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定窯花卉梅瓶,鈞窯盤,官窯花口盤,龍泉窯的魂瓶……這、這是……青花鬼谷下山罐!天吶,那是——!”
甘願站在博物館三號展廳中央,暖白色的頂燈給一只只瓷瓶鍍上柔和的光暈,像是不真實的幻想,她從沒想過能從一個私人收藏的展覽裏看到這麽多天價的陶瓷珍品!據說這位在倫敦舉辦展覽的不知名收藏家還是她的同胞,可真是位根正苗紅的愛國楷模啊!甘願很大方地在腦海裏給他勾勒了一副國字臉卧蠶眉龍睛虎眼的正義模樣!
立好三腳架,扭開鏡頭蓋,屈膝對焦……這些一手的圖片資料正好可以為她的論文做補充,Professor Zhao也會很滿意吧!
指尖按下快門,咔噠一聲輕響,剎那間整個展廳響起了尖銳刺耳的警鈴聲“零零零零零——”
所有人都在突如其來的巨響中驚愕不已,甘願也不例外,而且她還多了一份費解,莫非她的相機快門連接到了報警器?
一隊的保安飛速沖進展廳,緊跟其後的是一隊保镖,整齊的步伐,清一色的黑衣。甘願只覺得頭皮一麻,夾起相機撒腿就跑!以那個人精明嚴謹的作風,所有的安全出口必定是走不通的,唯一的出口就只剩那裏了!
推開女洗手間裏的雜物間,利索地踩上拖地的水桶,推開跳窗,費力地把自己還算嬌小的上半身擠出去……然後,她就聽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你以為這一招可以用兩次?”
甘願顫顫巍巍地擡頭對上一張微笑的臉龐,雖然在笑,卻讓人不寒而栗。
“嗨,小姑媽。”英俊的年輕男人柔聲向她打招呼。
“嗨……”她舔了下幹澀的嘴唇開口,僵硬地找話題“這麽巧啊,你也來看展覽啊?這個展覽裏面的東西确實很不錯呢!”
“多謝誇獎。”顧雙城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誇獎?甘願一臉茫然。
顧雙城看起來心情不錯,好心地幫她理了一下邏輯,“因為這個展覽館裏面的東西,都是我的。”他說着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當然也包括你。”
最後一句話雖然淡淡的,但是殺傷力很大,甘願迅速地扭動身軀向外掙紮試圖扭轉逆境。“我馬上就可以出來了!”
“你覺得我開這個展覽就是為了讓你來做逃生訓練的麽?”顧雙城笑容不改,越發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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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願立刻呆掉,真是文藝窮三代,考古毀一生啊!
顧雙城笑道,“幹嘛那麽不情不願,像我在綁架你一樣。”
“難道不是!”甘願痛心疾首,只怪自己一時不慎被騙出來淪為階下囚,難不成她還要心甘情願?!
顧雙城的笑容在瞬間凝結,目光一絲絲冷卻,看起來她見到自己的心情與自己見到她的心情……并不一樣。“是麽,那我可不敢勉強你。”
一旁的李特助打了個響指,随即一只元青花被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顧雙城微蹙了一下眉頭,李特助立刻遞上嶄新的白手套。顧雙城套上手套接過花瓶,對着懸在半空中的某人搖了搖,“要不你下來,要不它下去,這樣公平交易不算勉強了吧!”
“吖?”甘願瞪圓了雙眼,他是在開玩笑吧?這可是元青花啊!
看她的表情略有懷疑,他指尖一松……
“哐——當——!”
甘願下意識閉眼,再睜眼時,只見一地碎片!一地!碎片!
正當時某人已經又接過一只哥窯圓盤,沖她揮了揮。
“哐——當——!”
“喂!!!”兩年不見,她二侄子的變态程度只增不減,還是呈平方式的遞增啊!這一定是夢!一定是夢啊!
倔強的小姑媽不松口,變态的二侄子就更不高興了,一只天青色的汝窯圓洗立刻被敬獻上來。小姑媽目瞪口呆,二侄子洋洋得意,“聽說你最喜歡這種?”
他擡起手臂,修長的指尖微動,暖色的斜曛在潤澤的釉面上折射出一道瑩亮的光暈。
“顧雙城——算你狠!”
事實上以顧雙城的風格,他做事一向都很狠,狠、準、快。比如沒用半小時她的全部家當就被顧雙城搬出了公寓,接着他用一眼就決定了它們的無用性,然後甘願就被這樣孑然一身地帶到了賓館,此刻天才剛剛黑。
總統套房有兩間卧室,甘願迅速鑽進其中一間砰地一聲關上房門。顧雙城皺起了眉頭,送來房卡的李特助茫然不解,“二少爺,這已經是最好的套房了。”
“李特助。”顧二爺眯縫着雙眼盯着那扇緊閉的房門,“最近公司業績翻番了嗎?”
“沒有。”李特助搖頭。
“那股票大漲了嗎?”
“沒有。”
某人轉過臉來,正氣凜然,“那我因私出游,怎麽能這麽鋪張浪費呢?”。
李特助心領神會,立刻上前敲門,“大小姐,我們要換房間了!”
站在單人套間的客廳中央,透過敞開的卧室門可以看見那僅有一張的King Size大床,顧雙城滿意極了,甘願掀桌了,“你哪天這麽節省過!”
顧雙城挑着下巴看她歇斯底裏的模樣,一本正經地說,“嗯,買完那麽多瓷器,我确實手頭有點緊。”
“……”
浴室裏潺潺的水聲停止,甘願失落地關上窗戶,這麽高跳下去肯定殘廢!而且最重要的是——即使她摔殘廢了,顧雙城這個變态也會把打着石膏的她送回去,沒準還會說一句,“小姑媽,你都把自己打包好了啊!”
屋外呢,是一群忠心耿耿、誓死護着二少爺的保镖。拜托!她也是顧家大小姐好吧!
“咔嗒!”浴室門開,氤氲的霧氣裏走出只圍了條浴巾的顧雙城。微卷的頭發還濕潤着,發梢垂着水珠。顧雙城坐到床邊擦拭着頭發,毛巾勾上他脖子上一條細鏈,白線糾纏着金絲,他難得露出緊張的神色,“幫我把項鏈解一下。”
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僅無害還很溫柔,但甘願知道,那都是假象!不信她大可以試着去挑戰一下,“不要!”
“你自己來,還是我過去?”
“……”看,沒錯吧,她就知道!
項鏈很短,緊貼着他的鎖骨勾勒出誘人的起伏輪廓,甘願解得很小心,可顧二爺仍然不放心地叮囑:“小心點。”甘願撇嘴,“這又不是你的,你緊張什麽……”說着随意一扯,在他白皙的頸間勒出一道粉色的瘀痕。
顧雙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再使勁一拽她便直直栽了過去,臉頰摔上他肌肉結實的胸膛,“啪”的一聲好響。甘願像被燒紅的鐵烙了一樣跳起來,兩頰瞬間通紅。
剛沖過熱水的手指滾燙地捏住她的下巴,燙得她心頭都是一熱,甘願再無猶豫,沖他大口呵氣,濃重的奶香味撲向他口鼻,把那張得意的笑臉熏得煞白無色。“咳咳咳咳……”顧雙城猛烈地咳起來,上帝還是公平的,強若如此也有致命的軟肋。
“咳咳咳……你、你哪來的奶糖……咳咳……”
甘願樂不開支地從随身的小包裏掏出一把,“嘿嘿,這種防身武器,我是随身必備的!沒有一天不帶着!”
他稍稍一愣,轉怒為喜,笑了笑去吹頭發了。
甘願又剝開一個糖丢進嘴裏,這家夥沒事吧,忽怒忽喜,莫非還在倒時差?
顧雙城的乳白蛋白過敏史至今已有二十六年,因過敏而引發的哮喘症就更是嚴重了,輕則胸悶氣促,重則喘息休克。
所以為了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甘願叫了客房服務,泡了個牛奶浴,浴室門一打開時,濃烈的奶味刺激着顧雙城的嗅覺,他攬起被子蒙在頭上與外界隔絕。
甘願昂首闊步地走到了窗邊的歐式貴妃榻上,團身一蜷,正好夠睡。
其實和顧雙城同處一室她并沒覺得多尴尬,只是這種感覺太遙遠了,遙遠得有點陌生,她會思念那樣的遙遠,卻依舊畏懼接近它。
“你分到的遺産……”床上的顧雙城突然開口,他的聲音不高,但屋裏一片寂靜,顯得格外清晰,“你知道嗎?”
“嗯?不知道。”卧榻上的甘願搖了搖頭。窗外的浮世繁華的霓光照在卧榻小小的一團上,顧雙城有幾分不忍開口繼續,但該說的總是得說:“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算是很大的份額了。”
甘願沉默了一會,往毛毯裏鑽了鑽,只露出眉眼,有些含糊不清地說,“哦,我知道了。”豪門裏的感情似乎都是用金錢來做單位衡量,可是她想,自己和母親都不是喜歡這個計算方式的人。
顧雙城不知何時起身走到了床榻前,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因為有時候真心太難看透,所以我們選擇用錢來衡量,你不屑一顧這方式,可他終究是走了,他對你的感情也只用這樣的方式留下。”
甘願悶不吭聲,眼角有些濕涼,他的手掌放柔了動作極耐心地一點點安撫她,連日的奔波他早已累了,可小姑媽還不知好歹,竟啜泣得連肩頭都微微抽動起來了!他扶額揉了揉跳動的太陽穴,“看起來小姑媽你今晚是不想睡了是吧?”
小姑媽陡然一驚,立刻鼾聲大起,顧二爺伸了個懶腰起身回床。“晚安。”
晚安,唔……真是很久很久沒說這個話了呢。
甘願的母親甘霖是一位陶藝家,早年在倫敦留學後做了自由藝術家。但她的作品特立獨行得不到認可,生活窮困潦倒。二十五年前,她的一件作品在被拍賣行打包售賣時被顧懷山看中,一下就解救了幾乎要露宿街頭的甘霖。在拍賣行,甘霖見到了這位慧眼識珠的顧先生,兩人一見如故。短暫的激情後是冰冷的現實——顧懷山早有妻兒,甘霖毅然選擇了離開。離開他後她才發現自己有了孩子,可是豪門的生活既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她想給孩子的,所以十年來她都從未聯系過顧懷山。
十四年前,甘霖帶着女兒回國,不幸發生了車禍喪命。顧懷山輾轉找到自己的親生女兒接進了顧家。
因為想要彌補這麽多年的缺失,亦心疼她沒有母親,顧懷山對甘願格外寵溺。甘願一直住在顧家別院,不必承受壓力和束縛,沒有改名,也沒有對外宣布,得以自由自在的成長,就像甘霖所希望的那樣。
只是不湊巧,這足夠避世和僻靜的別院裏還有另一個主人——顧雙城。
小姑媽輩分大年紀小,二侄子年紀小智商高,于是乎有有了以下種種回憶。
四年級的甘願正開心地把作業本收拾進書包,打算去看動畫片,今天可是有她最喜歡的美少女戰士呢!
六年級的顧雙城因為升學而課業繁重,“小姑媽,我的作業還沒寫完,你怎麽可以玩呢?”
“可是我、我的作業寫完了啊……”
“小姑媽……”顧雙城嚴肅而認真地說,“可你是我的長輩啊,你的侄子還在寫作業,你這個做長輩的卻去看動畫片,這是一個長輩應該做的榜樣嗎?你難道沒有想過,你這樣的行為,會對我的學習造成很壞的影響嗎?”
“……”二侄子一席話,小姑媽淚流滿面地忏悔自己的惡劣行徑,陪着侄子寫完作業直到深夜。
待到顧雙城升學考試結束,甘願正在準備期末考試。房間裏叮叮咚咚都是二少爺打游戲的聲音,他不僅打游戲,還在甘願的書房裏打游戲。
“雙城……”甘願小聲叫了他一句,“我後天要期末考試了。”
某人擡頭看了她一眼說:“哦,那你好好複習!考砸了你就死定了。”暑假他可是打算出去度假的,要是這個小白癡因為考試沒考好而不能去,那他一個人得多無聊啊。
怯懦的小姑媽攢足了勇氣抗議了一句,“你在我房間打游戲,我怎麽複習啊……”
“小姑媽!”變态的二侄子痛心疾首,“你真是太不懂我的用心良苦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特意去城門口讀書來鍛煉自己看書的專心致志,我這樣做都是為你好!”
小姑媽認真地想了想,好像這個邏輯還真是對的呢!
手機鬧鈴在枕下嗡嗡震動,甘願從夢中的回憶裏醒來。借着月光确定床上的人熟睡無疑,她掀開毯子蹑手蹑腳翻身下榻。
她會這麽容易束手就擒?做夢吧!這裏可不是他顧雙城能只手遮天的地方,這裏是有人權的!是有國際法的!
淩晨的倫敦夜霧彌漫,甘願決定漏夜開溜,先到機場有什麽票就買什麽,先離開這裏最要緊。
買票、換登機牌一氣呵成,到過安檢的時候六點還差一刻,甘願盤算着一會進了安檢,就買一杯熱巧克力加個甜甜圈吃,她肚子早就餓了。
“Suki Gun?”安檢員看着她的護照忽然皺起了眉頭。
“Yes?”甘願擡頭。
安檢員再次确認了一下電腦後對甘願說:“We have to talk with you.”
“Sorry?”
甘願早已餓得眼冒金星無力,
臨近中午顧二爺慢悠悠地走進機場的安檢辦公室,滿意地看着裏面上天無路、遁地無門的甘願,“小姑媽,你怎麽看起來那麽憔悴啊……”
“顧雙城?”看到他甘願才恍然大悟,“是你幹的!”
顧二爺一臉的惋惜,“我哪裏知道小姑媽你這麽不了解我呢,我想以我倆這麽多年來共同生活的經驗,你對我的行事作風應該相當了解。哎,你可太讓我失望了。”
“因為啊……”他擡手捏住她的下巴,看着那張憔悴的小臉蛋,笑得天真無邪,“不是奶奶要我來抓你。抓你的人,只是我。”
甘願瞬間僵化,那、那可真是她判斷失誤了。她發愣的一瞬,就已被人架起,毫無反擊之力地被拽上了飛機。顧雙城則笑着給李特助下達指令,“我早餐吃得有點多了,一會只送晚餐吧。”
十三小時漫長的飛行,是甘願最讨厭的一件事了。一小時後尾骨發麻,三小時後百無聊賴睡覺,五小時後醒來後睡不着吃不下,七小時後腿腫腰酸胳膊疼,九小時候後抓狂,十一小時候徹底絕望的看着飛行軌道一點點移動,直到飛機降落。
不過很顯然,這一次她是不會那麽無聊的,因為她有顧二爺啊!那可是和她一起長大的親、侄、子啊!
首先,餓得兩眼發花的她,尾骨發麻就愈發難忍了,只能不斷變換坐姿好讓自己舒服一點。接着餓得不行就暈暈入睡,睡了沒多久又生生餓醒,一睜眼卻發現周圍黢黑一片已經熄燈了,黑暗裏無比安靜,只有小姑媽咕嚕嚕的肚子叫喚聲格外響亮。
“晚飯呢?”她淚流滿面地搖了搖身邊的人。
看雜志的顧雙城悠閑地回道,“看小姑媽你睡得太香實在不忍心打擾你,就一個人孤獨又寂寞的吃完了晚飯……”
“顧雙城!我是你小姑媽!姑媽!長輩!你懂麽!”沒到九小時,她就提前抓狂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哦?”他放下雜志故作疑惑,“那小姑媽你要去住長輩住的地方嗎?”
“……”小姑媽一怔,爾後悲怆地發現志氣和尊嚴這種東西,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只能狗腿地說,“我可以住到你那裏嗎?”
“那可不行。”他昂起帥氣的下巴,“你可是我長輩,我那裏哪能委屈你呢?”
“其實你就是在報複我沒和你說一聲就跑了是吧!”甘願顫抖地握拳,“你怎麽能這麽、這麽……”
“睚眦必報?”顧雙城呵呵一笑,“你可別忘了,你跑了兩次!”
“厄……”這麽一想确實如此,原來一切都是因為她自己作死啊!“我錯了。”小姑媽當即認罪。
大概是抓到她心情不錯,顧二爺難得寬容大度地微微點了下頭,“那好吧,誰叫我是你親侄子呢。”
軟骨頭的小姑媽趁機再讨好,“那、那能給我吃飯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