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範禹得了這口濕磨,先是提來了水将這磨仔細清洗了一遍,再拿開水燙了一遍。他一邊洗着這口磨,就一邊想着之前在巷子裏相遇祖辛一事。他是自然想像自己以前那樣財大氣粗地想保誰便保誰,可他又深知自己現在就是沒什麽錢,瞅着眼下這形景,連貧困線都像是還未掙脫,哪裏就能用像以前那樣硬氣的做法去搭救他人呢。既知這一層,且又知道就這事上也并沒有什麽機智的方法可以用,像是跟祖辛建議過的讓他把他自己養眍婁了變得沒什麽價值了也好贖些,這也是行不通的,故而他現在深為這事煩心着,想着自己一年半載怕也是沒可能顯貴發達的,而祖辛在那處妓院裏并等不了多少時日,最多也就是再有十來個月的光景,就要被那頭的媽媽趕着去前頭賣錢去了。
他想,既他勸了祖辛不要輕易懊喪,要相信凡事只要人謀人為就定會有轉機的,那他也不能僅是這樣勸人,而自己在這裏暗自心懶意怯,幹在這裏等死。
他想,總能被他等來點什麽的。
他放下這頭心事,就着眼在這口磨上。他這磨是要用來做一種叫“呱呱”的小吃的,一種荞麥糊最終改變了性狀後形成的又韌又爽的淺藕紫色“膏泥狀”的小食,可以做主食,配上了勁爽鮮“嗆”的各色配料确是一流。
所有的澱粉類食物都能變成泥團狀,視其本身澱粉鏈的結構不同而最終産生的泥團的韌性也是不同的,越是複雜緊密的澱粉質結構出來的“泥團”就越是韌,反之則越稀柔流滑。像是日料中的山藥泥蓋飯上的山藥泥就是澱粉質最疏松的了,那麽這山藥泥自然也是又稀又滑的,流動性甚好,吃起來那個質地有點像是在吃用山羊奶制成的酸奶一樣,帶有粘稠度,不過又是在時刻滑動着的。跟着,要緊密一點的是芋泥和土豆泥,它們就不會滑動了,固在了碗裏。
然後極為緊密柔韌的自然就是被人最熟知的米糕和面團。面團由小麥粉制成,是澱粉質最緊實的,且又因含有蛋白質,故而面粉團是所有這一類食物中最韌的。
而荞麥最終制出來的泥,是沒有米與面這一類主食的那樣韌的,不會像米團、面團那樣地全結在一起,但是又不會像土豆泥、芋泥這類輔助性主食出來的“泥”那樣地松散,像是介于朝鮮族過年砸的米糕與美式原味土豆泥之間的那樣一種松緊的狀态。又韌又爽,荞麥香全給逼了出來。
他會做這個還真是因為他孝順。他爺爺有二型糖尿病,他爸前幾年每年做體檢也是查出血糖有些偏高,醫生關照他們吃荞麥面條,少吃些精細米面。可是那種面條哪裏會有人喜歡吃,是用荞麥粉摻了白面粉制成的,口感那樣地硬,吃慣了白面的人哪裏會轉投那樣一種沒有口感又不易吸收湯汁煮入味的面條。
可巧他有一朋友說他們家鄉有一種小吃叫“呱呱”,就是用純的荞麥粉制成的,他們那兒的人都愛吃那個,說他們家鄉的男女老少無人不吃,就像蘭州人無人不吃牛肉面一樣。雖用料最簡單便宜,可是做工是複雜的,要将人人都嫌的在主食中算得上是相當不讨喜的荞麥轉化成人人争相買來吃的一種食物,是相當不簡單的。他那朋友說也只有他家鄉那邊才能做得出最正宗的呱呱,就像只有蘭州才做得出最正宗的牛肉面一個道理,離開他們本城十裏地開外的就沒有一家是正宗的了。
而就在他們本城中也還是得分三六九等,像是呱呱也只有那朋友城中的常記與其周邊方圓十裏地之內的才是第一等,再往外拓開去的,就開始變次了;而蘭州也只有馬子祿牛肉面館及其周邊方圓十裏地之內的才是第一等,再往處拓開了去,也是要變次的。
他就為了學這個回去做給家中身體有恙與微恙的長輩吃,還特意與他朋友去了他家那城市,住了好些天,學了好些天,那家老板與老板娘做呱呱都有三十九年了,與他朋友家相熟,一聽說要學這個是因為那樣的原因,又收了人家塞來的紅包作學費,最主要是聽說不是住在他們城裏的同行且也沒想着日後要做這生意,自然就傾囊相授了。
結果,範禹學了這東西回家做了之後,他家不僅是爺爺、爸爸愛吃,連他完全沒這血糖高的毛病的媽媽與兩個弟弟也喜歡吃。他有時嫌做得麻煩,就禁止他弟弟們去“偷”來吃,說得都留給爺爺和爸爸,他弟還反駁他:“你看爺爺不幸患了那病,結果爸也查出來血糖偏高,這就說明我們家的男性是患這病的高危人群。那我們從現在起就吃荞麥,而少吃些其他主食,難道不是防患于未然嗎?”說得他氣死了。
他一邊想着這些過往,一邊取來了之前一早浸泡好的脫皮荞麥仁。那些荞麥仁是他昨天上午洗淨、淘淨的,被浸在一只中型的廣口缸中,能有半缸那麽多。到了這會兒,已被浸了一天一夜了。
到了這會兒,他見廣口缸中的荞麥粒都像是吸飽了水似的,都變胖了一圈,顏色是灰灰的,且都變粘了。本來荞麥粒是不容易出粘性的,如今經過了久泡,倒裏缸裏面除了仍能看得分明的顆粒外,就是淺灰白色的粘麥漿。這缸中已見不着水了,看來昨日還超出荞麥粒一截的水現如今都已被吸漲進了麥仁當中去了。
整缸東西變得很粘,他就拿來一柄長柄木勺,将這一缸東西翻攪了起來。這麽做,是為了增強它的粘性與均勻度。
自他手裏攪動的動作變得單一了起來後,就更是易将自己沉浸進一種回憶中。他想起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也不知家裏都怎麽樣了,好在有弟弟,雖然皮一些,可是好像也不錯的,不像是成不了大器的樣子,或許再過一兩年,定一定性就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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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想着這些原本家中的瑣事,就聽婆婆在他這邊廚房門口叫他,他朝後一看,婆婆手裏捏着一把菜,想來是剛由他這後面房子再往後走的一片菜地裏做完農活回來。婆婆問他:“你在做什麽?”他答:“在搗鼓些新花樣,也不知他日賣不賣得上錢。”婆婆一聽能賣錢,自然很支持,只說:“好啊好啊,你自個兒搗鼓吧。我們這裏菜地裏的菜簡直是不能吃,也怪我這陣子沒好好照顧,你明天後天中午回來時由買菜的那兒随便買一兩把回來。這地我得重新翻一遍。”一邊唠叨着,一邊轉頭朝她前頭走去了。
範禹則繼續攪和他的荞麥生糊。再過了約三刻鐘,他便在他那磨的出漿口下架了一張方凳,再在方凳上擺了一只木桶,準備到時等着那第一遍出的粗荞麥漿。跟着,又将這生糊朝磨盤正中央那個深口內舀了幾勺進去,因這兩個厚實的磨盤間是嚴絲合縫的,若不經磨動,那生糊是不可能直接流淌出來的。
他見注滿了,便推動這磨的長木柄開始磨了起來。他有意讓人将磨的柄做得這樣長,就為了用到杠杆原理的好處,磨得也不用那樣費勁。他這樣一邊磨一邊停下來加滿生糊進入那個注入口,過了約四十分鐘,三刻鐘不到,這一些生糊全都變成了粗荞麥漿。這粗荞麥漿還未經細化,雖說比生糊要又細致又流動性強不少,可畢竟還是有一點粗質夾雜在裏面。
他将接得的這大半桶粗荞麥漿又加了一些他家過濾過的那種水浸泡起來,還給木桶加了蓋子。跟着他便到前頭将前幾天買的一只木漏鬥取了來他後頭廚房裏,到了晚上時要用。這木漏鬥的尺寸結構與他家用來濾水的那只漏鬥是一個式樣的,他當時就是照着家裏這只買的。這一只到時會用來過荞麥漿。
可是那些粗荞麥漿一浸就得浸四個鐘頭,他這時就忽然想起他中午那趟的水還沒運,便推了板車下山去運水。回來後,進了廚房,便開始了濾水的活兒。又聽婆婆在廚房裏一邊摘着她之前切回來的那些菜,一邊抱怨着那些菜不能吃。他就說他濾完了水就下山入城去買菜,婆婆就說好的。
等他買了菜回來,兩人吃了晚飯後,他再去看了他的那些粗荞麥漿,發現全稠稠地融合到了一起去了。跟着他便用那木漏鬥将這桶粗漿濾了一遍,出了細漿。可光是這細漿也還不夠,還得再加水浸四個鐘頭。不過粗漿加水,是會最終融合——漿與水融合,而細漿加水則會出現完全不同的性狀,就是會最終分離——荞麥澱粉質與水分離,水在四個鐘頭後,會浮在上層,下層則留有極純的粉漿。
等到水與粉漿在四個鐘頭後分離了後,他将上層的水倒了,将荞麥粉漿留在桶裏,有大半只中型大木桶那樣多的量。他給木桶加了蓋子後,就去洗澡睡覺了。這粉漿還得隔夜才能用,他明早得早起,四時就得起來真正做那個呱呱了。可他又是平時不會在四時起床的人,而這裏的那個什麽計時的漏壺哪裏會帶鬧鐘功能呢,故而他在睡前喝了半碗水,準備到時要用“起夜”将自己憋醒,一醒了來便要狠心叫自己不再睡了。
結果四時半時,他還真給憋醒了。緊忙地起來,小解後洗了手,就吃了一只隔夜的灰麥包先墊着,跟着便煮起了呱呱。将他新買的一口黑亮的大鐵鍋架在了竈臺上,竈裏升了火,跟着便提來了他那桶荞麥粉漿,用一只長柄大鐵勺往鍋裏舀入清的過濾過的水兩大勺,再舀入六勺粉漿,順着一個方向在鍋中攪動。直至鍋中物慢慢凝結變成了黃而不焦的狀态,就可出鍋了,出鍋的東西會經過一個“回性”的過程,等它回性了,就會由黃而不焦的顏色變成了淺藕紫色。
他就這樣,将大半只木桶的荞麥粉漿變成了比半只木桶稍多的呱呱,這桶不小,夠賣兩百多碗了。他以前做呱呱是為了家裏人的健康,将荞麥換種樣子哄他們吃下去,如今做這呱呱卻只是因荞麥粒在這魚女城裏不擺在米糧鋪子裏賣,大部分人也不吃、也不懂吃,且在後山采收的還不要錢。不要錢的事他現在自然都是肯的。
他把早上的水打了上來且濾完了後,又在家裏吃了早飯,再将他要做買賣的東西都裝上了板車,跟婆婆說他大早上去入城口那一塊就近做點小買賣,十時左右就回來,再去送貨。婆婆問:“小買賣在入城那一塊做,那兒人又不多,會不會不太好?”他說沒有辦法,只能先這麽着。婆婆就讓他做到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回來吧,她說她還有個獨輪的推車,摞起兩大筐蒸馍還是可以的,到時就她去送一趟,跟着再在市集再買一輛板車就是了,讓他要做買賣就好好做,往城中心去去,別在邊緣蹲着。
他就說那也行,那他先去了,好不好賣的也不得而知。婆婆還讓他不如就去芒姑子巷她原來站的那處做這買賣,還說大啓街那一截還算是挺繁華的。他說他先推過去再看着辦吧。
辭別了婆婆,他推着板車朝魚女城走去。板車上有一只大木桶,大木桶裏放的正是呱呱。在大木桶前是一排深口方形木桶,被箍實在了一起,變成了一長條,實則是八只獨立的方形小桶,每只的桶口都是一塊吐司片那般大小,深度則是一只方便杯面的碗那個高度,裏面都分裝着不同的調料。
他這些調料倒不全是特出罕有的,有不少是在城裏賣調料的鋪子裏買的,像是鹽、醋、芝麻醬等等,而那個辣椒醬則是問每天收他家灰麥包的那家酒樓廚房裏要的,他在後院處時常能聞見那家後頭火房裏做菜的味道,聞過那個辣味,像是挺正宗的一種辣,比他在調料鋪子裏找到的辣醬要聞着味道嗆辣些,帶着一種油香,某一回他便要問那家買一些他家的辣醬回去。掌櫃的見與他家有這種生意往來的交情在,故而就讓他家廚房裏送了一些給他回去吃。
這所有調料中倒是有一樣是別人家不會有的,那就是山葵,是他在山下河邊找的。山葵也就是俗稱的芥末,不過不是一般日料店裏的那種芥末,而是吃懷石料理時的那種新鮮山葵杆子現研磨出來的鮮山葵泥。他磨了這些山葵泥,調入了一些油,調勻了後就成了不嗆且帶特別辣味的芥辣油。
他将這板車一路推着進了城,最後想想還是婆婆的話有道理,于是就将車推去了芒姑子巷,可剛停當下來,又想起自己想賣一份四個子,那若是停在芒姑子巷裏,也不知賣不賣得了這價錢。于是他索性又将車推到大啓街上去了,在一個賣豆腐的攤檔旁停了下來。那家賣豆腐的是一個男人,檔上擺着新鮮豆腐與豆幹,還有新鮮發的黃豆芽。那男人朝範禹看了一眼,範禹也朝他看了一眼,想着不會是不歡迎他将這板車推來他旁邊吧。可再想一想,又自覺自己做的這買賣與他的豆腐攤生意一點沖突也沒有,于是便只管将板車停妥了在這處。
跟着,他先是揭開了盛呱呱的木桶,還沒去揭那些放調料的方桶的嚴實桶蓋子呢,那旁邊賣豆腐的男人就問他:“你這攤上是賣吃的的吧?”他仰頭看了那高壯男人一眼,答:“是啊。”那人說:“剛好給我來點什麽填一下肚子吧,我剛就在想你興許是賣吃的的,省得我離開檔口去別處買吃的了。你這多少錢,怎麽賣的?”範禹答:“我這個四個子一碗,等下我要裝三碗在外面擺着,你看一下一碗是多少。”那人答好的。
于是範禹拿了一只大木碗裝了大半碗的這個呱呱,再揭了調料桶蓋,用細長柄的小木勺在各個調料桶裏各撥了一至三勺不等的調料進碗。那些調料都覆上了呱呱的表面,卻像是很快就被呱呱的本體吸收進去了一樣,于是只是能站老遠就聞見那股子鮮香味、油辣味,卻在細看之下發現呱呱上連浮油也沒有,只有斑駁不均的辣紅色還浮在表層。他将這大木碗一傾,就将碗中物倒入了他一手托着的兩層厚的褐油紙上。
站在他旁邊那男人問他這叫什麽,怎麽這麽香,他說叫呱呱,人家就問他怎麽像田雞的叫聲,他一想,還真是,倒從來沒想過,還只當是“頂呱呱”的意思,真從未想過什麽田雞叫這回事,于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人家就跟他買了一份。
因他也不會寫這裏的“呱呱”兩個字,故而也沒有在檔上豎塊牌子,寫什麽“呱呱——四個子”之類的字樣。那旁邊的男人像是味道還沒嘗出來就把一整包呱呱就這樣吞咬下去了,連雙筷子都沒用。吃完了後,他才發現都叫他吃了,連味道還沒來得及細嘗就被他吃沒了,于是他又要了一份。範禹便又遞了一份給他,還說頭一天做鄰居,這碗就請他吃了吧。
跟着範禹便扯開嗓子叫賣起來:“呱呱,好吃的呱呱,一碗四個子叻。”現在這時間也不過八時過一點,大啓街沿街兩側的不少鋪子商號還未正經開門下來做生意,多數也只是将排門木板取下來幾條,敞開一個豁口,或者那些并不是用排門的商家,則是只打開了一側的門。
鋪子裏頭的有些掌櫃東家們聽到他這叫喚,就興起差人出來買回去嘗嘗鮮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