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自那日範禹由邑司徒處理公務的地方回來了後,日子一切如常,他也只是成日想着給那些加盟他範字小吃的幫他分銷那些利潤很高的糖果的小商販們弄一些新品種出來。

而他攤檔上的發展也一直是穩當的,那種馬車隊列又加了一條在城北,現如今在這魚女城內就有了他範字小吃的三長條馬車隊列。

一切都如火如荼地向前邁進着,而這範禹本該是為了他自己的這一盤如日中天的生意而大感快慰的,可他卻在這個節點上,崩潰了。

這事本來也沒什麽。這事起得毫無端兆,這事被發現得也是毫無端兆。發現了後他就崩潰了。

就是那天,到了下午三時,他在家裏準備上夏侯乙家裏去吃飯。因每日下午四時他都要去大啓街城南段上的小吃攤前接洽那些要來加盟的小商販,故而他每日下午都在約三時半由家裏出發,因還要牽着馬兒過板橋,還要給馬架上車輿,且還要帶上蔔丁、讓他坐在後面車輿裏,就因有了這些瑣細的事,他就大致三時半離家門,就能在四時到達他的小吃攤。跟着在那邊若是有人來找他談分銷糖果的事情,他就跟人談一會兒。接下來一般時候也還早,他就會驅着車、帶着蔔丁在街上轉轉,偶爾還會進些鋪子遛一轉,看看有什麽要買的。他與一些鋪子裏的夥計也相熟了,他跟蔔丁進鋪子時,那些夥計還會在門口幫他照看一下馬車。

他其實本來是可以把接洽那些要分銷糖果的人直接交給城東宅子裏的祖辛去談的。可他總想着得由他自己親眼過一過眼,心裏也好有一些數——看都是有哪些人在幫着賣糖果,若有哪些面相不善的人,也好心裏先留意一下。因而他才仍是堅持每天下午四時親自到小吃攤去等人上門的。

那天,大致下午三時,他人正在家裏那面照全身的銅鏡之前,拿了一身衣裳比了比,也不知怎的,就覺得不夠好看,就又拿了一身衣裳比了比,竟還是覺得不夠好看,灰撲撲的,他心裏忽地覺得它們都是些看着就讓人高興不起來的衣裳。可這些都是他平時在穿的衣服,他都穿慣了的,之前也從沒哪時是覺得有什麽不妥、不好看的地方的,偏就在這一天,像是陡地就見它們一件件都不順眼了起來。

他有些懊喪地一垂胳膊,将那些衣裳都随手一揮、撇在了床尾。跟着他又走至他房中的一個立櫥前,将手撫上了祖辛的那疊衣服的最上面一件,心下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将那一件舉了起來,細細端詳了一陣。他自知是穿不了的,因之于他這衣裳就顯得有些短了,祖辛現在矮他半個頭,足足矮了他能有十公分那麽多,祖辛這一件熱季裏穿的衣裳本是穿着過膝的,但若給他穿就變成是膝上的了,若他就那樣穿着走出去,就顯得有失莊重。

但他今天也不是想着穿不穿這衣裳,只是就這樣看着祖辛的衣裳就覺得很好看,他甚至在那樣一剎那間在心中反問自己當初為什麽要買那些灰撲撲的衣裳,以至于現在看着它們心情就不大好。它們雖是料子好,可料子好又有什麽用,又不好看,也不吸引人。

他舉着那件祖辛的衣裳到鏡前,又将它比在自己身上,左右看了看,還在想着這衣裳多好看,興許往後要是再去買衣裳的話,就得叫上祖辛一道陪着去,讓他幫着挑揀,就不會再買下那些那麽不起眼的衣服了。

他心裏這樣想着,過了好一會兒,才驚覺旁邊那個蔔丁一直在看着自己。他偏了頭過去,朝下那樣地看着蔔丁,見他絞着手指、仰頭站着,他就問道:“蔔丁,看什麽呢?自己去把草帽戴起來。”他這樣說了後,見蔔丁動也不動,就又問:“怎麽了?”蔔丁把頭悶下去,然後又擡了起來,說:“你以前出門前都不會照這麽長時間鏡子的。”

範禹聽了後,皺了皺眉,心裏想了想,覺得好像也是。于是他就索性随手拿了一件他自己的衣服套上,到了三時半他就領着祖辛出門了。

在這一天,他乍見夏侯乙時也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可那頓飯吃着吃着,他像是突然感覺到了一陣不好意思。倒不是說是因為這樣長久以來天天上這人家裏來蹭吃蹭喝的讓他心裏覺得不好意思了,而是純是見了這個男人,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事情就是來得毫無端兆,他像是腦中劃然有一道什麽牆塌了,又或是劃然有一道什麽閘開了,原本的他的那些毫無知覺、絲毫不知自己這一種人與夏侯乙這樣的男人之間是實實在在“有別”的那一種“麻木”就這樣沒有了。

他初覺得自己與夏侯乙就這樣處着有些不好意思時,也沒覺得有什麽大不妥,只是覺得有點無法像以前那樣坦然地直視着夏侯乙的眼睛。可他也并沒有什麽作太多的聯想,只是有些眼神飄乎躲閃着地把一頓飯吃完了,吃完了就自己駕了馬車、帶着蔔丁回來了。

晚上,他竟然頭一回早早地往床上一躺,連祖辛都還沒有躺上床,他就已經躺上床了。祖辛由山下宅中回來了後,忙着幫他們自己山上宅中的老伯一起燒洗澡水,也還沒顧得上洗澡,就沒有像往常那樣較早地躺上床去。

而範禹竟一早躺了上去,平躺着,兩眼無神地望着房梁。望了許久,那個已經自己把自己身體洗幹淨了的蔔丁也爬上了床,先是鑽到了範禹蓋着的那條被子裏去,與範禹并排平躺着。他一句話也不說,範禹也是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也不知道多久,祖辛回來這間屋子一趟,把蔔丁洗的洗澡水倒了,又去前頭房子的竈上拎熱水去了,準備拎回來了後要往澡桶裏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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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這空,也不知蔔丁怎麽的會想着要跟範禹說:“你今天臉紅了。”範禹問:“什麽臉紅了?”蔔丁就說:“就是臉紅了。”範禹問:“太陽曬的吧,正常。”蔔丁頓了一頓,說:“不是,在跟夏侯乙吃飯的時候,頭頂上沒有太陽。”範禹也頓了一頓,仿佛是要回想一下那時的情形,又有些不大記得了,就只說道:“哦,是嗎?”

然後兩人又不多話了,再沒一會兒,蔔丁就把一手一腳往他身上一架,扒着他睡着了。而他依舊是維持那一個像條被腌了十年的鹹魚的樣子、又平又直、兩眼泛着些死白的光那樣地平躺着。直到祖辛都回來泡了澡、也上了床、找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話、跟着也睡過去了後,他都還一直是那樣一副白蒼蒼的樣子,像是越來越沒有血色了似的,仿佛化成了一塊正在慢慢由青轉白在凝結着的過程之中的石膏。

他第二天無精打采地過了一天,傍晚時差人上夏侯乙那兒說他今天不舒服、不想出門,也就沒去夏侯乙那兒吃晚飯,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遏止住了他,連平常那些他最愛的、一定不會放過的、不要錢的東西他竟“放任”自己錯過了一次,沒有去夏侯乙家裏去蹭飯。晚上依舊是像具石膏那麽地直躺着。

第三天依舊,第四天亦是如此。

第四天晚上,他陡地像是知道為什麽了,整整沉默了、不明所以了這樣幾天,他忽然覺得他自己應該、可能、或許是真地絕對有可能地喜歡上了夏侯乙。然後他就徹底崩潰了。

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于是他躲在家裏再都不去見夏侯乙了。一直托故,說有這事那事絆住了腳,去不得了。夏侯乙一開始也是沉得住氣,想着興許他真是有些什麽事情要忙的,就也由得他這樣,哪知他這一連都已七八天沒出現了,都不知是在忙些什麽。來報與他關于範禹一些日常事情的兩個盯梢的也只說他只每日下午四時準時跑到城南的他的小吃攤上約見一些要賣他的糖的人,其餘時間一直都是在他山上宅子裏的,連門都不出,也不知在裏頭做些什麽。

夏侯乙問那他看着是不是像有病氣的樣子,那兩人報說沒有,看着倒還正常,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可夏侯乙終是沉不住氣了,喂了這好些時日了,都能有大半年了,別斷了一陣子,整個人又瘦削了下去,那可怎麽辦是好。

于是,他就跑去山上找範禹。他去的時候是下午,他當然是會趁着祖辛不在家裏的時候過去找範禹的。

給他開門的是一個老伯,他說他是夏侯乙,要見範禹。那老伯說範禹在他房間裏,得問問能不能見再說。那老伯說完那話,還把頭一縮,锵一聲将包銅皮的大院門給關上了,想是進裏頭去問範禹能不能見去了。過了一會兒,那老伯又來開門,說:“他身體不大舒服,說誰也不見。先請回吧。”

夏侯乙一聽,心裏想:反了你了還,我來都将我拒在門外頭。

他想着再這樣縱容下去還了得,三日不理五日不見的,親自上了門來了竟還說什麽“誰也不見。”于是他一手推上那門,那老伯險些一個趔趄,好在扶住了那門側,才沒有真地仰後去。

夏侯乙就這樣進了門裏,走至最後那所房子前時,小正與其他幾條狗沖着他吠,要圍上來,畢竟也知道他不是在這院裏住的人。倒是蔔丁握着一管筆就那樣急急地由廚房裏沖了出來,安撫住了那些狗。他那會兒正在後面廚房裏習字,聽見狗吠就跳下凳子看是什麽事的,哪知就是那個老請他跟範禹吃晚飯的夏侯乙來了。

蔔丁安撫住了狗們之後,就一臉茫然地看着這個夏侯乙開了他們這所房子的房間門,蹑足走了進去。跟着他也蹑足跟了上去,尾随着夏侯乙,只不過沒有進房間,只是趴在門板上,伸了個頭進去門縫裏偷偷地看着。結果被夏侯乙扭過頭來瞪了一眼,吓得他把頭一縮,又回他廚房裏去了。

夏侯乙就這樣蹑足朝範禹床頭走去,範禹依舊是直躺着的,只不過被子捂在頭上。大熱天的,蓋了床厚敦敦的被子,還捂着頭,夏侯乙還想着他不是真地身上有哪裏不舒服吧。

這被子是範禹今早上換的,這樣的酷夏天氣他還總覺得身周盡是涼意,就由櫥櫃裏拖了一床厚被出來,往身上蓋上了,蓋上了後就不愛動彈了,又那樣直挺挺地躺着,躺着躺着還索性将被頭朝上一扯,把人整個埋了進去。

夏侯乙沒想到一見到他竟是這樣的,想着保不定他身上真有哪處不舒服,竟還不請醫用藥,只管在家裏捂着,那延挨了病情可怎麽是好。于是他本是輕手慢腳地接近床前的,這會兒三兩步跨了過去,一把将那被頭給掀了。

範禹本以為是蔔丁也不知是不是練字練累了,就回來這房裏拿一粒棒棒糖吃一會兒的,哪知被子被這樣兀然一揭,眼一睜看到的就是這個害得他連日以來這般窘迫的人,他這連日以來茶飯不思、事業無心,整個人堪比一個落拓潦倒、頭發披散的流浪漢。

他就這樣猛地一見夏侯乙,竟還無端帶上了一些恨意,但又心中自知對這人應該也是無從恨起的。

總之,他一切都完了。帶着一種對自己心裏新近産生的驟然變化的驚懼感,他眼裏竟忽然泛上了一層水氣,而眼前正坐在床邊由上而下俯視着他的夏侯乙的臉在他眼中就漸漸變成了黑糊糊的一團辨不清眉目的東西。

夏侯乙眼下有些慌張,也有些尴尬,想着這究竟是怎麽了,這許久不見了,一見到了竟然就哭。

而範禹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眼裏起霧了,那個向來是有着一副剛腸的極具氣概的他猛地由心頭跳脫了出來,在心裏揪起了現在的他自己的這一副懦夫形象狠狠又重重地掴了幾掌,妄圖将眼下這懦夫樣子的他給掴清醒了。

哪知越是不齒他自己眼下這樣,越是自己為自己感到羞恥,就越是難過。

夏侯乙完全不明白眼下這是怎麽了,到底他是哪裏招惹了他,連累到現在一見了面他就一副想要嚎啕大哭的樣子。

夏侯乙兩手捏住正平躺着的範禹的肩頭,忍不住了要問他:“你怎麽了,不妨跟我說。”

範禹被他猛晃了幾下後,聲音有些粗厲地帶着哭腔地嚷出來:“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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