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範禹回去了後,見婆婆與祖辛已在前頭廚房裏煮起了晚飯,想來是今天準備在家中煮好之後再送下山去。他提着竹籃,籃中有那顆他之前現買的椰子,個頭相當大,對得起它“大椰”的稱呼,因他如今手臂并不粗壯,故而将籃子挎在手肘裏有些累,就索性提着了。籃子上有竹編的蓋子,遮住了裏頭的大椰,祖辛他們沒見着裏頭的東西,也就沒問。
倒是問了他一句是否今晚上要下山到宅子裏與大家一起吃晚飯,他說不用了,這晚上還有不少東西要制備,想來也不得輕松,就不下去了,留些飯菜給他就行了。說完了後,就去他後頭廚房擺放東西下來。
他前些時日剛由濾水與做呱呱的這些事務中将自己解脫出來,将這些事情細分成了不少步驟,交托與他人去完成,這會兒竟陡地生出來做糖這樁事情,他就又得忙起來。他原意還真沒有想過将制手工糖這件事情放入他的生意設想之中,他原本下一步是想着将他那現由另兩人幫他看管着的呱呱小攤檔給拓展一下——将一輛板車變成兩輛板車,将那個攤檔的生意先擴充一倍的。哪知現又生出來這樣一件事,且還一下子整個形景來得那樣紛亂,一會兒牽扯進來一個夏侯乙,一會兒又牽扯進來一個夏侯乙他表哥的,弄得他心裏一時間難以安定。
先不說到了這事情終被拆穿的一天,被夏侯乙他表哥發現了他做這事,定必是有一番口舌的,想來也是會說他背義負信、想做牆頭草兩邊不得罪之類的話,到了那時,他又會因自知确是理虧心虧而狡賴不得,說不定只能低了頭任那人表哥來指責自己。且就是如今這整個生意的走向也與他原本心中的設想是乖離的,這麽一乖離、一偏差,就弄得他也必須要做一些心理上的與時間安排上的調适。
婆婆與祖辛在前頭弄好了飯菜,就将一應杯碟碗盞、再加竹簍籮筐全裝了車,再将車套架上了小毛驢,然後婆婆在前頭房子門口牽着那驢子還未向前趕,只讓祖辛到後頭去跟範禹說一聲他們要走了。祖辛去跟範禹說一聲,卻見範禹正在後頭廚房心不在焉地拿刀劈着一只椰子,他就怔住了,說:“範禹,你劈椰子也用點心啊,一不小心會弄到手。”範禹回過神來,一看他,說道:“啊?哦,我有數呢。你們要下山去了?”祖辛說:“嗯,給你的飯菜留在那兒了。給小正的也在前頭,你到時候給它拿一下,再有給馬也已切好了那些粗麥稈子了,你拎來給它就是了。”他只顧自己交代了一通,撂下話之後就緊忙地繞到前頭去會合仍在原地等着他的婆婆去了。
範禹見他這樣一陣風似地走了,才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在腦袋裏回想了一遍,先前那會兒也只是聽了進腦子裏,卻又仿佛沒有消化一樣,對他講的那一串話依舊不明所以一般。等到了這會兒,就仿佛是将那些胡亂一氣全收進箱子的衣裳全都拿了出來一件件抖摟清楚了一遍似的,一條條想着,便放下了手裏那把用來劈椰子的大刀,先去了前頭廚房,将小正與馬的晚飯取了來給它們,跟着,便又回到前頭廚房,先吃起了晚飯。實情是他也确實怪餓的,這一個下午也不曉得山上山下、進城出城地跑了多少趟了。
他吃完了晚飯,就去後頭廚房又續着之前未完成的活做了起來。他們這兒的大椰與他以前知道的椰子外形是沒什麽大差別的,也就是這邊的真地大,也難怪叫大椰。且這兒的人處理大椰的手法也與他以往看過的沒有什麽區別,賣到人手裏時一樣也是一個剝了皮的毛毛的卻同時又顯得禿禿的像個被剃了不少毛的猴子腦袋似的硬球,這球還帶一個圈椎形的頂。
将那圈椎形削去,能發現三個向內凹入的圓眼,倒是可以插一根粗草稈進去吸裏頭透明白椰汁出來喝,可是他如今是要做椰漿手工糖,這椰子裏含糖最多的是內壁上一圈肥厚的椰肉,那自然是要将這椰子剖開的。
于是他用刀背沿着那三個眼形成的一個環的區域不輕不重地敲着,寧肯敲得時間長些,也還是要保持不輕不重的力道。他就這樣敲了不下三分鐘,終于那個環圈起來的區域內裂了一個豁口下來,他将刀拿正了過來,用刀尖一撬,出了一個小缺口,他先是将裏頭椰汁倒進了一個大的木缽裏。跟着,再将那個缺口繼續用刀尖撬,越撬越開,直至有一只像小碗的碗口那樣大的口徑的開口時,他就停了手裏的刀,轉而用一只勺進去挖那些椰肉出來,也是一樣盛進了那個木缽裏,與椰汁混在了一起。
接下來,又是一氣的搗汁與過濾的動作。直至出了濃醇乳白的椰漿,他才開始熬糖。最後制出了三百來根的椰漿手工糖,且還是與手工涼棒的大小是一樣的,也不知夠祖辛吃上幾天。
制備了這個,也還沒有完成他這一晚上要做的事情,還有那個涼棒要做,明早一早還要送去夏侯乙那裏讓他賣。按他這賣法,想來八百根也只是供他那一間分號一天的量而已。
而如今他山下宅子裏也沒有人會做他這種糖棒、來代他的勞,他便也無法假手于人,只得自己親手将這一應全套的工序由頭做至尾。
其實,實在說來,他是不怕将事務分撥給他人去做的。他雖深知保全商業機密與財産、生財資源的私密性的重要性,可他也心裏相當明晤如何在将事情交與他人做時又同時保全那些秘密不外洩。每一樣東西,他只要掌握住一個最關鍵的核心也就夠了,餘下的都是可以交由他人去批量完成。像是那個灰麥包最核心的一點就是過濾後的水,那個呱呱最關鍵一點就是食物原材與最後炒制的過程以及水邊的山葵做成的泥,而他家的手工糖則最關鍵的點是在麥芽糖漿上面。沒有了那個麥芽糖漿,就斷沒有最後的這種手工糖,而試問這裏有哪個人能想得到發麥芽是能出糖的,這裏好像人人家裏都是有了一把麥子就恨不得能分成十頓去吃,哪還舍得用它來發成芽,且誰能知道不用細麥發芽也可以,用牲口也不吃的粗麥也能發芽,且更甜。
他知道如若哪日這些手工糖要量産的話,那他只需把控住這個麥芽糖漿——只由他宅子裏做好了送下山去,到宅子裏再交由裏頭匠人們混合熬煮即可。可事實上是他并未想好是否要量産來供給侯乙酒樓那樣大量“大肆”地去賣。他原意本也只是想拿那涼棒去給夏侯乙吃了解乏,拿那暖身糖去給祟侯免家裏母親與衆姊妹吃了禦寒,再有就是給無意間發現了它們就吃得完全停不下來了的祖辛與婆婆解解饞而已。
起先也只是這些想法,沒有再多了,因他本來心大,想着做一個呱呱做出些名堂之後便要再往更精采複雜的小吃上面發展的,哪裏曉得沒有更高深,反倒還往回退轉了,變成要他制這些再普通不過的糖了。雖說這些再普通不過的糖放在了這個時候竟也成了一道新鮮的東西、成了一個新奇,可畢竟與他原意相悖。
也因此他在這一刻都仍是未想好是否要将這一種食物量産,并還在心中忖度了一番,如若那個夏侯乙也像他表哥一樣非要他也在日後做大批這樣的糖供個十間八間的,那他是否要應下來。雖應下來一樣有得賺,且還真是賺狠了,這東西物雖小,可是讨喜,擺在侯乙酒樓裏既賣得上價,又走量走得相當順暢。這樣的東西讨喜是自然的,因嗜甜是人的天性,最單純原始的味蕾享受怕不就是來自于甜味了,且一旦甜東西被做得好看了,是不怕不好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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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就是因兩件事如今梗在這裏,一個是祟侯乙曾對他有過的恩義與他曾親口應下的話,似乎倒也不能說他是一個腦筋死、不曉得轉彎的人,說他既已将灰麥包與呱呱都全包了給祟侯乙家的酒樓了,且祟侯乙幫着将祖辛贖出來也是既往之事了,且對于祟侯乙那樣的人來說,贖人那件事根本就不算是事,用灰麥包與呱呱早就可以抵得那情義了,哪還有像他現在這樣反複地想的,哪有他這樣一提再提的。可他就是總想着,既起先一口應下了但凡有什麽新鮮東西都要與祟侯乙先說的,那就是得先與他說,像他如今這樣,雖是在一種意料之外的情形下将新事物給了夏侯乙,那也是有很大的棄義背信的嫌疑在裏面的。
且再有一個,就是他本身不想做這種糖,他覺得是小玩藝,做來也無趣。不過他又能理解夏侯乙賣糖的這個做法。像夏侯乙這樣将這手工涼棒擺在櫃臺上賣,就有點像是他過去在他那世界裏看到的韓式燒烤店裏的那樣,那裏在櫃臺上都會放一個小盤子,裏面放着一粒粒的薄荷糖,結了賬的食客可自取一粒,用以含化以清除口中吃了烤肉後留下的那股子葷味的。只是,在韓式燒烤店裏的那些薄荷糖是免費的,而在夏侯乙這邊卻被他包裝成了一樣相對來說是高價的商品在賣。
總之,他腦中現在有種種念頭極其紛沓,弄得他心中疊宕不定的,一會兒背上對祟侯免的一種在道義上的束縛,一會兒又裝着要與夏侯乙“搞好關系”的這一長遠“策略”,一會兒又因手中這重複的扯糖的動作而感到相當煩恹。他煩恹只是因他在做着一件他由心底其實并不喜歡做的事,呱呱之于他來說已是夠簡單的一樣食物了,本想着做更為複雜的東西出來,也好既鞏固了他的生意版圖,又能叫他做着更起勁的。可如今做這勞什子的手工糖棒,花去了大量的時光在上頭,也只是不停地扯糖而已,就只是扯來扯去,故而他也真是覺得“扯”——眼下這整件事發展到了這一步就是扯,他還進不得、退不得的,只盼着夏侯乙不要跟他提出來說要日後供十間八間的話。
晚上約九時左右,祖辛他們才回來,婆婆在前頭房子裏收拾了起來,準備再弄一弄一天的收尾事情就要洗澡睡了。
而祖辛則回到了後頭房子,一看範禹還在廚房裏頭忙着,便走了過去問他要不要他幫些什麽,還問他這一向怎麽又忙起這些制作的事情來了。範禹漫應着:“又有新的買賣。”頓了一下子,又接着說道:“還不知怎樣呢,我自己先這麽做着吧。”祖辛問:“新的買賣?是這些糖棒嗎?”範禹答:“是吧。我也沒有想清楚是否會擴大了來做,或許也只是每日先少許地做這麽百十來根應付着。你也別太将這個小玩藝兒當盤生意。”祖辛回:“哦。”跟着,又問:“那這些都是做了要明天賣的嗎?”範禹答:“也不是,你看那邊那一小簍,都是新做的。你吃吃看,那是專門給你的。”
祖辛聽了,很是高興,一副舒眉展眼、還稍帶些終是“守得雲開”了的神氣,說道:“專門是給我的嗎?”範禹答:“是啊。這個你吃得再多也不怕身體涼啊熱的,随意吃。只是也別吃太多,對你那口牙不好,且這甜的吃多了也容易肥。”
祖辛滿口應着:“好啊好啊。”卻一伸手就去夠了一根過來放在了嘴裏,“嘎嘣”一聲由中間咬斷了。一邊吃着這糖,一邊還說:“果然你對我才是最好的,上兩個我後來才發現你也不是專門做來給我的,不過就是做剩下來的留給我吃了。沒想到最後這一種專門做給我吃的比那兩樣還要好吃。香香的,大椰的香味。”
也是,蕃荷裏有薄荷腦,地辛裏有姜醇,而它們哪裏會像椰奶一樣含那麽高比例的脂肪,一有了這種天然脂肪,自然就能吃出香味來了——一種奶油的香味,而不僅僅是焦糖的香味了。
第二早,範禹将那八百根送到了山下,仍是交由他賃的那宅子中的一個囝送去侯乙酒樓,而他自己則不便出現在那裏了。
哪知到了這日下午一時半左右,他剛巧在家吃了午飯上後山去采了一簍那些野長的蕃荷葉回來時,就見家門口那兒站着夏侯乙,而他家狗正在廚房裏狂吠,乍一聽那叫聲把他也駭住了,又一想,想到那廚房門是鎖了的,狗兒不在房前而在廚房內,也就心定了。
他迎了上去,問夏侯乙怎麽又只身上他這兒來了,又是連一個随從也不帶。夏侯乙則說本是今天在自家酒樓吃了午飯的,飯後就直接往這頭來了,哪知剛來時他還不在家裏。
範禹問他在外頭站了多久了,他說也才一會兒。
跟着,範禹開了他後頭廚房的門,小正也不叫了。夏侯乙跟着他進了廚房裏頭,問:“那些涼棒現在都是你一人在做?也沒個幫手?”範禹答:“嗯。”一邊放下了手中的竹簍,拿了竈臺上的水铫子倒了兩碗水,一碗準備自己喝,一碗遞給夏侯乙。可手剛遞過去,就又一想,給客人喝白水不好,還是倒茶方顯得禮敬些。于是他又起了火,想燒水泡茶。
哪知夏侯乙看出他這意思來,就對他擺擺手,說道:“不用了,哪裏用得着這樣客氣?給碗水喝也就是了,我也剛巧口渴了。”範禹看了他一眼,便又将原先那碗水遞給了他。
他一喝,起先也并沒有什麽不同的神情,只是緊跟着又喝了一口,說道:“怎麽你家連這白水都比尋常人家的要好喝……也不是,連這裏公侯王孫家裏的水也沒你家這水好喝。你天天都喝這水?”
其實範禹就這水的事也沒想着避着他,雖是不會與他說這水是怎麽來的,可仍是在他來時,不避諱倒一杯這樣的好水給他喝的。不像是若有別人來,他家這三口人是一早約好了只用原來的上游河川水煮茶待客的。被這人喝出不同來便喝出不同來吧,橫豎他什麽也不說就是了。
夏侯乙調笑:“怪不得把你這人也滋養得愈見不同了起來。”
無奈範禹愣是沒有聽出他這話裏有什麽不同的味道,只楞柯柯地應了一聲:“這樣啊。”跟着,他又說:“你若喜歡這水,我每日使人送一中缸到你府上去,你每日自己一人喝那缸中的水就是了,就這麽喝,或是用這水也泡茶都是上佳的。”
夏侯乙一聽,正中己懷,剛想讓這人每日賞他些這好水喝呢,這人倒主動提了出來。夏侯乙倒也不推拒,只說“好。”範禹本也沒想着這人會推拒,這人向來跟他都是直來直往的,故而聽到了“好”心中也沒什麽不舒服的感覺。
其實,夏侯乙也不是事事都對他直來直往的,像是先前已拐彎抹角地說過那幾回誇他的話了,只不過是因他這方面鈍,聽不大出來罷了。
範禹正想着每日使人送些這好水上夏侯府去給他喝也是好的,這是埋一個伏筆,萬一這夏侯乙要提出來什麽将那手工糖棒供十間八間的話,他那時若要推拒起來也不是完全下不了口的。故而先做些對這人好的事,是為了到時要拒絕這人時不用那麽地難以開口。
可他正想着呢,就見夏侯乙由懷裏拿了一個小布包出來,一展開來,竟是十四串錢。範禹還笑道:“喲,你一個大財主,哪時懷揣着這些小錢上街過的。”夏侯乙說:“這是給你的,那些涼棒的錢。”範禹心算了算,這是大致給了他那些涼棒售價的四成。他将那布包在桌上往夏侯乙跟前一推,說道:“哪裏用得着這麽些,你這兒有一千四百個子,做那麽些涼棒……”他蹙額想了想,又說:“能有一千來根吧,給你的那些,也通共要不了五十個子。”
其實範禹也只是在這時才第一次真正算了一下這個糖棒的成本與收益。這些數字由他自己心裏過了一遍,緊跟着由他自己口裏說了出來,再聽在了他自己耳朵裏,竟聽起來顯得相當兀然,故而他自己都覺得很驚異,像是恍然間才意識到的:啊?能賺這樣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