十的重點大學。他們搖搖頭,說可惜啊,居然患上了抑郁症,不像我家那個,什麽都不懂,只知道玩兒。
後來元刺的居民們把南元和南元的父母當成反面教材,他們認為一定是學習壓力過重,父母管教太嚴,南元又不夠活潑,缺乏少年應有的朝氣,他連幾個要好的朋友都沒有。于是人們對自己的孩子、學生說,要多交朋友,不要一個勁玩命學習,得出去曬曬太陽,踏踏青,你要知道抑郁症和癌症一樣可怕,張國榮也是這樣走的。人們談到這位昔日的偶像,又聯想起黃家駒和梅豔芳,往往嘆息一聲,搖搖頭唏噓世事無常。莫世光的母親也同樣這樣教育莫世光和莫世艾,莫世光穿上籃球鞋抱起籃球走出大門,說,好的,那我出去曬太陽了;而莫世艾也換上時髦的衣物,套上小皮靴,給母親一個飛吻,那我也出去交個朋友,媽媽再見。哎,先把飯吃了再去,母親在後面喊。
莫世光在短短一天就逛遍了元刺的每一個布告欄,只找到三張通緝令,內容還是一樣的,是一個從無雙鎮逃出來的謀殺犯,他謀殺了自己的妻子,因為妻子與人通奸。莫世光無功而返,停好車,他在小區的籃球場裏看見了他的兩個朋友,劉正宥,蘇唯一,他走過去。
“喲,莫世光,我跟你講,蘇唯一說他在大年三十那天看見南元的鬼魂。”劉正宥說。
“蘇唯一你還有這本事?”
“你倆懂個屁,”蘇唯一看起來精神不太好,“我最近被鬼纏上了,真的。”
劉正宥大笑,“那捉來給咱們瞅瞅,鬼長啥樣啊?和電影一樣麽?”
蘇唯一搶過劉正宥手裏的籃球,往籃筐投去,“不跟你倆說了,你倆什麽都不懂。”
打到天快黑了,他們仨才回家吃飯,離開前,劉正宥說,“晚上大動脈玩,你倆去不去?最近那兒好熱鬧,脫衣舞噢。”
莫世光吃了飯,跑到房間打開電腦,在搜索欄輸入“通緝”兩個字,他點開跳出來的第一位“全國通緝犯名單查詢”,頁面有A級通緝令和B級通緝令,他想了半天,随意戳了A,結果頁面不存在。他啧了聲,又往下翻,點開一個。浏覽了好半天,愣是沒瞅見年斯年的名字,連姓年的都沒有。莫世光關了網頁,萬一他騙我呢,我什麽都不知道,他無論怎麽說我也不知道是否正确不是嗎?他想。
街上有很多小姑娘在賣玫瑰,莫世光看見了夏千千,夏千千坐在小凳子上,她面前是一筐包在塑料紙裏的玫瑰。夏千千對經過的莫世光說,校草校草,快來買朵花送女朋友吧。
“我沒女朋友。”
“你怎麽分手這麽快呀,”夏千千咕哝。
莫世光這才後知後覺,原來今天是情人節。“沒人愛呀,”莫世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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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雲捷愛你呀。”
“祝你今晚一朵花都賣不出去,再見。”
大動脈的确熱鬧非凡,門口的停車場停滿了汽車和機車,莫世光走進去的時候,還有幾個小混混蹲在門口抽煙,其中一個很面熟,那個面熟的人叫住莫世光,喂,那個人沒禮貌地喊他。莫世光想起來了,這是那天晚上和他打架的一位,幹嘛,莫世光看向那個人。
“注意了啊,別又他媽瞎雞`巴亂吐,咱今天人多,小心沒命了。”
小混混們沒再理莫世光,轉而不懷好意地朝姑娘們的大腿望去。
莫世光坐到劉正宥對面,人基本都在,除了劉正宥的女朋友棉花。震耳欲聾的音樂在整個大廳轟鳴,正中間有個臺子,有個衣着暴露的女孩子扒着鋼管跳舞,缤紛的燈光投射于那塊地方,讓女孩子的軀體閃閃發亮。人們在大聲嘶吼,氣氛熱到幾乎一點就燃,劉正宥和蘇唯一、習天、唐泰然跑到臺子下,鬼哭狼嚎,跳舞女郎臉上的笑容特別燦爛,還熱情地跟周圍的人拍了拍手。
另一邊有樂隊在調音,莫世光一眼就看到了金發的阿綠,阿綠身上挂着一把吉他,她正認真地在為吉他調音,莫世光走過去,喂,阿綠。
“死孩子,吓我一跳。”阿綠拍拍胸`脯,“未成年你來這兒幹嘛,十八歲以下禁止入大動脈。”
莫世光環視樂隊一圈,發現架子鼓後面沒人,“缺人麽?”
“對呀,鼓手回家過年,還沒回來。”
“我試試。”莫世光拿起兩支鼓槌,踩住節拍器,頗有節奏地敲起來。
“可以啊,”頭□□成米白色的貝斯手眼睛亮起來,他走到莫世光身旁,“少年仔學過呀?”
“阿門?”
阿門按住莫世光的肩,“要不你先來頂替下我們這鼓手的位置?有工資。”
等跳舞女郎退下,習天才發現莫世光不見了,但也沒特地去尋找他,只打了個電話,可在這嘈雜的地方,莫世光完全沒有聽到鈴聲。
樂隊的音樂響起來了,吉他、貝斯、鍵盤、架子鼓,統統發出吼叫,這是一首原創曲,阿綠作詞,阿門作曲。演唱前,阿門對莫世光說,跟着節奏随便敲,無所謂,反正這些人也聽不懂。
蘇唯一眼尖,在有些昏暗的演奏臺發現了藏在架子鼓後面的莫世光,他舉起右手,大聲叫,莫世光,你怎麽跑那兒去了?其他人也看見了莫世光,劉正宥吹了聲口哨,怪叫起來。莫世光打擊節奏镲,沖朋友們愉快地笑。等莫世光再次擡起頭時,有道視線與他對上。在五彩斑斓的光斑裏,那個人坐在高凳,手肘搭在旁邊的桌子上,他露出淺淺的笑容。莫世光移不開目光,他開始看不見周圍的人,聽不清自己敲打的鼓,它們變成氣流環繞在空氣裏,只有視線與視線連成一片,鋪出一塊黑白方格的棋盤,像場膠着的博弈。
最後是誰先移開了視線,已無從得知,莫世光只知道在阿綠唱完後,他放下鼓槌,朝對面自稱通緝犯的年斯年氣勢洶洶走去。大廳裏的人們都在追逐主唱阿綠、貝斯手阿門、鍵盤手大島和主音吉他坦克的身影,和他們聊天,贊美他們的音樂,沒幾個人關心這位臨時的、似乎在亂敲的少年鼓手。
年斯年坐在熱鬧的人群後面,他獨自一人,桌上放着一杯芝華士,他始終帶着笑意望向莫世光,仿佛他除了笑就沒有別的什麽表情了。莫世光撥開人群,穿過兩張桌子,站到年斯年面前,距離一個手臂的長度。
“笑什麽?”莫世光問他。
“不笑,你要我哭麽?”
自分手後,這還是莫世光頭一次遇見年斯年,他甚至連南部那條街都沒有再去,除了今天,他去了城南小區,就為了該死的通緝令。年斯年忽然抓住莫世光的手,他幹燥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涼意,可莫世光的手總是很暖。
“雖然不想耽誤你,”年斯年斂去笑意,“但我很想你。”
莫世光反握住年斯年涼涼的手,“不能留下嗎?”
“不能。”
“那就別出現在我面前。”莫世光松開手。
何雲捷在十分鐘前接到夏千千的電話,夏千千欣喜地告訴他莫世光已經分手,雲妹你有機會了,夏千千在那邊說。何雲捷挂掉電話聽見有人在喊莫世光的名字,他順着視線望去,在架子鼓後面找到了莫世光。莫世光無疑是好看的,烏黑的發絲,長長的睫毛,修長的四肢,握着鼓槌的雙手幹淨有力,剛才他還在笑,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時就沒有了笑容。何雲捷喜歡莫世光笑,充滿陽光,燦爛得幾乎令萬物都會失去色澤。
一個沐浴在晨露、暖風與日光中的少年,何雲捷曾在手帳本裏這樣形容莫世光。何雲捷剛進校園時就被在籃球場上馳騁的莫世光正中心髒。那天長空萬裏,莫世光穿着黑色球衣,穩穩接過歐回野遠遠傳來的籃球,輕巧跳起,在疾馳而來的兩個人的包圍中後仰投籃。何雲捷不記得那球到底進沒進,他只記得莫世光抛出籃球後,那彎成曲線的手以及凸出骨頭和筋的手腕、手臂。那籃球似乎撞進的不是籃筐,而是何雲捷的胸腔。
何雲捷循着莫世光的視線,他先是看見湧動的人群,然後才是那位混血兒。他想起莫世光生日的那天晚上,他刻意忽視的,莫世光看向混血兒的目光。何雲捷坐在角落的卡座裏,他細心地觀察那倆人。他開心地想,他有機會了,因為莫世光的性取向已經不再局限于異性。何雲捷看到莫世光放開混血兒的手,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何雲捷更高興了,他們分手了,他對自己說,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