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範禹醒了,又是這樣的一天,又有一天的活兒等着他幹。他“來了”這地方也有十來天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的。
只知道醒了後的自己這副模樣,确實是年紀變小了。照着他們這間下人睡的通鋪房裏擺着的銅鏡時,看不大清楚,因到底是照慣了現代的那種鏡子,現在卻照着這種本身不平、表面又有點花的、才半截身兒那樣高度的銅鏡時,依稀恍惚間,還真看不大真切,只像是見到了一個十二、三歲少年的樣子。
本來這一切都像是做夢,照了那面鏡子——明晃晃卻又照得不甚清晰的鏡子之後,一切就更像是在夢裏。他問了人才知他已十四歲,或許現在的這個身體生長得不好,成日勞頓,吃得又不好,才長得這樣遲緩,看着才像十二、三。十四歲,比他原本的歲數小了好多。
關于這個歲數,他問的是和他同屋的一個男孩兒,這個男孩兒被他問到時,還很奇怪地看了他兩眼,想來是在想着他怎麽連自個兒的年紀也不知道了。
這個男孩兒叫祖辛,範禹覺得他與眼下的自己簡直是一般肥瘦,小自己一歲,個子也是一樣不高,四肢纖細。
範禹睡的這間通鋪房是一間妓院裏的通鋪房,據說還是這座魚女城裏最紅的一間妓院。還不及他為自己現正身處一個陌生地方的妓院之中做着雜工的活計這件事而嗟嘆,他先是對這個怪異的地方充滿了無數的疑惑。就正當他想趁着這幾日向那個叫祖辛的男孩問清楚一些細事,也好謀求日後長遠的打算時,他來了這處也恰滿十四日了,晚上頭倒也不見疼,周身也沒什麽異狀,只是較往常更早地睡沉了過去,這一晚上剛巧發了夢,做夢時,像是将這個世界與他這個身體所經歷的一切都看了一遍。
也好,省得他再去問祖辛,也省得祖辛再看他怪異。
只是他醒來後,看這整個世界,都像是在看一只怪物一樣。
這裏的人都穿古人的衣裳,他本來在剛來這地方的醒來之初還當自己是穿到了古代,只恨自己也沒什麽全面的歷史知識,也不是對所有朝代的歷史都懂,就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個朝代的衣衫,可哪裏知道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原本那個世界的古代。既不是他原本的世界,卻這裏的人講出的話,他又能聽得明白,雖不全像,但也差之不遠。且來這兒後被他看到的一些字符他都還是能辨認得出的,他本來以為是什麽古代漢字,只是年代久遠,讀起來麻煩,有着繁簡之分,哪裏曉得那些根本也不是漢字,說是叫什麽“撻文”,可能是由這個世界上遙遠的年代傳下來又逐漸演變成的一套成體系的字符。
只是這樣也就罷了。
可是還有。範禹很不能接受的是,他與那個祖辛都是這個世界裏最下等的公民,且他再怎麽長這個個兒都是超不過一百七十五公分的。
這個世界裏有三類人。一類是男人,最上層的人,既有體魄又有智慧,均高都在一百八十五至一在九十公分之間,是權利階級——這是一個男權社會。一類是正兒八經的女人,差男人們一等,既高挑又漂亮,均高都在一百七十五至一百八十公分之間,是可與權利階級婚配或可供那一階級“消遣”的一個階級。再下面,就是像範禹現在這個身體這樣的“不男不女”的階級,在範禹知道自己這樣的人竟然均高只在一百六十五至一百七十公分之間,僅有少數能超過一百七十,但是長死了也超不過一百七十五,并且他們也能生孩子的時候,他确實看這整個世界都像是在看一只怪物。
他與祖辛這樣的人,嚴格說來,不算是男人,叫“囝”。他看過這個字,自然與他慣于使用的文字不是全然一樣的寫法,而是一個方框裏有一個“女”一個“子”字,像是一個豎寫的“好”,“女”在“子”上,也讀“男”。他們這類人是這個世界的勞工階級,長相不如女人,身量不如男人,卻要以這樣單薄的身體供應這個世界的男人與女人的吃喝玩樂與享受,總之是做着所有繁複瑣碎、男人女人都不大願意去做的事情。因為他們自出生起就只配做勞工,範禹覺得這時的自己就像是一個蟻窩又或是一個蜂窩裏的工蟻或工蜂一樣,由出生起就被定了屬性——勞作一輩子,到老時還要自動爬出他奉獻了一輩子的巢。
至于為什麽他覺得說他們到老時還要像是自動爬出奉獻了一輩子的巣一樣,是因他們這類人多數都很蠢,相貌又不佳,智慧比不過男人,模樣又比不上女人,又比這世界的女人難受孕數倍,用來作生産的工具都不夠格,那除了勞作,就沒有其他用處了。到了七十歲時,不論他們還有沒有力氣勞動下去,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他們都得去一些指定的山上石窟裏等死。
尋常人家生出他們這類的人來,通常都像是吃飯吃到了蒼蠅一樣地惡心,因到了他們這一類人十歲時就必須要把他們賣掉,賣去妓院、酒樓或大戶人家等各種需要勞力的地方,賣得的錢很少,但在他們十歲前還必須養着他們。絕大多數人家為了賣他們時不要虧得太多,可想而知在養他們時是不會浪費什麽好東西、哪怕是壞東西在他們身上的,最好他們就是不需要一丁點口糧、錢財,吃空氣、喝水就能長大的。偏偏他們還人數較之其他兩個階級的人要多些。可想而之,尋常人家在連生了兩、三個囝之後,忽盼來一個女孩又或是男孩時是有多麽高興。
但他們這一類人中還是有少數幸運的人,比方說,遇上了好的父母親,不忍心虧待了自己的骨肉,在他們十歲時會花重金去當地府衙裏購買一張贖契,說要養在家裏,不放出去做勞工了。這類贖契必須要有,因這裏有成文的法令,他們這類人十歲時必賣,不賣就向官府贖,連大戶人家的也是一樣要遵循。不過如果遇上那些好的又富餘的父母倒是可以免去接下來極度辛苦勞作的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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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是他們中長得實在好的,竟然與女人比也都不遜色的,就會遇上也肯聘了他們的男人。若遇上了那樣的男人,雖到了他們家中做不了正室,可到底可以保得一生生活無虞并且在七十以後不被人帶上山等死的。只要一輩子都在那男人家裏謹小慎微,不至于被那家趕出來就行,若能生得一男半女就更好了。
範禹在那個記起有關于這個身體的一切的夢裏,知道他的父母親家裏的家計算是艱難的,父親只娶了一個女人,生了兩個囝與一個女兒。他家裏得了那個女兒時是那樣地歡天喜地,打由她小時起,吃穿用度都是盡可能地好、偏着她,而他與他家另一個囝,算起來也算是他哥哥了,長他兩歲,則從小一切從簡,節衣縮食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極致。
也難怪他這樣地瘦小。
範禹又看了看那面不甚清晰的鏡中的自己,想着,靠家裏是沒可能了,在那裏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且早都将他賣了不是嗎?還有,就這長相,應該将來也遇不上什麽想要聘他的男人吧。要是是祖辛的那個長相,興許還是有指望的,至于他自己?趁早斷了這個念頭倒還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