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入四月,真正是烈夏般的季候。不過在這一處地方的這種季候竟不讓人十分難受。這個地方沒有所謂的四季,也就沒有可能像範禹以前生活的地方那樣地四時和順、晴雨适時,這裏只有三個季——一個很長的熱季、一個播雨季、一個奇短的且也不太冷的寒季。
不過在這熱季裏頭,人們活得還是挺自在的,因那種熱不是一種悶住了的郁結住的熱,而是仿佛像是有一種自然的力量在熱的同時又像是讓人吃下了幾顆辣椒能随時随處将那種體內的熱通過發汗的方式疏導出來一樣,反而讓人有一種很爽快的感覺。
四月中的一天,對于範禹山上家裏的人來說是一個好日子,因這天他們要上魚女城府衙裏辦一件大事——将範禹與祖辛的終身契贖出來。本來範禹也是沒有這樣急着要将終身贖出來的,畢竟現在他生意的運作一切如常,那些買來雇來的人都挂在婆婆名下,而婆婆又是一個靠得住的人,且他家房子裏又有了夏侯乙贈予的一張床,那床用來藏錢又是極穩妥的。如此看來,也就真沒有什麽必要這樣緊忙着地去将他的終身贖出來。
可範禹是想着要将山下的宅子買下來,他看那價錢還是很不錯的,不會像他以前生活的地方的房價那樣瘋狂,在這兒還是買下來比租賃要上算。并且他也一直想着能将錢存到才旦金鋪裏去,覺得那樣到底要比擺在家裏來得安全許多。這才有的這個先将終身贖出來的想法。
他要将自己的終身贖出來,那肯定也得一并将祖辛的贖出來。他把這話告訴了祖辛,祖辛一聽,竟這麽快就能變成自由人了,心裏自然高興,因這樣一來,首先就意味着他到了七十時是不會被人帶到山洞裏去由着他體力耗盡而亡的。
這天,他還特意穿了一身很好的衣裳與一雙那次在伯甲城買的最貴的鞋。他們家裏四個人都要去,因他們兩個的戶頭挂在婆婆的名下,那麽婆婆就得親自去一趟,其實不去也是可以的,就是如果她不去,那麽事情辦得就要慢一些,那府衙裏的人又是這裏得查證一會兒用掉幾天、又是那裏得查證一會兒用掉幾天的,故而婆婆還是跟着他們去為好。這麽一來,既然婆婆也去了,家裏就無人看着蔔丁了,自然蔔丁也是要跟着去了的。
他們這四口人就一道下山往魚女城內深處走去。祖辛有一種他自己的命途就要自此改轍了的暢快感,而反觀那個範禹,竟然比較平淡處之。或許這事兒之于他,要麽就是意料中事,要麽就是或早或晚總會發生的一件事,早辦了或晚辦了都是一樣的,總之辦了就行了,也沒什麽能叫他興奮的。
不過,他前一晚關照了祖辛,他們贖了終身出來的這一件事最好是不要跟宅子裏的人提起,他怕祖辛有些時候愛炫耀,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的他會分不清楚,別到時候将贖了終身出來的這事當一件好事到處對宅子裏的人說,一個不小心就惹火燒身。這事确實是好事,只是對于祖辛與他來說,确是一件好事,但是對于宅子裏其他那些到了七十要面臨那樣的死亡的囝們來說哪裏會是好事。想想也是,他們那一些囝們在這一方面暫時是無着的,能活到七十的都逃不開那樣一個命運,想一想心裏都苦,還要他們去為那些逃出這一種命數的囝來歡呼慶祝,這可能嗎?誰也不是聖人。
就像有些那種愛炫富的,他們有錢确實是好事,只不過這也只是對于他們自己來說是件好事,可以供他們吃喝玩樂,可偏偏他們心裏憋得發慌就是想讓別人知道,這類人中的多數還以為炫出來之後那些看着的人看了他們那副樣子能有多高興似的、能多捧着他們似的。大部分人生活都已經不是很容易了,每天都在為三餐一宿辛苦着,誰有那個空閑去為他們高興,他們有錢對別人又不是什麽好事,也不是能勻給別人一丁半卯花一花的,卻還想要別人在心裏高興地捧着他們,都不知道這一種完全不符合人性、人情、心理學的幼稚想法是打由哪裏生出來的。
所以範禹以前稍懂事了點之後就一直算是相當低調的,包括他現在也是一樣低調的,以前他弟其實并不是一個低調的人,就常被他說,現在碰見一個祖辛,他看着也不覺得他像是什麽明白低調的意義何在的人,故而他預先關照好了祖辛這事先不要亂跟人說,免得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但他當時又不知道怎麽跟祖辛解釋亂說這件事情的危害,他也不好真地去跟祖辛剖析人心最真實的一面,且就算剖析出來給他聽,他興許也是不能完全明白的。于是他就說:“你就想一想他們的感受。你這樣年紀輕就将終身贖出來了,而他們還要面對七十之後的那樣一個死法,你跟他們說了,就像是立時提醒了他們一回他們到時候的這個事,心裏一定很難過以及害怕。所以你一定不要說。”
哪知祖辛本是一聽他說要去府衙裏将他們的終身贖出來就舒眉展眼地開心着的,後又一聽他說的這話,一想到了一大宅子裏的人多數都是與他們一樣的人,到時候就是要接受命運不公允的對待,且還有一種無能為力的疲弱感,他就心裏難過了起來,直問範禹那他們那些人怎麽辦,要他給他們想想辦法。
範禹心裏也知道祖辛是那種有時候同情心容易泛濫、且心裏一被激起了同情心卻自己并不作為而只是會一勁地要他去想辦法的人。就像是那種兩個同學走在路上,一個同學看到了一個小乞丐,心生憐憫,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然後馬上轉頭對與他一同走着的同學說:“你快拿五塊錢出來,那個小乞丐都可憐死了。”
祖辛就是這樣的人。範禹是清楚的,只是他想着祖辛這樣的人既然已經攤到他頭上了,也只能負責任地與他過下去,都是一家人了,他性情中有什麽拙劣粗惡的地方那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也就過去了。且他見祖辛這樣就覺得他這還算是一個好的,總比那種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的冷血來得強。而且真要比起來,範禹他自己的三弟以前十三、四的時候還不及這個祖辛,簡直比他還要煩人。
于是他那時見祖辛那副難過的樣子,就只能出言寬慰:“先不要急,一步一步來,我總會想到辦法的。”說了這話,祖辛才收起了那一副難過的樣子,他覺得好像範禹說出了口的話,就一定會在哪一天變成是真的似的。他是相信範禹的。
那晚上祖辛為了他們山下那兩宅子的人那樣地難過,轉了眼過來就又丢掉了那些讓他傷心的事情,就又在這天白天要去山下府衙前仔細地裝扮了起來了,又是一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的模樣,眉梢眼角裏都是喜氣。而那個蔔丁在他們臨行前,就仰着頭看這個祖辛在他們房間的照全身的黃銅鏡前試了好幾身衣裳,而祖辛則關照蔔丁不要看了,先去把他那頂小的草帽戴上,一會兒出去會很曬。
範禹則是見他之前為了那些與他命運不同的人難過成了那副樣子,一轉眼又盛裝打扮了起來了,雖心裏知道這是他這人固有的性子,可也免不了在心裏暗自籲一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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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行人走至魚女城當地府衙的黑色門闕前面。擡頭一看這門闕兩側上方的像排樓一樣的亭子,裏面沒有人,那亭子也只是一個裝飾,不是真地設來讓人在裏頭觇望府外的一切動靜的。因而亭子有些小,是兩個四角亭,亭子的檐與柱也都是墨黑的,由亭柱望過去,像是兩只空洞又幽暗的眼,就這麽死死盯着站在府衙門前的人看着,确是森然可怖的。
大門正上方的在那兩個亭子之間的是幾根勻整的橫木,也是漆的黑色,就這麽一看,倒像是烏壓壓地停了一排的烏鴉在上頭似的。範禹反正是打了一個哆嗦,他之前和婆婆來過兩次,對這地方向來是沒有好印象的,駭人得很。每回範禹一走到了這個門前都像是要進地府去了似的那種感覺。
不過他又側過頭去看了身旁的祖辛他們一眼,覺得他們倒還算是面色如常的,也不見有什麽像他一樣覺得反胃的神色,他想着興許這到底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人,見到這個跟地府似的府衙也沒什麽大反應。
一進了府衙,裏頭的大小當差的個個都是一副獰惡的面孔,竟然獰惡得有些生動,簡直像是鬼差一樣。範禹這時竟有些想笑出來,或許是之前那種令他駭然的感覺積壓得過了頭,就過勁兒了,這時真是覺得眼前這一切都忽然變得滑稽了起來。他也真是很欽佩這裏的“政府”啊,能把自己的“辦公大樓”設計得跟一座地府似的,還選了這好些個長得像鬼差的“公務員”。要說就一個兩個像倒也罷了,竟然在這府衙裏見到的個個當差的都像,這就不得不讓人覺得奇了。也不知在這處地方謀一份公職是不是第一條件就是——閣下長得像鬼嗎?長得不像的話就請自覺放棄謀公職一事,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他們在門口處說明今日來要辦的事情,就被放行了,由得他們自行進去走至可處理他們這事情的廳。是不會有人領着他們前去的,因為也不怕他們在裏面瞎去些本不該他們去的地方,裏頭十步一崗,且重要的地方都是有好幾個當差的把守着的。
他們依着先前門口那人指的路,就走上了一條廊,那廊也不是直的,長長的一條,有幾處曲折的地方,由廊這頭一眼也望不到尾,範禹望着這許多條廊柱,仿佛它們形成了一種重門疊戶的感覺,就仿佛是那種游樂園裏的千層鏡,一眼望進去能看到一個疊一個的百十層的影像,看得他頭暈。
于是他領着祖辛與婆婆、還有一個蔔丁快步地朝廊那端走去。他不想呆在這個廊上,這個廊像是一個夢境,一個一環套一環的夢境,夢中有夢似的。這帶給他的已不是一種可怖的感覺,而是已令他生厭了。他怕自己在這廊上走久了,這廊就會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将他的力量吞掉,而他也将再也沒有勇氣在這個地方活下去、過下去。而他現在又是拖家帶口的狀态,他垮了,那餘下的人又該怎麽辦。
所以他就不能去想,是夢也好,不是夢也好,反正還要過下去。
在這廊上走至一半處,迎面來了兩個這府衙裏當差的,一個對着另一個說:“今天是去太仲府上點人出來。那府不是封了嗎?那到年紀的家仆還留在裏面?”另一個答:“聽說是已封了的,那兩個家仆也是不走運,如果他們家主沒有犯事,興許也是要贖他們的。”這一個又問:“哎?你說,我們都有多長時間沒去什麽地方點過人了?”那一個又答:“有一陣子了吧,這也不是天天要去點的,說真的,他們那種人能活到七十的也不多就是了。”
這些話都飄到了正走着的範禹與祖辛耳朵裏,包括那個蔔丁都聽見了,雖說半懂不懂的,可也跟範禹與祖辛一樣因聽了那話而一臉凝重地朝前走着。婆婆待那二人與他們擦身而過并且走遠了,才跟他們說:“沒事的沒事的,今天贖出來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