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這天下午,範禹由祟侯免陪着在才旦金塢裏辦完了事就回他大康酒樓取了車,跟着就辭別了他,獨自一人往回裏走。

他先是回了去,跟婆婆說了他在金塢裏辦戶頭的事情。他有什麽事情還是愛跟婆婆說的,因為婆婆畢竟是在這個地方活了這樣幾十年的人,對凡事都要比他熟悉很多,且婆婆是塊老姜,對事情也要精明不少。一般都是這樣,在範禹心裏,他覺得,人但凡老了,都是會變精的。

婆婆坐在她前面那間火房的他們平常用來吃飯的桌子旁幫他舂着三角麥仁的殼,聽他說了這話,想了一會兒,說道:“你借着他的光把戶頭辦了就辦了,只是也先別太往裏面存錢。你想想看,你現在的這種身份,萬一人家哪天就是立一個名目,說你這個不合乎這兒的法定,偏要将一切都充公了呢。那家東家跟你的保證都是些口頭上的,不能全信,這裏的法例也沒能保證上你的權宜。我看你還是趕緊把自己的終身贖出來才是第一件要緊的事。”

範禹這時也拿了一只中小型的薄壁石臼過來,在裏頭細細舂起三角麥仁來。這些三角麥已被曝曬得表面那層本是青黑的皮變成是發青白的那個顏色,且質地發脆,故而細細舂起來,倒是極易就将谷皮給脫掉了,在外面空地上拿婆婆自己編的細竹篩子側着風那麽一揚,就只會剩淨的去皮麥仁了。

他一邊舂着一邊說:“辦完了戶頭之後,我才想起這個。确實也是這樣一回事。誰就能保證我的錢存在裏頭是沒事的呢。”婆婆說道:“且那男人你不說防着他,但仍是要警覺一些。你想他無端對你這樣好做什麽。”

範禹也明白,說來說去,還不就是說自己也沒什麽好叫人圖的,除了有些做出的新奇食物是好叫人看上的。他不是不明白這一層緣故,只是他也需要那人的庇護,能多增加與他一同出行的機會,多制造一些自己是有大康酒樓袒護着的假象,對于他來說,總歸是一件有利的事情。他圖也是圖的這個。

他哪裏能不明白這裏面的牽連,說白了,也是在相互利用罷了。再有就是他覺得祟侯免的為人還是不錯的,起碼應該不是什麽小人,心量狹窄的那種。有些人有求于人的時候,對人特別地好,都好得有些怪異了,一旦發現指望不上,端看那人怎麽對着人狂吠吧。而祟侯免這樣的人雖說在有求于人時,是會對人特別好些,但是若哪日發現指望不上時,也不會失了氣度。這就是大丈夫與小鼻子小眼的根本不算個男人的男人們之間的區別。

也是出于這一層,範禹哪怕知道與這祟侯免之間是有這樣一層互惠互利的狀态在,并不是什麽祟侯免關心幫助他是出于喜歡他這個人的這種原因,可他也依舊願意與他交好,因為很值得,之于他本身也是有利的,且日後萬一合作的關系淡掉了,也應該不太至于害怕來自于那人的什麽打擊報複。

他跟婆婆說:“放心吧,我知道。我避不開他的,一勁兒回避,他還說你不給面子,且我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跟他們大康酒樓有些牽連,外頭街上的人也不敢随意欺負我。”婆婆說:“也是,也是。”

他問婆婆:“婆婆,我這兩日就要緊忙地在城裏賃間宅子下來了,且還得買一些囝。你陪我去看看可好。”他昨天就已把祟侯免跟他說的要供十間分號的話也跟婆婆說了,婆婆讓他買一些囝們回來幫忙加工,他說讓婆婆到時管好教大家一起做灰麥包那一塊,賃宅買人的事都是他來買,到時賺得的十間分號的灰賣包的錢都是分六成給婆婆,婆婆當時還笑說,沒想到自己臨老臨老還要發一筆財。

可是昨天晚上,他們就買人一事并沒有談得出什麽結果來,只因他實在不想用才十歲的小孩,在他的概念裏,那都是犯法的,是在用童工。當時婆婆不明白他這層顧慮,只當是他不肯買才十歲的小孩回來是因嫌十歲小孩力氣小,所以才想只買些十五、六了的囝回來。

婆婆這時又問他:“你可究竟想好要買什麽樣的人了?”他答:“我還是買那些十五、六了的吧。十歲那樣小的小孩子,我實在用不了,也太可憐了。”婆婆一聽,原是因為這個,就勸他說:“你想,你不要,等他們被別人買了去,還不是要吃苦受罪,在這裏多數就是這樣的。你把他們買了來,起碼在我們這兒還能吃飽穿暖,又不用做什麽粗重的活。”範禹想想也是。

這天下午,他與婆婆二人進城裏去在城東那集市後邊過去一點的僻靜地方賃了間宅子,雖有些黯舊,但勝在地方寬敞且價錢便宜。裏面正北面的是主房,有三間,一個大間兩旁各有一間稍小一些的耳房,主房兩側拐角過來是兩個相對着的廂房——東廂房與西廂房,東廂有三間并排連着,西廂也有三間并排連着。中間庭院也夠大,院裏有井。

且北面正房後有後罩房罩着,前面入了宅門也不能馬上見着庭院,而是宅門開在偏南一側,宅門旁是一排臨街的倒座房。進了宅門先是見影壁,由影壁處左拐,可見一拱門,再由那拱門入才是庭院。這麽一來,整個宅子就相當地隐蔽。

這宅子在城東,就在市集後頭,在極熱鬧的地方後面反倒且得極幽僻、不惹眼。确切地說,這一帶是這在城的東北角上,也不是在正東面,這一塊是讓平民住的稍窮的地方,租金也就要不上價。不像城南那些地方,随便一座小宅子就要不少租金。

他們賃了宅子後,就去人市上買人。範禹第一次以自己的本身的身份親見這樣一個場面,雖說他也依舊記得這身體本身呆在市集上等着被人買時的情形,可當又一次以自己的一雙眼去看到這樣一個形景時,又有些張口結舌地怔住了,那感覺竟也沒比之前自己在城東市集裏買驢買馬時的感覺要好多少。人在這裏賤得很,他買了四個才十歲的由家裏被賣出來的小孩,再買了四個因原東家縮減生意、用不着那麽多人手了而放出來的一些才十四到十六歲間不等的囝們,再雇了兩個力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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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不能用來買賣的,只能雇下來。那些小孩與年紀稍長的囝們全被挂名挂在了婆婆戶頭下,以後他們都将和範禹與祖辛一樣,都是婆婆戶頭下的人了。而那兩個男人也是以婆婆的名義雇的。

範禹是沒想到買八個人,再加上雇傭兩個人是一件做起來這樣快速便捷的事情,與他以前所知的那種人資部的挑一個人都要一挑挑上十幾天才能定的情形完全不同。

他和婆婆帶着這十個人一起去了城東他新賃的宅子裏,跟着婆婆便告訴他們第二天要做什麽,讓他們今天先在這宅裏把宅院以及自己到時要住的以及要用來做工的場地、房間都好好清理清理。之後,男人們跟着範禹入城東市集裏就近買了被褥與碗筷,幫着搬運回了他們那處宅子。這兒也沒地方讓他們開火,所以一日三餐就由婆婆負責,且婆婆也得順帶着指揮這些人做一些和面、揉面、揪面的工作,再者由城北門外的山上下山入城拐入城東市集後面這處宅子也要不了多長時間,也不是說像要一直沿着大啓街走去妓院又或是大康酒樓送貨那樣地遠。

下午回去後,婆婆特意提早了做晚飯的時間,做好了後,将他們三人要吃的都在竈上焐着,而将餘下來的給那頭送去的灰麥包和一些菜肉,都裝好了,讓範禹先替她趕下山去送一趟。祖辛因想出門活動活動,就問範禹能不能跟着他一起去,說他想出門走動走動。範禹當然不會說不,于是就二人趕着婆婆的驢與婆婆平日裏用來送貨的那輛板車将飯菜送下了山。

山下的那一群像是十輩子沒吃過飯似的,狼吞虎咽,全然不顧及那個樣子有多難看。

他們在吃時,範禹也沒有馬上走,主要是怕大的會欺負小的,把東西搶了去只顧他們自己吃。雖說當初他挑的這些人都是憑着直覺挑的些老實守分的,再經由婆婆确認了才買下的,可是就怕會有看走了眼的情況。不過情況也還好,雖說人人都是吃得急了些,可是并沒有相互間有什麽争搶。

他趁着他們吃着,先是和祖辛一起去看了看宅子裏面打掃的狀況,他再看了一下各個房間的大小,想着要怎樣分割工序,以及要讓哪些人專門負責哪一道工序。

等他們差不多也吃完了,就收了裝麥包的筐與裝菜的木桶,關照他們晚上将宅門鎖好,還說明天婆婆會下山來看他們以及關照他們做工的事情,還關照他們做活一定要仔細認真。

跟着,他就帶着祖辛走了,那兩個被雇的壯丁就将前頭宅頭仔細鎖好。範禹挑的這兩個男人都尤其地壯,簡直比妓院裏的護院還壯,有他們在,除了可以做一些揉面、摔面等之于囝們來說有些費力氣的活之外,還有一個大用場,就是可以鎮宅。

他們走後,幾個小囝聚在一起,才十歲的那一群中有一個還問一個已十六了的,問他:“你不是說被買走了都沒有好日子過的?還說每天只能吃兩三個發硬的灰麥包,為什麽在這裏吃的灰麥包都那麽好吃,而且還有肉給我們吃。”那個十六了的答不上來,只能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

又有一個十歲的小囝問:“明天婆婆又要來了,教我們做這種好吃的灰麥包。我好緊張,要是做不好,不知道會不會被婆婆罵。”另有一個十五了的囝很聰悟,眼睛轉了轉,向這群人說道:“你們看不出來嗎?主事的那個是範禹,婆婆只是被他擺在前面的而已。”

一聽他這樣講,另一個十歲的就問:“那婆婆不管事嗎?婆婆的話可以不用聽了嗎?”被那個十五歲的拍了頭一下,說:“不想過日子啦,當心不好好做事,婆婆跟範禹說,把你趕出去,我看你別說吃肉,連麥包都吃不上,到時你日子怎麽過?”那個十歲的一縮頭,連話也不敢再說半句,就怕有人來要把他趕出去。

第二天,範禹照舊上大啓街上去做呱呱買賣,而婆婆則按照昨晚上範禹劃分好的工序,将一些食材與生産物資一起用驢車送下了山,再在範禹說的那家賣磨大叔家買了三口磨。因是大磨盤的标準型幹磨,因此就不需再花時間等訂制,只現買就是了。買了後,由那宅子裏的男人幫着一起一趟趟地運回了宅中,再安放好。就開始了一些初步化的分工加工。

範禹有了家中精明老太作後盾,也無甚後顧之憂,只由得婆婆去那處宅子中按他倆昨晚上商量好的那麽地去排布,而自己則安心做起了買賣。

這天,下午一時也還沒到,他帶來的兩只大桶裏的呱呱都賣盡了,他數了數餘下的紙碗數目,再估摸了一下自己今天帶出來的份量,看這情形該是賣了一千三百來碗的。這麽一算,自己每分鐘就要裝四碗這個呱呱給人,每半分鐘就是兩碗,不僅是要撥這個呱呱進紙碗,還要用長勺撥那些調料進碗,還不能出錯。也就是每十五秒就有九至十二個不等的用勺撥動的動作,再加上還要收錢。

範禹在賣着時,出于一種賺錢的熱情,而沒有感覺到這一種高速度與不得休息帶來的苦處,而在一切停當了下來後,才發現自己的胳膊好像真是酸得慌,還想着:怪不得這些日子以來覺得手臂酸得不行。

他用左手固住右邊肩頭,跟着就把右臂好好地轉了轉,手肘屈起那樣地由前向後地劃圈,像在用手轉着一個輪^盤軸承一樣地空轉着。準備先将這右側手臂松乏一會兒,再吃那碗給自己留着的呱呱,吃完了後再去買一只肉包子吃下去,然後再去兌錢。

可這手臂才松乏到一半,就見檔前站着一人,再一細看,咦,竟是肥男人的朋友,叫什麽的,忘了,只聽祖辛提過一次,也沒大記着。倒只記得說是與祟侯免是死對頭,他倒從未想過這兩個死對頭相争相競會将自己卷入一場什麽戰火,從而殃及自己,他只聽說過“鹬蚌相争,漁翁得利。”故而這兩人愛怎麽鬥就怎麽鬥,他不會讓他們有機會殃及自己的,只會想着這兩人的争鬥會否産生一些可以叫他利用了去的東西。

這人問他有沒有呱呱賣,他說賣完了。這人轉身要走,他就剛巧拿了一碗給自己留的呱呱出來要吃起來,這人一聞到味道,把頭一轉,問他不是都賣完了嗎?他說這是給自己留的午飯。這人說都等了一上午了,人太多沒買上,他心一軟,就把這碗給了這人,收了這人四個子,因他今天給自己留的是一只中碗的量。

這人給了錢,他就在收檔,且還是緊忙着地收檔,因肚子裏是空的,故而直想快些收了這檔,好去買肉包子吃。這人見他收得那樣急,問他這樣急做什麽。他則問這人都買了東西了還不好好端一邊吃去,還來過問他收檔做什麽。這人聳聳肩,走了。

他收了檔,在大啓街的這一段找了一間包子鋪買了兩只包子。這一段路在城中偏南的地方,東西是要比城中偏北的地方的東西貴些,不過也要精致些。他買了後,就拐到一條巷子裏面,見是條死巷,且四下無人,就往板車沿上一坐,揭開了油紙啃了起來。

吃完了後就去兌了錢,後又在回程途中拐去了城東宅子裏視察了一番,見運作正常,就把幾樁細事交代了一下,又在心裏記了一些要再細分的工序,就推着板車往回走了。

走着時,還未出市集,就聽有人叫他,一看竟是賣磨的大叔,大叔問他好,說早上他婆婆來跟他們買磨來了,還說他婆婆提到了他,他才知道原來那婆婆就是他的東家。他也問了大叔好,再閑扯了幾句,便往市集外推去了。他一邊推着,一邊在心中升起了一種感覺,覺得雖說自己人并不住在這個市集周邊,可是就因自己現在在這處賃了宅子,要常往這處來了,且又與賣磨大叔與做油紙家的都漸漸相熟,竟這樣就産生了一種自己現在也有了左鄰右舍的感覺,且覺得這鄰舍比裏的還都是相處相當和恰的。這感覺不比只與婆婆二人一道住在山上頭的那種感覺,覺得尤為孤清,像是方圓百裏山頭都再尋不出第二戶人家了的感覺。

現在則不同了,這些鄰人們給了他一種安心的感覺,覺得他那間賃來的宅子也不是那樣地孤獨無依的了。

第二日,又是他去賣呱呱,而祖辛在家裏幫着做加工呱呱的活,婆婆下山去教宅子裏的囝們與兩個男人做事情,并要把昨天範禹看好的一些細事上的改進之處也說去給山下宅子中的人都聽聽。這些人在他們這兒好吃好住,不僅這幾頓吃的糧食^精細美味,且還有肉食給他們吃,住也是能住這樣好的房子,眼下這會兒入寒季了也有厚被蓋,且婆婆今天還帶來了入冬穿的新買的夾棉的衣裳,他們就都很珍惜眼前這個工作。

十五、六的那幾個就在想還好以前的東家生意倒了的倒了、縮了的縮了,不然他們也出不來,不能得現在這個所在;而十歲的剛出來外面做事的那幾個就在想還好他們在十歲時都是要被賣掉的,沒想到被賣掉是一件這樣好的事情,當初在就要被賣的那幾天還成日含涕在家坐着,哭又不敢哭出聲,怕被父母怒罵,只敢含涕忍着,在那裏委屈着,這麽一想,竟是白白難過了那好些天。

範禹這天又是每分鐘都有幾十個撥動再加幾個收錢的動作,臨了,昨天那人又來了。範禹見這人竟總是這樣不趕趟,非得到生意都做完了要收檔的時候才來。他說已收檔了,那人問他是不是又給他自己留了一碗,他确是有,就只得點點頭,那人說要買,他說不賣,今天非要吃自家做的呱呱做午飯,那人端出來一只食盒,裏面有一只燒鴨腿,均勻切塊,醬色紅香,鋪在白白的香米飯上。米是這地方的貴價谷物,比面還要貴。範禹都好久沒吃過米飯了,他家偶爾煮那麽幾回用白米熬煮的粥時,也不過就是放了一小撮米,稀得都喝不出是用米熬的似的。

那人說用這個跟他換,他看了兩眼。想吃又覺得無功不受祿,這人定沒安什麽好心。這人把這盒飯與鴨腿往他鼻尖兒下送送,他吸了兩下鼻子,沒忍住,肯了。

于是他就在板車後頭吃起了鴨腿飯,覺得味道還不賴,想着興許是太久沒吃過這樣東西了才覺得這碗或許對于以前的他來說算是稀松平常的東西在這一刻竟顯得這樣地味美。

而那人則站在他板車前吃起了呱呱。

只是,這兩人的東西都還沒吃下幾口,祟侯免就出現了,把範禹嘴裏正叨着的一塊鴨肉揪住了往後一掣,扔飛了出去,再奪下範禹手裏的那盒飯,問旁邊那“豆腐壯士”:“他吃過的東西你肯吃嗎?”豆腐壯士點頭:“這有什麽,與他也熟了,經常吃一個碗裏的。”祟侯免說:“那你吃吧。”豆腐壯士高興地接下,因那盒飯包括那只鴨腿都沒被動過幾筷子,他也正好沒吃上飯,那不如現在就吃這樣好東西作午飯吧。

祟侯免訓誡道:“沒吃過飯啊你,怎麽什麽人給你的你都吃呢?”範禹見難得的一碗飯肉就這樣沒了,于是将嘴裏有的那些餘味嚼了嚼,咽下,說:“好久沒吃飯了。”

他旁邊那豆腐壯士也吃得不好意思了起來,就問要不要把剩下的再還給他,他擺擺手,說他不吃了,等下去随便買點什麽吃就行了。

祟侯免叫他推着板車跟着走,說:“今天去我酒樓裏吃去,要吃多少飯都由你,別成天像一個沒見過什麽世面的,被人随便拿一兩樣不值錢的小東西哄騙一下,心裏就什麽數都沒了。”一邊跟範禹說着,兩人一邊經過了正端着呱呱紙碗站着的夏侯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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