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照燒醬烤麸叻。兩個子一串,範字新品。”這是一道高朗的男聲。太過中氣十足了,嚷得像是半條街都要聽見了似的。

自那天範禹将那個鳗魚骨湯熬到濃縮得幾近收幹了汁,由原本的一大鍋湯變成了只餘五分之一的湯汁,再經由重重過濾、加入冰糖與醬油等再熬煮等工序,最終将那鍋湯變成了一壇醬——一壇比日式照燒醬的甜度要輕不少的照燒醬,範禹就将這醬、那面筋、還有新曬出的許多缸低筋粉都投入使用了。

那個面筋與照燒醬就變成了“照燒醬烤麸”。“面筋”這兩個字令人聯想太過分明,他也不便使用,為了将商業機密保得一時是一時,他還是決定用“烤麸”這個叫法,反正也是跟面筋是一樣的東西,且既比面筋好聽些又讓人尋不着源頭。

他跟他家檔上作護衛的兩個男人說這兩天還沒弄出标價木牌來,就讓他們先叫賣着,也好讓街上的人知道他家現在出新東西了。

這照燒醬烤麸模樣可喜,宅子裏片面筋的工匠刀工确實不錯,不到四毫米的厚度、二十公分長、約五公分寬的面筋片用一頭尖的竹簽子串起,面筋片的顏色像肉又不是肉,特別是刷了照燒醬後,看着就像一串炸裏脊肉串,一經烤出,味道聞着也像是有肉香的——不過也确實有就是了,畢竟有鳗魚骨的香味在裏面。這價也很賤,賣得這樣便宜,用來解饞确實是一流的。

所以他這個新品很好賣。并且重要的是別家也找不到與他這個同樣的東西。

正好現在海鮮串還沒有上來,大缸的最底下那一層本是空着的,現在有了這個面筋串作填補,也更好地利用了空間與能源。

他家如今這一溜的馬車靠最北面打頭的那一輛上豎了一根杆,杆子上懸下一個幌子,上頭由上而下寫着“範字小吃”這四個字作招牌。

他不大喜歡用“記”,像是“周記燒臘”、“劉記糕店”這一類的,還是“字”好,老早的一些做小吃的人家愛用“字”,像是“張字燒餅”、“吳字手切糕”這些,不過他以前那世界裏現代的人較少用了,他如今在這處地方想想不如就來“複古”一下。其實他也無所謂用什麽,只要有個名號,可以用來被人傳一傳也就行了,不要成日這城裏的人一提到他家就是說什麽“那家做呱呱的”,又或是“那家有兩只大缸的”、“那家賣顏色漂亮的糖的”就可以了。

範禹這一忙又忙了十數日,忙得他都忘了跟夏侯乙的那個約定。直到夏侯乙上門來找他,他才記得有那件事情。夏侯乙是打算四日後動身前往的,于是就先來見他一面,他這些時日以來攤檔上事務忙夏侯乙大抵也是心中有數的,畢竟每一天末了都有人向他通報,提早來找範禹也是怕他真将二十幾天前那約好一同去海邊城邑的事情給忘掉了。

來了後才發現他好像真地忘了。

且夏侯乙來得也不巧,他在近中午時到的範禹家,他是想着要拉範禹一起出門吃午飯的,畢竟也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雖說他知道上午去範禹家多半時候是會碰見那個祖辛的,可是要找範禹一道出門吃午飯,那也沒辦法,只得那時候去。且他也知道範禹家近來多了一個孩子,他還想着範禹這人也真是有閑情,一大家子人還不夠養,還多出來一個小孩成天跟着他。

他到了時,祖辛與婆婆還沒趕得及下山。祖辛見到夏侯乙自然還是擺上與以往同樣的一副臉,上面也沒端着什麽好臉色,一副見了他就有點不是很歡迎的模樣。婆婆是什麽都不管的,只管忙她自己的,往篾簍裏裝肉菜、還有其他一應要帶下山去的東西。

夏侯乙見了祖辛那副臉也沒說什麽,臉上顏色變都沒變,他當然城府是要比祖辛深許多許多的,他也當然不會在臉色、言語上與這人計較什麽高下,他心裏只想着他是自然有辦法收拾這個人的。

他跟婆婆與祖辛都打了招呼,婆婆其實通共也沒在自家門前見過這人幾回,但還是很熱絡地笑對着他,且也招呼了一兩句,跟着就又忙她的去了。

他問範禹要不要一同下山去吃午飯。範禹那會兒剛洗完了面筋,正好是在前頭婆婆廚房裏喝口清水緩緩,他如今自從那個照燒醬烤麸賣開了之後,就上午也洗面筋、下午也洗面筋起來,每天是盡可能多地洗起了面筋,可即便是這樣,他這邊的面筋的供應也還是有些緊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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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夏侯乙過來了,才想起都有好些日子沒見他了,長久不見了之後,忽然見到,也不知怎的,竟然發現心裏是有那麽一些“想念”他的。

于是他放下那只被他喝幹了水的碗,就招呼夏侯乙到他後頭廚房去了。蔔丁見範禹和一個生人要往後頭走去,就“通”一聲由正坐着的凳上跳下了地,兩腳既重又穩地紮在了地上,聲響還挺大,兩腳跟搠在了那層青灰色的帶着些許坑窪的地面上了似的,引得所有人都朝他看了看。

範禹是想着他坐着便坐着罷了,非要跳下來做什麽,之前那一聲像是鑿到了人耳朵裏去了似的,直讓他懷疑蔔丁的那兩顆膝蓋骨是不是被猛烈震到了。

範禹本想問他腿有沒有被震麻的,後一想算了,不問了,小孩反正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他疼了也能長記性,以後他自己就知道不能胡來了。

于是他轉了頭就跟夏侯乙往後面廚房走去,蔔丁則跟着他們。

蔔丁是小孩子,才七歲,又生得一副才五歲那麽大的身形,說要粘着大人跟上去也就跟上去了,沒人會多說一句什麽。這家裏偏還有一個也想跟上去的,就是祖辛,可他也尋不着什麽由頭來跟着走上去、也好聽聽他二人去後頭廚房是要私下裏說些什麽。也因此,他一臉懊喪,又揣着這樣一肚皮的心事,連帶着手裏拾掇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婆婆只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婆婆本是站在竈臺前收拾東西進那些筐啊簍的,背對着這個正肚皮倚着桌沿而站的祖辛,婆婆瞥了他一眼後說:“別發愣了,還不快些收拾,今天往山下走都要遲了。”她只管她說着,臉上神情都沒有什麽變動過,叫人分不清她是看得明白這些年輕人的那堆事、亦或是看不明白他們的那堆事。

不過橫豎這些事也不大關乎到她,她明白與不明白都好,也都是無所謂的。

祖辛聽她這樣講了,頭也沒回地就“哦”了一聲,稍許加快了些手裏的動作。

而此時範禹跟夏侯乙走到了後頭房子的拐角處,是要去後頭廚房的,那就正好打由他跟祖辛他們睡的那間卧房前經過。這時那門也是敞着的,小正正在廚房前自顧地轉悠着,脖子上也沒系繩或帶子——這也是範禹後來才想起來的,在他以前那世界裏他見過那些村子上的狗,哪條不是随意地在村子上跑的,也沒見非得像城裏的狗那樣脖子上套一條狗繩、也好将另一端牽在主人手裏,故而小正現在活動在這兩所房子周圍這一塊地方時,脖子上也就不套繩了。

夏侯乙向那兩扇敞開的房門內随意看了一眼,也不知是感受到了些什麽,仿佛像是一種有着“生活氣息”的東西就這麽朝他撲面而來。他看到裏面擺着自己送來給這人的立櫃、櫃櫥與三折的長屏風,還忽又憶起那天這人在他家裏挑這些他已不要了的家什時的樣子。或許是這人那天的那副神情太過于生動,就讓他此時的記憶變得那樣地鮮活了起來。陡地他意識到這人平日裏生活着的這間房裏充斥着他的東西,就剩房裏那張顯得黯舊且又幾乎不值幾個子的床與其他一兩件同樣是不值幾個子的家什才是這人自己的。

可是這人正用着他的東西與別人生活在一起,還有着一種相當怪異的感覺,說不上來,他再細想了想,就問這人:“你這房裏只這一張床,這小孩跟誰睡?”範禹看了一眼蔔丁,答:“跟我們啊。他睡中間,這一兩年應該還睡得下,再大些,就不曉得喽。”

夏侯乙再細想了一會兒,忽然有種領悟,他說怎麽先前那感覺那樣奇怪,原來是因為他看着這間房間就像是看到了有一家人生活在裏頭的感覺。一家三口,範禹,攜家帶口地在這裏過日子,身邊帶一個那個長得甜淨的祖辛,身後再拖一個這個這會兒也不知在不放心着些什麽、還非得跟着他們過來後邊的小小囝。

夏侯乙的眉峰因這“領悟”而微微聳動了一下子,跟着,他轉過頭來對着範禹說道:“範禹,我看你這房裏寬敞得很,擺了這些家什也依舊是空餘下來不少地方。我看不如再往你這兒添一張床吧,省得你們三個睡得那樣擠。”

範禹一聽這話,先是勾頭往前頭那房子的拐角處看了一眼,一副有些怕隔牆有耳的樣子,就是怕被祖辛聽見,別到時候明白過來房子裏的家什都是由夏侯乙他家裏送過來的就麻煩了。他向來是知道的,祖辛沒有什麽肚量,但凡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都非得分出一個是非曲直來,都得鬧到他順心了才會止住。範禹不是怕他鬧,而是沒有精力陪着他鬧,所以能有什麽讓他不順心的都最好是不要叫他看見才好。

他帶了夏侯乙到廚房裏面坐下,才說:“那當然好,哪天我一有空了就去你那兒運過來一張。”他自然是想分床的。

主要是祖辛一天天長得“不對勁”了起來。他當初在那家他倆都務工的妓院裏時,才十三歲就已經長得很有模樣了,如今已十四了,水米滋養得好,且心裏也不像在妓院時那樣總裝着心事了,那個模樣就更加地不得了。範禹是想着,祖辛再這樣長下去,他興許也會漸漸對祖辛“不對勁”起來的。

于是他才一直也有一個分床睡的想法,自覺還是保持一定的距離才是明智的,不要等到哪天真弄出什麽事來了才又後悔不已。

夏侯乙在這廚房裏坐了一會兒,又提醒範禹,問說要不要出去一道吃午飯,還說他本意也就是來找他去吃午飯的,畢竟也有好長時間沒見過面了,也好借着吃午飯的空閑敘敘舊。範禹是不知道有什麽舊好跟他敘的,雖說乍一見他時是發現心裏面還确實是有些記挂着他的,可真要說到跟他以一種認真的态度敘舊,又顯得有些過了。

但是說到一起去吃午飯,那也算是不錯的一個提議,畢竟他也還沒吃午飯。今日婆婆他們上午舂麥事忙,也就沒顧得上給他做些東西好留給他作午飯吃,之前還交代了他說讓他自己随意弄一些來吃的。他本來正愁着,因洗面筋洗得胳膊酸,就不想自己煮食,還盤算了一下,想要帶着蔔丁下山去找一個食肆吃一頓的。既這會兒夏侯乙來了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飯,那他當然是要跟着一道下山去的。

他聽前面房子那兒的動靜,像是婆婆與祖辛已趕着車過橋了。他應道:“好,一起去吃吧。”夏侯乙問他:“對了,上回你說這次跟我一起去盤充的,你這幾天在準備了沒,再過四天我就要動身前往了。”

範禹乍一聽盤充時,還怔了一下,後來才反應了過來他原是說的濱海的那座城邑,那城就叫盤充。可他這連日以來的忙碌,忙着應對他自己檔口上與宅子裏新添出來的那許多猥細龐雜的事項,真讓他把這事情給忘得幹淨了。陡地在此刻一經提醒,尤其是被那個當初與自己約好的人當面提醒了,且那時還是自己主動地去跟人約定的,就讓他很不好意思。

他不好意思是因他發現自己眼下也去不了。要是他被人提醒了後有那個時間緊忙地拾掇兩日、将路上要用的、到了盤充城後要做的都備好想好,那他也不至于不好意思,只含混地說他記得呢也就是了,跟着就加緊了準備,那麽夏侯乙也看不出來他之前是将這事全忘幹淨了的。可是他忘幹淨了,被人提醒了,還發現自己去不了了,這才令得他這樣不好意思。

實在是去不得的,檔上宅子裏的事情多出來不少,他人不在這裏是不行的。不像上一回他去伯甲城那回,那時他這攤買賣涉及的人少、事也少,還能全然交托給婆婆代為照管,可這回突然因生意拓寬了不少,且人又突然多出來這樣多,他還沒有時間将所有事情應對周全,在這時候是沒有辦法将處理到一半、排布到一半的這些各類瑣細事就這麽撂在一旁而跟着夏侯乙跑到海邊上去挑揀海獲的。

況且他們檔上現在有了烤麸這樣新食物,攤檔上的食物品類的多樣性也是能保證的,這烤麸還能火熱好長一段時日,倒也不急着由盤充城進海獲過來的。

他跟夏侯乙說他這一次是沒辦法與他一同前往了,還把理由交代了一番,費了不少唇舌,主要是想要表達他因為失約而産生的一種愧疚。而之于夏侯乙,其實他去與不去對于他來說都是沒什麽損失的,本來也就是此行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無非也就是少了一種與他乘坐同一輛馬車出行時的某些難以言表的令他自己也道不明的一種樂趣罷了。

夏侯乙見範禹解釋了這許多,覺得他實在沒必要這樣,事情自然是要分輕重緩急的,他自己也是一個生意人,哪裏能不明白輕重緩急。還能跟他計較這樣一次根本不足道的失約?

于是夏侯乙緊忙地寬慰範禹道:“行了行了,你也別這樣愧疚。去不了就去不了,也不是什麽大事。那你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在那裏幫你留意的。”範禹想了想,說:“暫時是沒有的。”頓了一頓,說:“對了,不是說要去吃午飯的?趕緊走吧,時候也不早了。”

這兩人就帶着蔔丁一道下山去吃午飯去了。

範禹原本是想着與這個夏侯乙哪有什麽舊好敘的,可真地坐到了一起吃飯了之後,竟然一說起話來就說了一堆的話。範禹吃了飯後回了家又将這事想了想,他覺得興許這是因為他對這個夏侯乙還是很有好感的,畢竟他和氣又大方,還這樣好相處,也不常生氣,也不愛算計人,對于那些常常不給他好臉色看的人,他也能很大度地應對。就比方說他那個表哥祟侯免老是跟他過不去,還有現在這個祖辛也總是與他不對付,可是從沒見他往心裏去,一直都是比較寬容的,也好像沒有想着報複過。

根本不像那個祟侯免,只會沒事就在大庭廣衆之下“發瘋”,最早的時候,興許真是錯看了他。也不像那個祖辛,心量狹小到叫人難以相信,不過也不怪他,因他跟女人也快沒什麽區別了。

相形之下,夏侯乙就好多了,大度又體面,還從不算計人。

這之後又過了四天,夏侯乙帶了家仆往盤充城去了。

而祖辛由那日起就開始被姬槐死死地纏上了,這人也不再在他家山頂那處堵他了,因他家山上有惡犬,而是只在他家山下城中的宅外堵他。祖辛被纏得幾近有一種“想死”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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