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
範禹這樣一嚷完,驀地感到兩處正被捏緊的肩頭又更加地緊了,他本來這會兒對身周也不大有知覺了,整個人都是有些糊塗的,可竟然還是感覺到了肩上被人抓得死緊,可見夏侯乙也是下了狠勁在握着他的肩,他心裏騰了一個空兒出來,想道:要命了,捏這麽死緊是要做什麽!
他因被這人捏疼了,前幾日的那些不好意思也就這麽消散了一點下去,也不叫真地消散了,而是疼得顧不上了,但他也不知在擰着些什麽,偏就是不開口叫他放手開去、別再捏着了,仿佛他自己潛意識裏也知道眼下疼點好,由着痛覺替代了別的感觀,也好将他那些見到這人時的在這些日子裏突然生出來的一些尴尬潛匿了去,不要叫這人看出來,要是被看出來了,那他就真地尴尬了。
他擰着這一股勁,眼睛就對上了夏侯乙的眼睛,仿佛他又能像以往還沒發現那怪事之前那樣坦然地與他對視了,這麽一來,他心裏還有一種好受了一些的感覺。雖說是自欺欺人的,但到底好受了一些,仿佛是想要借着這個昭告全天下“你們看,我哪裏會見了他不好意思嘛,都是些子虛烏有的幻覺罷了,看我看他看得多麽地坦蕩蕩。”
可他看就看罷了,兩顆眼珠子卻還烏沉沉的,因先前被眼裏起霧泛起的好幾層水光浸潤過,這會兒顯得那兩顆眼珠子像是比平常要重了一點似的,且還大了一圈似的。他的兩眼在眼梢處雖長得不向上挑起,可是有些狹束,尖尖的有那麽一點點犀利的感覺,而上頭那雙眼皮的褶子并沒有一直延展到眼梢處,而是線條分明地折了進去,有一定的寬度,但長度卻像是在比四分之三處再長一點的地方就收住了似的,顯得上眼窩有些許地深,也因此他這張臉越長越給人一種眉眼漸濃的感覺。
他平時的那兩顆眼珠子總是不免帶上了點身為一個生意人的那一種在商言商的“厲害”,與可喜絲毫也不沾邊,大小合宜,也沒有什麽特出的很大顆的感覺,可或許就是之前被那好幾層水光浸潤過了,現在這會兒它們就烏沉沉的像兩顆葡萄,還要這麽努力地瞪着夏侯乙,以顯得他自己有多麽地坦然。
夏侯乙被瞪着,心裏也不知道都有着些什麽想法,過了一會兒只說了一句:“瞎說什麽完了不完了的,有我在呢,哪裏就會完了。”他當是範禹說他自己那一盤生意也不知是不是近日裏出了些什麽岔子,他心裏為那事煩心,才會好幾日了也不大出門,末了來看他時才嚷了那一句什麽他完了的話。
他哪裏知道範禹的心思,範禹聽了他說的那話,心想:就是有你在,我才完了。這麽想着,也索性不再瞪着他了,這麽長時間地撐大了眼睛,也是怪累的。
他将他自己的後腦勺往枕頭上摁了摁,一副什麽事都不想理了的樣子。過了許久,說道:“你把你的手拿開,捏得我疼死了。”
夏侯乙這才意識到他自己的手還捏着範禹的肩,就忙将手一收。說:“你生意上出了事情,你就應該來找我說的,你一個人悶在家裏也解決不了。”範禹伸出一條胳膊來,閉着眼睛,對着空氣瞎劃拉了兩下,做出一副擺手的姿态,說:“唉,生意上沒事。”夏侯乙問:“沒事那你怎麽變成了這樣?”範禹這會兒依舊是閉着眼睛,又是舉了先前那條胳膊對着空氣亂劃了兩下,說道:“唉,一言難盡。”還一副有氣無力、不想多說的樣子。
兩人間就這樣靜默了。過了許久,範禹也不睜開眼,只一副像是他真地是躺在了病床上的樣子,說道:“你先回去吧。我過兩天應該就能好了。”夏侯乙說:“那你好了後要上我那兒吃晚飯去,你看你這幾天沒見,就像是瘦了點。”範禹一聽這個,也不知怎麽竟有些火氣,說:“我要長那麽胖幹什麽?長再多肉也彌補不了我身體的缺陷、心靈的創傷、人生的缺憾!”
夏侯乙一聽,很不能理解,并且也不認同,問:“你身體有什麽缺陷?人生有什麽缺憾?再者,你有什麽傷心事……倒不妨說來給我聽聽。”範禹覺得這會兒簡直是對牛彈琴,就又一副病恹恹的樣子,擺擺手,一副不談也罷了的樣子,說:“唉,說了你也不懂。你就別煩我了,一天到晚叫我吃叫我吃,你怎麽不吃?”夏侯乙說:“我怎麽沒吃,我哪一晚不是陪着你一起吃東西的?”他頓了一頓,問:“你身上無礙吧?需不需要請大夫看一看?”範禹說:“真沒事,就別操這份心了。”
可夏侯乙聽他這樣說了也依舊是不放心,只管他自己坐在床沿上,非要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話。而範禹現在是腦中亂的,難免不大耐煩,就直想趕他先回去。
哪知夏侯乙也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先前範禹說的那“身體缺陷”的話,他本是臉沖着床外的,這會兒猛地偏了頭過去看着正仰躺着的範禹,問:“你身上到底有什麽缺陷?我怎麽沒發現呢?”他猛地這樣一說,把範禹也是一吓,睜開了眼朝他看,而夏侯乙說着,還伸了手過去,仿佛要仔細檢查起來了似的,也仿佛他都已經很習慣做這檢查的事情了似的。
卻被範禹紅着臉一把把他的手拍開了去,頓了一會兒才對他說:“虧得你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就快要二十六的人了,連一點道理都不懂,我跟你又不一樣,還動手動腳的不知道莊重,要是叫別人看見了,像什麽樣子!”
夏侯乙本來也只是要隔着一床厚敦敦的被子、要下意識地探手去掐一掐他的腰,也不知道這樣能檢查出來什麽缺陷,就只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卻被範禹一個反手拍開了,又聽了他說的那一番話,他就像是聽到了什麽亘古未聞的怪談一樣,怔了好半晌,才又俯看向他,說:“你?要我莊重?我們不是向來都是這樣的?每回還都是你挨到我身上來的,又是挽我的肘彎,又是緊挨着我坐着,現在還說我不懂道理。”他說得竟還有些委屈。
範禹一聽,臉又一紅,這才想起來他自己先前那麽長時間裏的在一種“麻木”狀态下與這人之間的那些相處時的樣子。他現如今這“麻木”是一下子沒有了,可這又不代表他對他那些在麻木狀态下做的事的記憶也一下子沒有了。他記得那樣清楚,一經人提醒了後,還總一直在不斷想起那些之前的事,他的臉就越來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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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張口結舌了好一陣子,怎麽也說不出辯解的話來。
連夏侯乙都注意到他臉紅了,但他總想着他是一個不會臉紅的人,他從來都是這樣的,想到那時他贊他細看看長得還是不錯的,他一臉呆樣地問“是嗎”;之前有一次他還脫口問出“你娶親了嗎”這樣的話,且說話一說到親熱起來的時候,他就愛把兩條胳膊肘搭過來。這麽一想,他哪裏是一個會臉紅的人。
也因此,夏侯乙問:“你還說你沒病?臉紅成這樣,不是什麽熱症吧。”範禹因臉紅起來後,一時半會也退不下去,且越是尴尬着想讓那幾層熱氣往下退就越是退不下去,于是他心一急,就說:“這麽熱的天我蓋這樣的被子,能不熱嗎?”頓了一下,又說:“你起來,別坐着了,我要把被子換了。”夏侯乙則問:“你不躺了?”範禹則說:“不躺了,再躺就真有病了。你不回去?”
夏侯乙見他有些惱了,卻又不知道他在惱些什麽,只得站起身來,說:“那你今天晚上上我那兒吃飯嗎?”範禹頓了頓,答:“今晚上不去,明天去。”夏侯乙點點頭,關照他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一個人吃晚飯也不要少吃,還說什麽都瘦了,還是有點肉才好。
範禹聽着煩,兩手并用,将他往門外推,直到把他推出了門,合上了門,才得清靜。
哪知範禹不僅這晚上沒上夏侯乙那兒吃飯去,第二晚也依舊是沒有去。因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駕了馬車、帶了他宅裏的兩名壯漢去盤充城了。
他這一趟是想着這一路往盤充城去也只走大道或是有村子的地方,絕對不經山間野地或是草木蒙密的地方,且還帶着兩名壯漢,一路上應該也不用怕會遇上打劫的。
直到他這馬車都出了魚女城東城門了,那兩名一直盯他梢的人才發現他這是一路要出城去了。因從未遇見這樣的事過,就心裏一急,趕着去報與夏侯乙知道。夏侯乙一聽,心裏氣得沒有言語可以表達,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真是反了!”
他轉而又對這兩個人說:“你們就不會一人買了馬直接跟着,還兩個人都跑回來跟我說這事。”那兩人的其中一人說:“是是,眼下再要查他到了哪兒了也不是難事,那是不是現在就去盯上。”
夏侯乙想了一會兒後,又擺了擺手,說:“算了,你肯定他那車上坐了他宅子裏的兩個男人?”那盯梢的人報說:“肯定的,今早上遠遠地就見那兩人上了馬車。”夏侯乙問:“怎樣?結實嗎?有你們結實嗎?”盯梢的說:“結實,比我們還結實的模樣。”夏侯乙聽了後,就擺了擺手讓他們下去了,只最後吩咐了一句,讓他們在範禹回來這城中後就繼續去盯着他。
他是想着範禹向來也是有盤算的,之前吃過一次上伯甲城途中小樹林子裏遇盜匪的虧,這一次一定是盤算好了再上路的。只是沒想到他走得這樣地急,頭一天還答應好了要上這兒來吃晚飯的,結果就這樣走了,連聲招呼也不打。
夏侯乙先是感嘆了一會,想着範禹也不知怎麽突然人長大了、心也野了,以往但凡有點什麽小事,他都會上自己這兒來非要人幫着想想解決的辦法,而如今則不然,上海邊的那座盤充城那麽大一件事,竟然說走就走。一時間,夏侯乙心裏還有些空落落的,像是本來的一棵大樹被藤盤蔓繞地依附着長着的,卻突然那些藤蔓都被扯走了,一下子樹杆上變得光禿禿的,還有些不大習慣這樣地孤孑,倒反而懷念起被那些藤纏着時的感覺,即便那些藤是要從樹身上吸走養分,也還是有些懷念那種被纏着的感覺,起碼看着樹與藤長在一起是熱熱鬧鬧、頗有生氣的樣子,而不是只光溜溜的一根粗實的樹杆子豎在那兒。
夏侯乙再是心裏郁結了一會兒,究竟還是想不明白這個範禹到底怎麽了,怎麽像是突然有了這些變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地惱了,就算是惱了,那他到底是在惱些什麽。
又想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因他細想了想範禹昨天說的話,什麽“不懂道理”,什麽“被人看見又成何體統”這一類的話,難不成他是要提醒自己他都已經十六了、還跟着自己這樣不清不楚的會招至話柄。
這麽一想,夏侯乙忽然又開心了,想着:哦,我說的呢。原來是嫌他自己沒名沒份的。我說怎麽明地暗地鬧了這麽多的脾氣,原來說來說去就是嫌和我不清不楚的。
夏侯乙原本一直着眼于下狠勁天天仔細喂肥範禹這一樁事,最好将他肚子上貼上一層,腰上貼上一層,還有某處再貼上一層。因太過于專注這一件事情,連累得他都忘了範禹已越長越大的這件事。現在被範禹也不說明白是怎麽回事地鬧了這樣一回之後,他就想着興許是他也越長越大了,也已到了會有心事的年紀了,可還總是不見他跟他提某些事情,那他心裏面一定是很急的,才有了之前那七八天的莫名其妙的情緒。
夏侯乙這樣一想,心裏就好受多了,起碼他覺得他自己知道這事由了。
可他到底還是想錯了的。但也無怪乎他想錯,他由來都是這副樣子的,他由來都是在心裏隐隐地死死認定範禹對他喜歡得無可不可,又為他吃醋又喜歡賴着他的。這會兒他會這麽想也是自然。
可是範禹之前也只是因剛發現了他自己應該是喜歡他的,而處于一種既崩潰又怕醜、還有些“害羞”的各種滋味雜揉到一起去的情緒當中。他自覺面對不了這個夏侯乙,也自覺面對不了他自己,因而選擇躲避。
也因此才想着去盤充城——一座濱海的城,想着這麽一來說不定心情還能好一些,畢竟會面對着大海,再者,他也要去找尋一樣東西。他老早以前就想着要去海邊找一樣東西的,可是這一回要去找的東西與之前想找的倒又不一樣了,因他這回要找的是他這幾日忽然想到的,是因為要幫那些分銷糖果的小商販發展新的食物品類而引出的找這樣東西的念頭。
他們這一趟由魚女城去到盤充城用了八天不到的時間。這一路上也不光是範禹一人駕馬車,那兩個男人中的一人也會駕馬車,就兩人輪替着地驅車前行。那個會駕馬車的之前跟範禹上山救過人,而另一個則是以前因受雇于人的關系而在盤充城住過一年有餘。還是那個會駕馬車的男人把這事告訴給範禹聽的,範禹才決定要帶上這個人一道去。
他這一次去,選的人都是經過幾重考慮的。不但他們人得生得高壯,且還得有些別的地方能幫上忙,像是要麽是會駕車,要麽是對盤充城有一定的了解。故而他也不是就盲目地像拉兩個人夫一樣地拉了人就帶着走的。
而這些事情都是在那日晚他驀地發現他自己極有可能喜歡上了夏侯乙之後的幾天裏想出來的。可見他也還算是保留了一些他男人的本質,只要是男人,只要不是懦弱到了極點的那一類,就幾乎沒有哪個是真地會為情所擾的。男人永遠沒有情字當先的時候,不像是女人,一有了感情^事,就什麽都像是想不了了的樣子,成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渴望找到一個人可以讓她傾訴。而男人遇上了感情^事,哪怕是再讓他們崩潰的、崩潰中還帶了那麽點兒“絕望”的,他們也依舊是能想着事業工作上的事情的。哪怕只是順帶着想想,可還是能在腦中作一些較為缜密的排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