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範禹讓夏侯乙先不要這樣細打聽他做的事情了,夏侯乙便也不問了,因想着他能有什麽是瞞得了他的,被他支使了去看着他的那兩個還不是每晚回來後都要細細回報一番的。這麽一來,在這會兒工夫不問便也不問罷了。

後來範禹問他能不能早些吃飯,他說行的。于是吃了飯後再坐馬車回到了城東範禹賃的那兩座宅前,範禹說他就在那兒下車就行了,跟着夏侯乙就坐馬車回去了。

範禹把蔔丁放在宅中,由婆婆他們照管着,說是到時候讓她與祖辛把蔔丁一起帶回山上家中,還關照祖辛到時候幫他燒水洗澡。交代完了後,就去找了之前下午的時候他叫的那兩個男人,說現在就可以出發去了。

他因晚飯吃得早,回到這邊宅中的時候也尚早,也才七時一刻左右,他與那兩個壯漢離開這宅的時間也沒超過七時半。他們其中一人背了一只包袱,裏面裝了一些拿油紙包好的還是溫的的灰麥包與兩只草帽。兩人腰間還各別了一只水囊。他們想着一會兒到了山上,看到有活口,也可以散一散這些灰麥包給那些人先應急着吃一些。

他們出了門後就雇了一輛馬車,三人坐至城西的某條街上,就讓馬車夫停了車,也支付了錢。他們也不好直接讓這馬車夫将馬車一路驅至荒山下面,因而也只能在還未到那山腳下的地方就讓人停了車。

他們由那街上一路走至那坐荒山的山腳下,再一路爬上去,所幸這山也不高在哪裏,過了半山腰再往上一點就是那個石窟的所在。這山也夠荒的,連只猛禽走獸也不見,目光所及之處就是在黃澄澄的月色下映照出的一片荒涼景象,簡直就是赤地三年過後的那一種草木盡空的形景,那麽別說是猛禽走獸了,連只蝈蝈都找不到,一片死寂。

範禹都不明白這山怎麽生得這樣,明明這魚女城周邊的許多山都是草木很興盛的,偏偏這一座就長得這副光禿禿的樣子。他問跟着他的那兩個男人:“這山怎麽這麽荒?”那兩個男人的其中一個說:“不知道,這一片座座山都是好的,就這山長成這樣,可能這山的土有問題。”

跟着他們就摸進了石窟,果見有兩個人有裏面,如果沒弄錯的話,這兩個應該就是早上那府衙裏的當差的口裏說的太仲府上的仆人。照那兩個當差的說的,他們是有一陣子沒在這城中點人了,那麽之前點的被帶上山來棄老的人早該餓死了,而那些人的屍首也早該被府衙裏的人上來清理過了。這會兒這石窟裏還真的就只得這兩個,算起來他們也該是今天的午飯、晚飯都沒有吃過的,興許連早飯也沒吃過。

他們三個走了過去,範禹問:“你們還有力氣說話嗎?”那兩個被餓得沒有什麽氣力了,直想索性什麽話都不用說,最好動也不要動。等死都是這樣,比較沒那麽痛苦。

範禹讓人把包袱解開,取了灰麥包與水囊給他們。這幾乎是人的一種本能,他們被配帶着兵器的衙役帶了上來,自然是不會反抗,但不代表他們見到了食物擺在眼前會拒絕去吃。于是他們想也沒想地緩緩伸手拿過了那麥包與水囊,就這樣吃喝了起來。

範禹看着,這應該不是那種一點求生意志也沒有了的死氣沉沉的人。興許他們這一類活到了七十的囝沒有一個是甘心被帶上來丢棄的,只是根本也無從反抗,才會表現的一副毫不反抗的樣子。

如他們想逃,逃下了山去,也是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的,他們的契紙都在府衙裏,直到見到了他們的屍首才會在府衙裏将他們銷戶。他們就這樣逃到了山下也是沒有哪一戶能請他們的,再有就是他們都已經這樣老了,就算是逃到了周圍哪座山裏也是難以生存下去的,被餓個一頓就已頭昏眼花了,還怎麽走下山再走去另一座山再挖個紅薯抓只野兔什麽的。再者他們這一輩子活得都相當不容易,心裏總有一種炎涼的感覺,總覺得既被帶上來了那就這麽暈暈乎乎地死去了倒也還不錯,那就不要再費心費力地又是逃又是找野外生存的門路了。

可當有食物與水就這樣在一種幾近是不可能的情況下憑空出現在了他們眼前時,他們就這麽抓起來吃下去的那一刻,他們還是會發現,如果能讓他們活下去,他們還是願意的。

主動去謀求生路對于他們來說是難的,可是如果是有一種生機降臨到了他們的頭上,他們還是願意接受的。畢竟好死不如惡活着。

他們每人連吃了三只大的灰麥包,還都飲下一水囊的水,竟也不再頭昏眼花了。等省覺了過來後,才發現自己原來不是在做夢,而是真地吃了東西、喝了水的。

範禹問他們:“你們先跟我回去吧。”他們說:“可是到時候來清理的衙役要是不見屍首怎麽辦?”範禹這才想到了這一層,他想着自己先前光只想着救他們出去,而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問題的後續。他頓了一頓,就說:“你們先跟我走吧。那個我會想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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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實上他也想不到什麽辦法,他能想到的辦法也就是去問夏侯乙。而說白了他那個所謂的“我會想辦法的”其實意思就是“夏侯乙說不定是有辦法的”。

他在這個地方生活的年月畢竟尚淺,哪裏能事事都謀算得那樣妥貼,很多事還是得靠一些在這裏生活了很久的人,比方說婆婆,是一塊很辣的老姜,再比方說夏侯乙,總之是看着很厲害,而且重要的是他也是一副比較有權勢的樣子,那麽在很多事上的門路是要通達許多的。

他把這兩個人帶下了山,拿出兩頂帽子給他們戴上,再讓跟着他來的那兩人中的一個去叫了馬車來,五個人分兩輛馬車一行回至城東宅前。

那兩人回宅去了,他讓他們将今晚這事對一概人等都緘口莫提,即便是宅中的人也是不要說為好,他們點頭讓他放心。

他之後就領着那兩個已七十的老者上山去了。這兩個一個是壬伯,一個是戎伯,他先将他們在他後面廚房裏簡單安頓好,燒了水讓他們沖洗了一下。興許他們也是之前在大戶人家做事情的下人,多少也是比外面沿街要飯或是胡亂吃酒鬧事的那些也顧不上體面的或是根本也不想講究一下^體面的人要講求一下^體面的,多少也是愛幹淨的。燒水給他們沖洗時,也是看得出他們也想清洗一下好讓身上利索一些,畢竟都在那個山洞裏坐了将近一天了。

洗完了後,範禹拿了兩身他自己過去的衣裳給他們先穿着,這兩人也老了,興許年輕時候還能有大致一百六十七、六十八公分的樣子,現在縮得也只剩一百六十五的模樣了,看着倒是和祖辛一般高矮,好在他們人還算是精神的,也沒有成日拱肩縮背地站着,不然的話,看着還不及祖辛高。

範禹之前的衣裳給他們穿倒還算是正好,他現在人也高了,買的衣裳雖說被夏侯乙評過說“好小的衣裳”,可到底對于他們這一類人來說,他目前買的這幾身就顯得有些長了。而他哪裏敢去動祖辛的衣裳,即便祖辛看着與眼前的壬伯、戎伯一般高矮,衣裳的長短應該也是正合适的,他也是不敢拿他的衣裳出來給這兩人應急先穿着的。

祖辛這人也不是說小氣,就是人都或多或少有一方面或是兩方面特別在意的,這事放到人人身上都不大一樣,有人特別在意這個,有人就特別在意那個,像是祖辛就特別在意他的“美貌”與衣衫、鞋子,有時候他在家裏面沒事做時,還能把那些都已洗淨疊好的衣裳再拿出來撣一撣,撣完了再要重疊一遍。這些在範禹看來都是完全難以理解的事情,不明白他這樣做來是要做什麽的、意義何在。

可到底見他這樣做得次數多了之後,範禹心裏大抵也有數了,覺得這祖辛就是在這一方面心裏特別着緊的。那他既知曉這一層,那也就犯不着做出些有可能會觸犯了他的、惹得他心裏面不舒服的事情,比方說未經他同意就将他的衣裳拿了去給兩個看着就是灰撲撲的阿伯穿上身。

這是一層,再有一個就是,老實說祖辛那些衣裳,與“質樸”完全就無絲毫關聯,雖說穿在他本人身上,再花哨的竟然都還能神奇地顯得他這人有一份穩重端凝的氣質,真是也實在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明明一身花色都豔俗得讓範禹看了眼前一暈的衣裳,再往祖辛身上一穿竟也沒什麽不妥,竟還大氣端莊了起來了,像是能穿了去出席什麽宴請的衣裳。可這些衣裳真拿去給壬伯他們穿,随意一件穿出來都笑死人。

範禹想,即便他拿了祖辛的幹淨衣裳去給他們穿,他們又即便是感念于他相救的恩情,但是拼了他們的那張老臉,也是會抵死不從的。

範禹甚至還想象了一會兒壬伯與戎伯穿祖辛的衣裳時的樣子,将祖辛的那幾件尤為誇張的衣裳試想着擺到了他們身上,而他們兩個則像在臺上唱大戲一樣地被他在腦中戲谑了一遍。

想得他也“噗”一聲笑了出來,笑完後又在心裏叱自己真是窮極無聊了,拿老人家取笑。可他又忍不住去想,大抵也是因為救了他們出來就憑地生出來一頭煩心事,才想找些事情樂一下,哪怕這樂事在他平時看來是極無聊的。

真是煩心的,救得容易,可日後怎麽弄,因這一樁事而接二連三、牽三挂四地引出來的事情怕是也不會少。首先一個,也不能讓他們天天睡在他房間旁的這個廚房裏;再有就是這裏當地的官署會不會較起勁來地查這事,別到時候他人在這魚女城連生意還沒有做穩,就惹來好些罪咎被安在了身上,甩不開去,到時還弄得一個锒铛入獄的下場。要知道這裏的那府衙長得一副地府般的陰冷樣子,裏頭的衙役也都個個是副鬼氣森森的樣子,這外表上可以叫人看見的樣子都已是這樣駭人了,那再往這府中深處去的那個暗無天日的牢裏,應該長得就跟“十八層地獄”一式一樣了吧。

一想到了這一處,範禹陡地哆嗦了一陣,想着明天一早就要跑去找夏侯乙把這事說說。唉,真也是“朋友到用時方恨少”,他這時甚至還想有幾個拿俸祿的、收稅的朋友,在公家機關裏有些熟人的話,事情不說能有多好辦吧,可也在遇上事時多少不用像他現在這樣沒着沒落地擔着這份重甸甸的驚吓。

他哪裏能不知道有“拿俸祿”的朋友的好處,這種事他最懂了。有了這樣的朋友,就算是行不了方便,可有不少事情都比別人家早知道,起碼能保得不攤上什麽事。不過當然是也不可以作奸犯科的。

範禹先前在一種有着不少慌張的心情裏“苦中作樂”,想人家兩個老人家亂穿衣服的事情來取笑,大概也是因為太緊張了,才那麽胡亂地想一氣,只求好玩就好,多少也能放松一下眼下倉皇的心情。之後,他又想着明兒一早就要跑到夏侯乙那裏去找他,畢竟這是他在這裏唯一一個有接觸的、最接近于這地方的名利場的朋友,懂得的一定比他多,找他幫着想一想辦法,多少也能叫他心安一些。他忽然有些後悔,到底為什麽當時夏侯乙問他時,他不先跟他說一說,弄得自己現在在這裏這樣地不安。跟着,他又想着或許接下來還得結交一些拿俸祿的朋友。他從沒有說過他不是一個鑽營的人。

他這晚上想了許多,到隔壁房間的壬伯、戎伯都睡了,到祖辛他們都回來了,到祖辛他們也都睡了,到外頭一輪黃月都已沉下去了,他還沒睡着。還猛地一下像詐屍一樣坐了起來,忽地又發現自己這樣動靜太大,一偏了頭去發現身旁那兩個都睡得很踏實,于是他下了床,開了門,夜風習習,樹影幢幢,他卻因為睡不着而心裏感到疲累,跑到前頭廚房裏去喝了口水,回來又接着睡,依舊睡不着,沒過一會兒,竟想起來小解,于是又出門小解了一回,再回去接着睡。

直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會兒。然後還是被蔔丁搖醒的,蔔丁一看他那兩眼眼周發青的模樣還被一吓,他大抵心裏也清楚今早上他自己這副樣子吓人,就忙安慰說沒事的、沒事的。

一大早,這一家人,如今算來又多了兩個,共六口就一起吃了早飯。跟着就該做什麽做什麽去了,壬伯、戎伯見這家的婆婆與祖辛都有事情做,也就問範禹他們能做什麽,而範禹那會兒一臉的枯悴模樣,活像是吸了幾十年的鴉^片煙給猛地一下子斷了之後的那副樣子,腦子裏就想不了事情,一被問及,才想到不如教給他們洗面筋。

這麽長日子以來,他仍是未将洗面筋這事交給山下宅子裏的匠人們去做,就為了保密,他一向都是自己每天都洗出一定的份量出來,再交給山下的人去片面筋、抹照燒醬上去腌着。

如今壬伯他們都來了,礙着他們的這層身份,想來他們自己也是不肯時常下山走動的,不如就将面筋交給他們來洗,再者這活也不是什麽力氣活。這樣範禹也不用總是在家裏呆着,時間與自由上面又能松動不少。

他教了他們洗面筋之後,就把蔔丁交托給了婆婆與祖辛照管。跟着,他就一個人奔下了山。心急火燎的,只想早點去問問夏侯乙,讓他給個說法、出出主意。

而其實夏侯乙昨晚上就已知道他救回去了兩個山洞裏的人的事情,自然也是被他差了去盯着範禹的兩個人回去後報給他知道的。也可憐那兩個被夏侯乙派了去盯梢的人,一天到晚地跟着範禹在城裏面轉到東、又轉到西的不得安生也就罷了,大晚上的還得跟着他跑到那樣一個鬼氣森森、寸草不生的山上面去。

範禹跑到了夏侯乙那邊去,那副兩眼烏青的樣子也是把夏侯乙一吓,想着這是怎麽了,就問他:“你這是怎麽了?”他在夏侯乙身邊坐下後就馬上答道:“唉,沒睡好。先不說這個了,我就跟你說說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事。我上了城西那座荒山上救了兩個被領上去等死的人,救回來後我才曉得這事情也應該不能就這樣完結的。怎麽辦是好?你快幫我想想辦法,萬一再過幾天衙役上山去清理屍首時不見人影之後就非得盤查出一個究竟來我可怎麽辦啊。”

他一口氣說了這好長篇的話,連頓也沒有頓一下,可見他昨晚上一晚上沒睡、腦袋裏興許就是翻來覆去地想着這些話的。

夏侯乙終于聽他說完了,就說:“行了行了,你先喘口氣。你也別擔心了,我讓我大哥跟這邊府衙裏的人說一聲,沒人會去翻查你這筆賬的,直接将那兩個人的戶頭在他們府衙裏銷了也就是了。”範禹一聽,馬上精神就放松了下來,側身過去,兩手搭到夏侯乙的手肘上,就像那種跑到火車站去接三十年沒見的親人後的那副手肘搭着手肘的模樣。

他問:“真的?”夏侯乙說:“難不成還有假?”範禹這才一下子全放松了下來,往椅背上一靠,馬上被那奇矮的椅背上緣給硌了一下,就立刻又坐直了起來,再往前面那張書案上一趴。一副什麽都不想再理了、只想先睡一會兒再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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