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他二人在房間裏的床頭處一個倚着一個躺着地在一遞一聲地說着話,這房間門扉虛掩,就這麽虛掩着倒不打緊,前頭老伯通常是不會過來這一處的,除了有什麽要緊的事才會往後頭來一趟。會偷偷在門口徘徊打探一番的也只有那個蔔丁,他因上回探了頭進門縫裏被夏侯乙回過頭來瞪過一回了,這一次他自然不敢再把頭探進去,而只是努力透過那條細縫想看明白裏頭發生的事。
結果還是被發現了,夏侯乙兩道目光射過來時,他走避不及,只得定在了那裏。過了一會兒,他稍稍回過魂來了,就想着轉身要走。
範禹也發現了他,咳了一聲,要他進門來,他才扭扭捏捏地推了門進去,一路上還想着不就是要跟他說些什麽“不能跟祖辛說”這一類的話嗎。他先前會緊張地想要看他們兩個是怎麽回事,是因他隐隐總是覺得這個夏侯乙來得次數多了,保不定哪時就要把範禹給帶走了,而他又不想範禹離開這裏,因而也開始對于夏侯乙的到來小心謹慎了起來。
果然,他一走至床前,被範禹關照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要跟祖辛提這事,他悶着頭嗯了一聲,有些不大情願的樣子,根本不若以前每每應承了範禹關照的不要跟祖辛提起哪些事情時那般地爽快。但他若應了範禹了,又是一定會去做的,因而雖不大情願,也只是他自個兒心裏憋屈着。
這日後來,夏侯乙下午三時沒到就先走了,走前關照了範禹明天可一定要去他府上,可不能再食言了,若再不來,他就找一二府上壯健的家仆上來他這邊山上将他提溜下山。而範禹則是一再應着說不會再食言了,肯定是要去的。
夏侯乙前腳走了,範禹就下了地,恍若先前那近一個月以來發生過的事是從未發生過的一樣,恍若他也從不曾傷心過一般,又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了。那人前腳剛走,他就轉頭過去廚房裏找了些東西先吃上了,再就是忙着哄蔔丁,問他一下午的都在不痛快些什麽。這蔔丁之前那幾天在他躺在床上時就也跟着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多少精神來,而到了眼下,他都說得話、下得地了,這蔔丁也還是一副恹恹的樣子。
而範禹揣摩起小孩心思來比揣摩女人的心思要強一些,畢竟他以前是家中大哥,下面有兩個弟弟,與年幼的處久了,對他們的心思多少要了解一些。他知這個蔔丁也開始跟祖辛一樣了,開始變得就是不喜歡夏侯乙的到來了。
他知道他自己現在是這個家的主心骨,要是他哪日跟了那個夏侯乙走了,這個家就會像是沒了主心骨似的,會讓家中的人多少都有些心中惶惶的。
他當祖辛是弟弟,當這蔔丁是孩子。他一向認為祖辛不喜歡夏侯乙是因夏侯乙是姬槐的朋友,而祖辛不喜歡姬槐,也就連帶着也讨厭夏侯乙。而他現在認為蔔丁也開始不喜歡夏侯乙,是因蔔丁怕他這個主心骨被夏侯乙帶走。
只是他猜對了一樁,還有一樁沒猜着。蔔丁确是怕他被夏侯乙帶走。而祖辛則是因為對他産生了某種感情,因而厭惡對他有着同樣感情的夏侯乙。
得虧範禹不知道這一樁事,若他知道了,他怕是得對祖辛說“我只當你是弟弟”這樣的話。想來也是荒唐,他曾對女的說過“實在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也只當你是妹妹。”但他從未料想過可能會有一天需要他對別人說“我只當你是弟弟”這樣的話。想來也是荒謬。不過他現在連男人都喜歡上了,那還有什麽荒謬的、他從不曾思考過的事情是現在的他不能夠接受下來的。
蔔丁被他哄了好一會兒,才不大傷心了,他也沒有什麽哄人的招術,也只是一勁地保證什麽不要擔心、他是不會走的這樣的話。他都這樣連連保證了好幾遍了,蔔丁才肯信。而範禹則是想着,這下可好,話都說出口了,就得做到,這麽一來,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搬了去跟夏侯乙住在一起。
而事實上,他這一開始也沒有那麽地想跟夏侯乙住在一起,他覺得與那人住不住在一處也還不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怕那人會因此而惱他。但他又想想,也不對,雖說那人總是将他自己表明得那樣清白,與身邊一幹人等都沒有什麽不清不楚的牽扯,可他若是不時常上他那府上去住着,一來是無法在他那些家仆面前多露臉,別弄得到時候像是他總是一個上門的過客似的,來了又走的,也都不在心裏對他有着敬畏了,那他以後說個什麽話都被那一起人當成是沒有的一樣,而像他這樣一個向來是從商的、手裏一定要握着實際權利與利益的人,是不會放任自己不去卡位的,位置這種東西一定要卡好霸住,沒得給他卡他都是要想着方兒地去卡上的,更何況是現在現成有了這樣一個絕佳的位置讓他卡,他卻不去,這就不是他會幹得出來的蠢事;二來他不上那兒去住着的話,也就不能“盯着”那個夏侯乙,就不說別的,即便夏侯乙不去招惹別人,倘或有什麽人要去招惹那個夏侯乙又怎麽說。
總之說什麽不在意都是假的,他還就是在意。且在這種事情上頭鑽營也是無過的,是為了維系兩人間的關系才這樣,再怎麽刻意經營都是說得過去的,只要不是為争風吃醋而心思粗陋、行徑惡劣的讓那男人煩就行。而事實上只要那男人心在他身上,他再怎麽的,那男人都不應該會煩。且若是那男人的心在他身上,他要是還一副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放任的樣子,那男人反倒要說他不着緊他。
所以這麽一想來,可真是煩,這頭有蔔丁與一幹家人放不開,那頭又有一個夏侯乙與他那一大宅子裏的事情還沒有弄清楚。究竟該如何應對,一時半會竟也盤算不出一個兩全的法子。故而他如今也只有想着先應得一時是一時了,還是先不去夏侯乙那兒住着,先在這邊把蔔丁他們穩住了再說。
範禹在這天下午時就這麽忽地“毫無預兆”地好了起來了,等到了晚上祖辛回來時一見他這樣,當是他好了,心裏還在想着得虧了他昨天下午時請了大夫上山來幫範禹切診醫治,看來這大夫也是厲害,立竿見影,不消幾副藥的工夫,這人就這麽好了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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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哪裏知道範禹好起來是因為什麽事情。就連他家裏的蔔丁都在這會兒心思比他細密。蔔丁只在一旁看着這祖辛開心的模樣,知道他是自覺自己辦事妥當,請了大夫上山來是請對了的,蔔丁還想着都不知道他在開心點什麽,見範禹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忽地下地走動吃喝起來,就光顧着在那裏為他自作主地請醫用藥一事而自鳴得意與為了範禹又一切都好了而高興着,而事實上還只是被蒙在鼓裏,一概不知。
蔔丁心裏清楚,卻又不好對祖辛提起下午時都發生了些什麽。而這祖辛應該也是想不到要去問院裏的老伯們的,故而這事也應該就這樣被掩蔽了下來的。蔔丁只是一晚上看着祖辛那副傻樣,就覺得看不下去了,索性就不去看他們兩個人,而是要去廚房裏磨蹭了一會兒。哪知剛翻開書來念了半頁,就被範禹叫回房裏去洗澡。範禹一向不大肯讓他在晚上看書,因就着燭火看那樣小的字,而他這麽小,眼睛視力應該都還沒怎麽定性,還是不要在晚上就着燭火看書來得好。
蔔丁回了房間去後,就在屏風後頭泡着澡,又聽聞屏風外頭兩人在那裏開心地說着話。蔔丁聽得出來範禹的心情明顯就是很好的,而範禹因他自己心情好就一勁地與祖辛嘻笑玩鬧,而祖辛又因範禹像是忽地變了個人似的,也被逗得開心了起來。蔔丁聽着聽着,嘆了口氣,低下了頭,索性不再去理他們這些人的這些事了。
自第二日起,範禹就又往夏侯乙那處去蹭飯了,有時是向晚時分去的,有時是下午就去了,而他每回也一樣是将蔔丁帶在身邊的。長此以往,夏侯乙難免心中有些抱怨,有一次他就背地裏跟範禹提了提,說是能不能別回回都帶着蔔丁過來。範禹一聽,怔忡了半晌,會過意來,臉還一紅,結巴了半天,說蔔丁知道他是往這處來的,那麽就一定是不肯獨自一人留在家裏的。
範禹拿蔔丁擋在前面,是因他一時間也不知要怎麽答言,難不成就直接回他說“嗯,那就哪天不帶上他來。”這不就直接等于說是點頭要與他行某事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且他自己心裏也沒有這個準備,他剛因發現自己喜歡上一個男人而全面崩潰了一次,難不成還沒時隔多久,就又要他因與一個男人有了歡好的事實而再全面崩潰一次?
他雖說私底下偷偷想過那形景,可他不得不說他确實是覺得有點惡心的。他原本是一個直的,人生活到他來到這世界的那一刻都不曾有一秒鐘是彎過的,直得不能再直,人生的目标與他那世上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是一樣的——財富與女人,哪知他追逐財富上了瘾,一再求多,本來家業也大,經他一弄,更是拓展得壯大了,長輩們也贊他,父母的友人們也總是羨慕他父母、拿他作範版去教導他們自己的子侄。于是他就兢兢業業、勤苦從事,誓必再壯大家業,結果弄到了最後,連女人那個目标還沒趕得及實現就來了這變态地方。那他這樣的一個直男,讓他去上一個男人他尚且不肯,且是死活都不會肯的;現在倒好,來了這地方,女人,還是沒有他的份,現在面對着一個一米九出頭的男人,當然也輪不到他去上人家,最後還得是他被這男人上。
所以這就是他之前說過的“身體的缺陷,心靈的創傷,人生的缺憾。”這是一種巨大的心理落差。
也因此,他近來總是被接連打擊着,先是猛然發現自己喜歡夏侯乙,再是被夏侯乙那樣隐約地要求了要有那種事。他心裏一緊張,就将蔔丁擺到了前面作一個借口似地幫他擋着。
可被夏侯乙這樣說了好幾次之後,他雖是還以蔔丁當一個借口幫他擋一擋,但背地裏沒有辦法還是要去跟蔔丁提一下,讓他一個人呆在家裏。哪知蔔丁就真像他跟夏侯乙說的那樣,死活不肯讓他一個人到夏侯乙家裏去。
蔔丁自然是對某些事情沒有概念,也不會是說知道範禹一個人去的話會發生些什麽事,他只是單純地認定放範禹一個人去肯定不會有好事,于是他下狠勁死命地拖住範禹。範禹要把他放在家裏、讓他晚上就跟院中老伯們一道吃晚飯,他就死活不肯,兩臂死死箍着範禹的腰,就是不要一個人在家裏。而範禹也沒有辦法,一是怕把蔔丁逼急了起來他會鬧,小孩子一鬧就會胡亂吵嚷,到時候祖辛就會發現了他跟他頂讨厭的夏侯乙走得那樣近了;再有就是剛巧他自己心裏對那事也沒一個底,就剛好可以再借着蔔丁發脫那個夏侯乙的要求。蔔丁此時雖是不像往日裏那般乖巧了,可是倒也成了範禹的一道護身符似的。
而蔔丁雖然小小的,心裏面也不是說對事事都懂的,可是他多少也知道範禹會來跟他提要他留在家裏的這話,一定就是那個夏侯乙教唆的,不然範禹是沒可能主動來跟他提這話的。也因此他自範禹跟他提了那話又被他死死抱住、非得跟着一起去夏侯府上之後,就一直對夏侯乙有些防備。此後每日他在夏侯府上不論走在哪裏都要與範禹緊緊貼着。範禹跟夏侯乙在書房椅子上坐着說着,他也要貼坐在範禹身邊,手臂還要箍着範禹的腰,然後就是走路時也貼着,吃飯時也貼着,要去如廁時,還非不要這府裏的家仆陪着他去,而定是要範禹陪他去。
而這夏侯乙越看越氣,且越看這個蔔丁越覺得他像一只小猴子——不然成天地不是勾着就是箍着範禹做什麽。且勾着、箍着也就罷了,還時不時地由範禹身側或是腋窩下探出一只腦袋來偷偷瞄他一眼。夏侯乙一想到了就氣。
于是,這形景持續了再沒半個月光景,小猴子就被送入了學堂去學習去了。範禹一開始還不肯,說什麽也沒聽說過哪間學堂收小囝的,還說他自己在家裏教就好,說把蔔丁放在了學堂裏他怕他受學堂裏的男孩子欺負。
也是,一整個學堂裏連個女孩兒也找不出,更別說囝了,這處地方沒有哪間學堂是收女學生或是囝的,且能進學堂裏讀書的男孩子家裏不是從士流的世族大戶就是家裏有幾個錢想要讓子嗣日後進官場以更興盛家聲的。那些家中豐裕的雖是有錢,可畢竟也是落在雜流之中,與農戶與做工的一樣沒有多少社會地位——确切地說,他們那樣的人家還是有社會地位的,畢竟有錢也硬氣,只是确實是沒有什麽政治地位罷了。雖說財能通達一切,可畢竟也還是會想要家族中有一兩個做官的,一是與家聲有益,二是可以為他們家族的買賣財路打下一層更近便的關系。
可憐一個小小的蔔丁,就因“得罪”了夏侯乙就被這樣“流放”入了一處之于他像是孤島一樣的地方。學堂裏只有一個白胡子的塾掌先生,再有就是一個個看着都比他高出一個半頭的十歲上下的男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