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落花人無意》
作者:慵陽懶昧
14342/
內容簡介: 簡介:木婉薇本是金枝玉葉,自小卻在道觀長大。當她再回生身故所,已是過了十個春夏。慈母病故,幼妹變癡,生父漠視,長姐敵視。反倒是不理府中事事,沉寂多年的祖父對她關愛有加……大房從仕,二房持家,三房行商。明裏看似各司其職,日子美滿和睦,暗下裏卻争鬥不已,屢出奇招……在這外表光鮮亮麗,內裏污...
第 1 章 婉薇 (1)
第 1 章 婉薇 (1)
微微細雨中,小桃匆匆走過荷花池,四顧無人後,将身形隐在柳樹後鳥悄的進了潇潇院。朦胧晨色中的潇潇院異常空曠,沒有忙碌的下人,只有數十只鴿子咕咕咕的飛起落下,掉了一院子的鴿子毛。
小桃繞過不怕人的鴿子,縮着肩膀來到回廊上,擡起粗糙紅腫的右手輕扣了兩下掉了漆的窗柩。
‘嗒,嗒’,兩聲輕響過後,屋子裏傳出了一聲輕咳。
将手縮回到暗褐色打了補丁的袖管裏,小桃向窗戶靠近了幾分,一張嘴,白色的呵氣随之而出,“五姑娘,昨夜裏我在老太太院子裏上差,聽二姑娘說過幾日要請許多別家的姑娘小姐們賞花小聚,就在後面的園子裏。”
沙啞的嗓音一頓,又道,“雲姑娘也會過來,說就不走了,要在府上多住些時日,等三姑娘過及笄禮。”
小桃話音未落,降紅色的雕花門發出“吱呀呀”一聲輕響,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着了身青綠色小襖的丫鬟走了出來。
丫鬟擡眸看了小桃一眼,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張,清脆的嗓音如竹筒裏的蹦豆,“可是三姑奶奶家的雲姑娘?三姑奶奶上京了?是三姑奶奶帶着雲姑娘自己來的,還是三姑老爺同行?”
小桃被問得一愣,眼中全是迷茫,憨憨的直搖腦袋,“小的是幹粗差的,沒近身侍候主子的臉面,別的許多的事,卻是不清楚了……”
“卻是不清楚了,”那丫鬟開始磨牙,“不清楚還敢來讨賞!”
“芍藥,咳咳咳~”屋子裏傳出一陣輕咳,待咳聲止住後,棉柔的童音裏帶着幾絲深喘,“讓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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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的臉上漏出一絲憤憤,将握在手心裏還帶着體溫的的幾枚銅子拍到小桃手心裏,不依不饒的道,“你這賞錢拿的是越發的容易了。”
小桃接過銅錢細細數過,對芍藥陪笑,“五姑娘心地好,心疼小的這個為奴為婢的。”
躬着腰點了幾次頭後,小桃轉身出了潇潇院。拐過一顆大柳樹,小桃臉上的憨厚退卻,換上了一副鄙夷的面孔,“這大房屋裏的嫡二小姐當真是個不受寵的,給的賞錢這樣少,還指着我說些子什麽大事?哼!”
回廊上,心中有氣的芍藥一跺腳,吓得院落中尋吃食的鴿子四處驚飛。向那些鴿子滿是怨氣的啐了口吐沫後,掀起藏青色的棉簾子進了屋。
屋子裏沒掌燈,光線要比外面暗上許多,只能看出擺放的家什的大概輪廓。
芍藥從懷裏摸出火折子晃了幾晃,一絲微光落在一側繪了五梅圖的梨木屏風上。從屏風的樣式上不難看出這曾經是件極精美的擺件,只不過多年不曾保養,已同這屋子裏的其它物件一樣變的破敗不堪。
“熄了吧,”未等芍藥将燭臺燃起,屏風後又是一陣輕咳,“天色已亮,用不着了。”
一陣細碎的聲音過後,着了件素色夾襖的木婉薇從屏風後緩緩行出,擡頭看了眼芍藥後,捂着胸口又死命的咳了起來。
芍藥忙熄了手中的火折子,扶着木婉薇在屏風旁的繡墩上坐下,又是倒水又是順背,“昨兒傍晚已是好了許多了,今兒一早兒又咳得這般厲害……”
第 2 章 婉薇 (2)
第 2 章 婉薇 (2)
木婉薇回不得芍藥的話,無一絲血色的右手死死抓着胸前的衣襟,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過了許久,一聲又一聲的悶咳終是平緩了下來,再擡頭,本蒼白的臉上帶了一絲病态的紅暈。
芍藥将溫水喂木婉薇喝下,繼續嘟囔道,“老爺也不知是怎的想的,姑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卻又偏偏要住進這滿是鴿子亂飛的潇潇院。日日早上咕咕的叫個不停,擾姑娘的清靜,這就是沒病也吵出不好來了。”
咽下溫茶緩解了胸口痛楚,木婉薇目帶責備的看了芍藥一眼,穩着氣息道,“這裏是母親的故居,我不居在這裏,又要居到哪裏去?”提及母親兩字,木婉薇眼圈一紅,止了聲音。
木婉薇出生不久後被送到了道觀中修行養身,除了年節外鮮少回安平侯府。木大太太柳氏辭世時她不能在床前盡孝,讓她懊悔不已。
見木婉薇紅了眼圈,芍藥也哽咽了,聲音極低的嘟囔了句,“都怪老太太……”
木婉薇一揚手,止住了芍藥繼續說下去,“這話,以前說說也就罷了,以後,謹言些才是。”雖在道觀中長大,雖童音十足,可話語中的分量卻不容質疑。
芍藥擦了眼角的淚,連連點頭。
木婉薇不受木老夫人待見是整個侯府都知道的事,不然也不會一生下就被送到道觀中養着。
從前柳氏在的時候護得緊,木婉薇還未感覺到有何不同。可這次,卻是真正的領教了。
在最初幾日守靈的時候還算過得去,沒将她當成正經兒八百的主子,卻也沒将她當成下人。可等柳氏的棺椁擡出侯府後,她的境況便直轉而下,過得連府裏的三等丫鬟都不如。
在此等天上地下的差距下,年僅十歲木婉薇一下子就長大了。她過早的懂得了什麽是抛,什麽是棄,什麽是被人作踐,什麽是恨意滔天……
木婉薇捂着胸口起身,繞過屏風來到床榻前,貪戀的看着榻上那個只有八歲,睡得一臉天真的女孩兒。
這是她同母所出的親妹妹,安平侯府的七姑娘,木婉欣。
看了須臾,木婉薇終是嘆了口氣,“父親是指望不上了,不然他也不會把我們姐妹扔在這裏不看一眼,只能自己想辦法了。”語氣一轉,又道,“你當盧碧雲到府上來只為參加二姑娘的及笄禮?還不是指着借着永安侯府的名頭,去争一争入宮的份兒嗎?”
木婉薇雖然鮮少回府,可對安平侯府卻不是一無所知。
木家崛起在成德年間,那時木家出了位平亂返賊,與成德皇帝稱兄道帝的大将軍。木大将軍戰功赫赫,搬師回朝後被成德皇帝下旨封安平侯,爵位世襲。并在京中賜了大宅子,允許其與親王比鄰。
那大宅,也就是現在的安平侯府。
歲月流轉,到如今安平侯府歷經二朝七代。宅子年年修葺還是當年模樣,可這宅子裏的人卻大不如前。
近上百年間,別說再出個将軍,就是連副将都沒有過一個。
倒是七年前,木家女兒得幸進宮侍奉皇上,一路過五關斬六将封到了妃位,讓沉默了上百年的木府再次在京城中風光了起來。
只可惜好景不長,木娘娘鬥得過妃嫔卻鬥不過天,最終敗在了生子關上。雙眼一閉,帶着腹中的皇子西去了。
靠着皇帝對木娘娘的幾分眷戀,安平侯府這幾年來倒也過得去。年節的時候,還有宮中的吃食賞下來。
能讓皇帝親賞吃食,這可是極大的面子,也可以看出過世的木娘娘當年是如何的得寵。
可一個已過世的妃子又能讓皇帝記得幾時?最保險的方式,當然是再送一個木家女兒進去,好讓安平侯府繼續風光下去。
“姑娘,您可要争一争?”芍藥這話說的異常小心,連呼吸都特意放輕了。
第 3 章 癡兒
第 3 章 癡兒
木婉薇年紀尚小,就算突變讓她變得成熟,可有些事不曾深思。
芍藥,時時挂在心上的是木婉薇的終身大事。北元朝的女子十三議親,十四下聘,行過及笄禮後便要嫁為人婦了。
木婉薇今年雖然才十歲,可這三年五年的時間不過彈指既逝。
如今柳氏已經過世,再沒有人為木婉薇的終身大事考慮。就算以後安平侯府為了侯府的名譽給木婉薇議親擇婿,可也不會是什麽良人。
要是那樣,倒不如争一争進宮的份。
在芍藥的心裏,自家相貌好,才情好,什麽都好的姑娘若不能尋得心上良人舉案齊眉,那也只有天家帝王能匹配得上她。
“争?有什麽好争的?”木婉薇坐在床榻上,捂着胸口又是一陣猛咳,平靜下來後,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一抹事不關已的輕笑,“天家的妃嫔是那樣好當的?只怕風光是別人的,苦難卻是自己的。你可還記得了塵仙姑所說的?這些年來了塵仙姑對我如何你心中最是清楚,她叮囑的話還會有假嗎?再說,他們對我有何大恩大德,要讓我搭上一輩子?”
最近這句話,木婉薇說得極其怨恨。可她落在床榻上那女孩身上的目光,卻異常的輕柔。
似感覺到了木婉薇憐愛的目光,床榻上的女孩緩緩睜開雙眸,擡起白皙的小手揉揉眼睛後對木婉薇甜甜一笑,“娘親在看什麽?可是要起身了?”
木婉薇搖搖頭,接過芍藥遞來的溫水喂木婉薇一口口喝下,“天色還早,你再睡會兒。”
木婉欣喝完水,擡頭柔柔一笑,雙眸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天上的繁星一般明亮,“娘親,您說了要陪欣兒去放紙鳶的,欣兒可都記着呢。等外頭日頭好了,您定要帶着欣兒去玩兒。”
木婉薇含笑點頭,輕拍木婉薇的肩膀回道,“好,等日頭好了,姐姐帶你去放紙鳶。”
得到了保證,木婉欣用雙臂緊緊環住木婉薇纖細的腰身,閉上眼眸甜甜的睡了。
輕撫木婉欣的如墨青絲,木婉薇幽幽的嘆道,“再說,我要是進了宮,誰來照顧欣兒……”
木婉欣本是個極聰慧的孩子,卻在五歲時卻被瘋馬驚到變成了癡兒。從前還好,只當是心性未開的孩子,可自打在柳氏的靈堂上痛哭了一場後便越發的癡了,竟是将剛府的親姐當做了親娘。
主仆兩人正沉默着,屋子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木婉薇被抱着腰身動不了,擡頭看了芍藥一眼。芍藥轉身走到了窗下,就着窗縫往外看。
院子裏,身材弱小的櫻桃一臉怒色,正擡手指着三個粗使丫頭呵斥,“你們是哪一房的丫頭,竟是這般的不知規矩!這潇潇院往日是鴿所,如今卻是五姑娘的起居之處,何以這樣不分輕重擾了姑娘的清夢。”
未等那三個粗使丫頭回話,遠遠在一側回廊上躲雨的青枝,扭着腰身舉着傘走了過來。她瞥了眼櫻桃,嗤笑一聲道,“你說的五姑娘,可是那個一落生便克死了咱們侯府長房嫡孫,後又克傻了親妹妹克死了親娘,自小養在道觀裏和道士一起長大,不得邁進侯府一步的五姑娘嗎?”
第 4 章 不祥
第 4 章 不祥
安平侯府的木大老爺先後娶過兩位妻子,元配王氏和繼室柳氏。
王氏為木大老爺生下了一兒一女,在生第三個孩子時難産離世。柳氏,則生下了木婉薇和木婉欣。
木婉薇落生那日,王氏所生的長房嫡孫溺死在了潇潇院前的荷花池中。
這讓剛出生的木婉薇成了不祥行克之人,如果不是朝中傳來柳家嫡子柳仕傑被當朝皇帝封為平遠大将軍的消息,她已經被暴怒的木老夫人下令将扔到荷花池中溺死陪命。
不祥之名,木婉薇背了整整十年。不僅僅是過去的十年,只要她還活着一天,便要将這罪名一直背下去。
嫡兄溺斃,是她克的。
弱妹癡病,是她克的。
慈母早逝,是她克的。
就連養在木老夫人身側,與她未曾見過面的二姑娘身子不适,也是她克的。
不僅是二姑娘,在這安平侯府中,不管是哪一房,不管是什麽事,只要是有一些不順便全是她克的……
芍藥銀牙暗咬,木婉薇卻坐得端正,如那些話不曾進過耳朵一般。
她憶起初回侯府那一日,她乘的小轎從後門擡進侯府行了不足百米,便被三房的次子,同她一般年歲的木宏興潑了盆熱狗血在轎簾上。
此等恥辱都受了,此時窗外的那些子雞毛蒜皮又算得上什麽?
櫻桃進府晚,年紀小又沒什麽相識的人,自是沒有人告訴她她所侍候的五姑娘是個行克之人。因此,她一下子楞住,困惑的大眼瞥幾了眼緊閉的房門後,整個人蔫了。
細雨中,院裏的鴿子受了驚四處亂飛,幾許沾了水的羽毛被帶起半人高後又緩緩落下。仿佛在證實這短暫的争執,勝負已分。
芍藥的手狠狠抓着窗柩,指節因用力變得青白,本就幹裂的唇被銀齒咬得沒了一絲顏色。
院子裏的幾個丫鬟并沒有因櫻桃的啞言而做罷離去,青枝看着緊閉的門窗,說出的話越加的尖酸刻薄,“哎喲,我真是失言,不能叫五姑娘,應當叫仙姑才是!仙姑修行的是仙,是福祿,可千萬要罩着咱們這些苦命的奴才才是,不然咱們可真怕有得進,沒得出……”
透過灰白色的窗紙,那些話夾雜着幾許嗤笑一句不差的飄到內室中。
木婉薇神色不變,用小手輕輕的拍着木婉欣的肩膀,恬靜的似畫中的俏娃娃。
木婉薇能忍得住,芍藥卻忍不住了。她冷着面容向外走,卻被木婉薇喚住了,“争得這一時的口舌之快又能如何?你越氣,她越高興,而且還會變本加厲。”
“姑娘!”
木婉薇擡頭,貝齒咬着唇內嫩肉,聲音裏滿是隐忍,“芍藥,母親去了,妹妹只有我了,以後,再不能任性妄為了……”
芍藥眼圈一紅,淚落下來了。
院子裏的争吵還在繼續,櫻桃被青枝帶着三個丫頭指桑罵槐的亂罵一氣已是眼淚汪汪。
一個身穿土藍色粗布衣服的婆子從院外走了進來,渾濁的眼睛掃了一眼五個人,心中明白了一二。
她走上前輕拉了櫻桃手臂一下,對青枝滿臉陪笑,眼角的褶子全擠在了一起,“青枝姑娘莫怪,這丫頭才送進內宅沒幾天,還不懂規矩。青枝姑娘有差事在身萬不要因這些子小事耽擱了,剛剛我去取灑掃的物件,路過老夫人的院子時見玲兒姑娘正在院門口往這邊兒望呢。”
青枝沒将這粗使婆子放在眼中,可話卻是聽到了心裏去。她挑起眼皮白了櫻桃一眼,手裏的帕子一甩,擦了擦嘴角後趾高氣揚的走了,邊往院子外面走邊在嘴裏不幹不淨的嘀咕,“回去可要好好的給佛爺上柱香,莫要沾染了晦氣。”
青枝幾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後,櫻桃滿面委屈的對那個婆子道了句,“王媽媽,她們是哪一房的丫鬟,竟是這般霸道?”
王媽媽輕嘆了一聲,長了魚尾紋的眼角微微下垂,眼中全是無奈。她揮舞着手裏的竹枝掃把,将滿院子亂飛的鴿子哄到角落後對櫻桃輕聲道,“二姑娘身前的……姑娘們的事,咱們當下人的不好妄議,你快去準備五姑娘起身用的清水吧。”手中的掃把剛掃了兩下,她又回頭叮囑了句,“落了雨,天氣涼得厲害,五姑娘身子弱,定要熱熱的水才是。”
櫻桃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早前放在回廊上的銅臉盆裏落了根沾着鴿子糞的羽毛。
潇潇院中無花無樹無草,唯有的就是沾了鴿子糞便的各色羽毛。可今日落雨,銅盆又放在回廊上,又怎會……
櫻桃後知後覺的倒吸了口涼氣,“王媽媽,那二姑娘不也是大房的嗎?那可是五姑姑的嫡親姐姐啊!”
第 5 章 指槡
第 5 章 指槡
二姑娘名喚木婉月。是木大老爺原配王氏所生,在府裏的小輩姑娘裏排行第二。
木婉月原本是養在潇潇院的,出了嫡長孫溺斃的事後,木老夫人就将她接到了自己的院子裏。衣食起居一切瑣事皆是親自過問,捧在手心裏疼愛得如稀世珍寶一般。
如此嬌寵,木婉月不僅沒有一絲跋扈的性子,反而對幾個小姐妹們和和氣氣的,就連院子裏的粗使婆子都不曾大聲呵斥過一句。
就是這樣人人稱頌的二姑娘,卻放縱丫鬟處處刁難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櫻桃再次将淨水打好時,細雨已經停了。微風一吹,冷得人直打寒顫。
居在下房的下等奴才陸續進來上工,空曠的潇潇院終于有了一絲人氣。此時滿院的鴿子被王媽媽已經哄到鴿舍裏,撒在地下的谷物和着糞便羽毛也被細心掃淨。
粗使婆子用清水刷了兩遍地,污水順着排水溝嘩嘩流進院外的荷花池裏,毀了一池清明。
“姑娘,可是起身了?”
櫻桃站到房門外,手中端着一盆熱水,神态畢恭畢敬。她身後跟着的是一名比她年紀還小些,一臉憨厚的丫鬟合子。合子手裏捧着一只托盤,托盤裏是潔淨的帕子和潔牙的牙粉。
芍藥應答了聲後,落了漆的房門被‘吱呀呀’的推開了。
木婉薇來到了外間,神情平靜,身上的素色小襖已經換去,取而待之的是藏青色的道袍。一頭齊肩的青絲披散在肩膀上,趁得臉色蒼白。
櫻桃将水盆放下後退到一旁,芍藥則上前擰帕子侍候木婉薇梳洗。
芍藥向來伶俐,手沒停,嘴也沒停,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櫻桃閑聊。櫻桃年紀小心思淺,幾句話便倒出了早上那個幫她解圍的婆子的身家。
早上幫櫻桃解圍的那個王媽媽在潇潇院裏已經侍候了很多年了,可以追溯到木大老爺原配王氏在世的時候。不過那時王媽媽可不是個粗使婆子,算是潇潇院裏頂得臉的人物。
王氏過世柳氏進門,王媽媽依舊在潇潇院中侍候。只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媽媽這樣的人處境也算尴尬了。
至于後來王媽媽這個老臣和柳氏這個新主是如何磨合的就不知道了,總之王媽媽又風光了一陣子。
再然後……
木婉欣被瘋馬驚癡,柳氏搬出侯府獨居。
王媽媽這個‘兩朝’元老,竟淪落到為二姑娘木婉月養鴿子的地步……
木婉薇細細的聽着,接過芍藥遞過來的帕子淨面,擡眸瞄了眼櫻桃,水汪汪的眼眸輕轉,嘴角微挑,笑了。
櫻桃偶然擡頭,竟是看得癡了。待芍藥輕咳了聲後,才連忙低下頭回了句,“五姑娘,可是讓我,小的……婢子,去将王媽媽……将王婆子叫來回話?”
嗑嗑巴巴的說完話,下巴已經抵在胸口,從上只能看到左右挽起的兩個小包包發髻。
木婉薇搖頭,讓芍藥給她梳頭。
芍藥心中得意,自家姑娘長得就是好,雖然不是天仙之貌吧,可看着讓人心裏特別舒服。
道士不分男女,皆是一身青袍,頭頂挽一個發髻。
芍藥三兩下把發髻挽好,細心的把耳側的碎發梳上去,露出木婉薇還帶着嬰兒肥的小臉。
芍藥手中的梳子還沒放下,兩位身着墨藍色衣衫的婆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右側那個年紀大的婆子步伐略快,上前将手裏的托盤放下後,伸手擰上了櫻桃的耳朵,在櫻桃的慘叫聲中尖聲訓斥道,“你這貪睡的下賤蹄子,清水送得這樣晚是要作死嗎?五姑娘的身子本就弱,錯過了早飯時間可如何是好?”
櫻桃眼淚汪汪,想哭卻不敢出聲,護着耳朵連連求饒,“媽媽饒了小的吧,小的不敢了。”
她不敢頂嘴,越頂嘴耳朵越疼,這是經驗之談。
左側那個稍年輕點的婆子倒是和氣,替櫻桃說了幾句好話。
芍藥氣得直哆嗦,手中的梳子差點掉在地上。那哪裏是在罵櫻桃,分明是在指槡罵槐的罵木婉薇。
再看托盤裏的吃食,芍藥差點吐血。
兩碗梗米粥,一碟切得碎碎的鹹腌蘿蔔,一盤清炒茄子,一碗看不出原料的湯汁。那湯,看着就像是剩菜兌的白水,而且不知那剩菜是什麽時候的。
竟是,竟是一日不如一日。
沒人看到芍藥要殺人的眼光,應該說就算是看到了,也沒有人會往心裏去。
雪中送炭的好人少有,扒高踩低的狗奴才随處可見。
年輕的婆子上前,将一碗藥汁遞向芍藥後對木婉薇道,“五姑娘,前個兒我已經把您的意思同二太太說了。二太太說五姑娘剛回府沒幾日,咳疾又未好,是不宜出去的。可五姑娘一片孝心又不能辜負,所以二太太便将這事回了老夫人。老夫人素來心疼府裏的姑娘們,她老人家說您要是嫌府中煩悶,可以到府內的佛堂裏抄經,等到大太太百日之時焚化,以盡五姑娘拳拳孝心。”
木婉薇靜靜的聽着,目光落在裝了蘿蔔鹹菜的描金小碟上。在這侯府裏,只怕這小小的碟子都比她尊貴。
直到那婆子将話說完,木婉薇起身微微颔首,“慈悲,老夫人和二夫人思慮周全,是上善莽撞了……讓她們費心為上善勞心……也辛勞周善信幫上善遞話,咳咳……”
上善,是木婉薇的道號。善信,則是道家弟子對世俗之人的稱呼。
忍不住嗓子裏的癢勁,木婉薇話沒說完便再次狠咳了起來,兩毫長的指甲硬生生的刺進了嫩白的手心。
十日前,她曾讓周媽媽給二太太傳話想提前回京城外的道觀修行。
本就是試探的話,為的是看她還要在這裏忍到什麽時候,卻不想木老夫人居然能說出那樣荒謬的話來。
她自小是在道觀中修行,去佛堂念什麽經?
難道說那佛祖和道家的上仙還有來往,沒事能聚在一起比比誰的信徒多,誰的香火旺不成?
不過,也算摸清她們的意思了,柳氏百日後就行了。到時,只看讓不讓她把妹妹帶走了。
原本,木婉欣也不居在安平侯府裏,想把她帶走,應該不難吧……
周媽媽見木婉薇咳的厲害,忙親手倒了杯溫茶遞了過去,滿臉關切的問道,“姑娘這病可是有好一段時日了,我記得姑娘進府那一日就不住的咳,怎的到今日也未曾好些?”
木婉薇接過溫茶飲下,平衡了氣息後,虛弱的笑道,“讓周善信見笑了,自進了府後這苦藥汁子就不曾離口,可病卻一點也沒見好。是上善身子弱,辜負了二夫人請了那樣好的郎中……”
郎中是好郎中,可用幾分真心看病卻不得而知了。
懸壺救世?不過是戲文裏杜撰出來騙人的罷了。
“五姑娘這話說的,想來二太太若親耳聽見了定是要心疼死了……昨個兒二太太還說這幾日想到這潇潇院中來看看呢……只是怕影響了五姑娘的休息。五姑娘,養病養病,您定要細細的養着才是……”
“慈悲……”木婉薇颔首,姿态甚低。
周婆子見木婉薇柔柔弱弱的,似個好拿捏的一般,便又指三指四的說了會子話,多是說芍藥侍候的不周到,還伸手掐了芍藥一把。一直待到圓桌上那碗梗米粥再沒絲熱乎氣時,才轉身帶着何婆子走了。
芍藥氣得沖着她們的背影狠狠的啐一口,拿起藥碗将藥汁盡數倒在了一側的痰盂之中。
郎中開的的确是養身治病的良藥,可經過周婆子的手後總會少了那麽一兩味。
這樣的藥,怎敢入口?
“狗仗人勢的東西,不過是二太太院子裏的下等婆子,整日到這裏尊身份拿着架!呸!要不是她,那些下作的奴才又怎麽會不把姑娘放在眼中……”
木婉薇拉過站一角落裏一直抽噎的櫻桃,輕輕揉她紅腫起來的耳朵,“這些日子難為你了,等我回道觀了,你的日子也是好過了。”
櫻桃心中感動,連連搖頭。當品過木婉薇話裏的意思後,後知後覺的又道,“五姑娘,聽說老太太正讓人收拾紫薇樓,打算讓您住進去呢。”
木婉薇心中咯噔一下折了個個兒,臉色越發蒼白了。
第 6 章 上善
第 6 章 上善
木大太太柳氏的百日祭辦的不大不小,她是繼室,又搬出府去獨居多年。肯讓她的棺椁從安平侯府擡出,已經很顧全木柳兩府的臉面了。
木婉薇身為修道之人,不能到木大太太的墓前哭墓盡孝,只在前一晚擦黑的時候,帶着木婉欣,讓芍藥拎了紙錢元寶和經文到木家祠堂外燒了。
百日祭的晚上,做法事的和尚尼姑都散去後,木婉薇忍着淚水回了潇潇院。
柳家沒有人來,一個人也沒來。
自從櫻桃含糊說了句木老夫人可能不會讓她回道觀修行後,木婉薇的心就時刻吊着。
如果木老夫人真有這種打算,那唯一能助她和妹妹離開侯府的,也只有外祖家了。
可如今看來,只怕是也指望不上了。
木婉薇沒有胃口用晚飯,盤腿坐在玫瑰椅上打坐,心中默誦《太乙救苦天尊說拔度血湖妙經》。《太乙救苦天尊說拔度血湖妙經》,是晚課的一部分,同時也是道教中用來超度亡靈的經文。
一遍經文還未誦完,香蘋帶着一身冷氣從外面走了進來。
香蘋是木老夫人房裏最得臉的丫鬟,平日裏連掌管着後宅的二夫人見到她也要客氣三分。
木婉薇聽到芍藥上前問好,卻沒有睜眼,嘴裏的經文也沒有停。
香蘋規矩的給木婉薇行了禮,也未多言,只道木老夫人正等着呢,便催促着芍藥上前給木婉薇更衣。
木婉薇心中一沉,知道是離是去今日便出結果了。收了功,對香蘋念了句慈悲後,道,“貧道這樣便好,善信前面帶路吧。”
香蘋忍不住提示換身裙襖,讓芍藥柔柔的給給頂了回去,“上善仙姑是修行之人,已遠離那些俗物了。”
香蘋眉毛微挑,不說話了。
拿起一柄拂塵後,木婉薇跟着香蘋來到了木老夫人的居所——竹苑。
木老侯爺素來喜愛竹的高風亮節,在居處種了不少的竹子。
進了竹苑,丫鬟婆子多了起來。夜色下見到香蘋和木婉薇緩緩進了院子,紛紛停下手中的工夫福下身子行禮。
木婉薇心中詫異,不知這老夫人院子裏的下人為何會對她如此禮遇。待看到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鬟從廊上下來對香蘋福了福,道了句,‘姑娘們都在裏面呢’時,心中一下子了然。
木婉薇別過頭,将視線落到一旁的竹林。
夜色已深,無數只高高挂起的燈籠将竹林照得一片雪白,細看之下不難發現那燈光下有一條蜿蜒小路直至竹林深處。
“五姑娘,請。”香蘋打發了那小丫鬟,親手挑起繡了福壽的薄簾,對木婉薇說了個請字。
“無量,叫貧道上善既可。”木婉薇收回了視線,撂起袍子下擺邁了進去。
一走進正廳,一股檀香迎面撲來。木老夫人常年禮佛,甚是虔誠。
香氣一入鼻,木婉薇的嗓子癢得厲害,她擰緊眉頭平靜了好一會才将那咳意壓下。
随着香蘋再往裏走兩步,西稍間中隐隐傳出莺莺笑語。
早有小丫鬟音量适中的禀告,“老夫人,五姑娘來請安了。”
內室裏的笑聲嘎然而止。
須臾,幾名少女在丫鬟的陪伴下魚貫而出,年長的十五六歲,年幼的只有七八歲,皆穿着同樣款式顏色的襖裙。
路過木婉薇時,幾名少女頻頻側目。一名身材略豐腴的少女輕笑一聲,對走在前面帶了銀項圈的少女笑問道,“二姐姐,這可是你家五妹妹?”
帶着銀項圈的少女回過頭,好看的杏眼中閃過笑意,柔聲回問,“三妹妹,這是我家五妹妹,就不是你家五妹妹了?”
“自然是了,如此個美人胚子,看着心中便喜歡,一想到以後要同咱們做伴,便更欣喜了。”
二姐姐,三妹妹這樣一叫,木婉薇知道了這兩人是何人。問話的,是二房長女木婉柔,回話的,正是深受木老夫人寵愛的木婉月。
而緊緊貼在木婉柔身側的那個未說話的,則是木婉柔的孿生妹妹木婉晴。
香蘋給幾位姑娘福了福身子,幾位姑娘也回了虛禮,嘴上香蘋姐姐的喚了幾聲後,嘻笑着一同出去了。
香蘋又親手撂起百鳥歸林的門簾,對木婉薇笑道,“五姑娘,快請吧,老夫人正等着您呢。”
不管木婉薇如何說自己是修道之人,只要府上當家的沒讓她們改口,她們依舊只叫她五姑娘。
木婉薇不再争辯,轉身進了稍間。
木老夫人正在矮炕上歪着,身上穿了件寶藍色的大褙,頭發已經花白,戴了套祖母綠的頭面。雙眼微合,面上無笑,若不是手中的玉石佛珠在指間一顆顆滑過,旁人只當她是睡着了。
衣着素雅的木二夫人坐在矮炕一側的矮凳上,雙手握成空拳,正在給老夫人捶腿。每捶一下,發髻上的步搖便微微輕晃,水潤的珠子在燭火下閃閃發光。
木婉薇心中本是忐忑的,可此時,心竟一下子平靜下來了。她緊起右掌,食指微屈,對木老夫人和二太太施了道禮了,童聲童氣的道了句,“無量上尊,小道上善見過老夫人,見過二夫人。”
木二夫人本挂着的笑容有些僵硬,本想好的親切客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