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華僑路上那家柴火小馄饨,是甘願的心頭好,兩年沒吃早已想得肝腸寸斷。喝完一碗覺得精神抖擻,她揮手招呼老板道,“老板!再來一碗!”

林蓁用完了整整一包面巾紙擦凳子後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虧我以為和你久別重逢盛裝打扮,你就穿成這樣見我?!”

周末在家甘願是一身的運動裝,配小馄饨攤相當和諧。“誰知道你吃小馄饨還要穿成這樣?”

林蓁哼了一聲扯過自己面前的那碗馄炖,“這不是因為我晚上還要去‘Paradise’麽!”

Paradise是J市首屈一指的私人會所,屬于盛世公司旗下。盛世的董事長唐亦天和顧雙城是發小。兩年前唐家出了大事,顧雙城自然脫不開身,這才讓甘願找到機會溜掉了。

林蓁和甘願一樣算是一位不靠譜的“名媛”,她父親是達達派藝術家,可想而知林蓁在怎麽也不會變成大家閨秀的。不過她母親要求嚴厲,所以面場上她還是得僞裝一下。她的糾結恰如此時一身Fendi吃着柴火小馄饨一樣。

“今天有什麽事嗎?”甘願好奇地問,按說林蓁和自己一樣不喜歡出席宴會,但凡要去一定是推不掉的事。

“哼!還不是沈瑜嗎?”林蓁憤憤地舀了一勺辣油,辣得直咂嘴,“她獲邀參加克利翁名媛舞會了,Crillon Ball啊!能不搞個聚會來顯擺麽?”

聽到這個名字甘願就默默喝湯了,“那你不去就是了。”

林蓁沒好氣地翻了她一眼,“面場過不去啊!再說了還不是你不争氣,你要是當初不落跑,你這個顧家大小姐不比她牛多了。”

“雖然我知道你在誇獎我,可是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甘願汗顏了。

林蓁擡眼上下看看喝馄饨的甘願,又看了看自己,無奈地承認,“好吧,在擺譜這件事上,我倆還真不如沈瑜。”

可甘願怎麽也沒想到林蓁不得不去參加聚會自己也獲邀在列,正說笑着顧雙城就打來了電話,“你在哪?我一會接你去Paradise。”

“為啥我也要去?”甘願當即腦子一嗡。

“也?”顧雙城對這個字眼有些疑惑,就聽見電話那頭林蓁的聲音,“哎!二侄子!也順帶接我一下吧。”

顧雙城回道,“那正好讓林蓁帶你去打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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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幹嘛要去打扮?”她撇嘴嘀咕了一聲,“我又不是主角……”

“那我一會來替你打扮,你覺得可好?”電話那頭的某人語調輕松。

可甘願豈敢勞動他大駕,挂了電話就一把抱住林蓁大腿,“快!替我好好打扮吧!”

林蓁給甘願兩種可供選擇的鞋——高跟還有恨天高。

甘願拎起來看看,哪個都不想選。她怯怯地退縮,“當年你給我選的那雙鞋就差點要了我的命!”兩年前林蓁給自己挑的鞋也是如此,她逃跑的時候恨不能把鞋丢了光腳跑。12cm的高跟,踩上去頓時苦逼值翻倍。

林蓁把鞋重重往她面前一撂,“怪我啊!你怎麽不怪你自己不争氣,兩年都不長個,你要是170的個子,我也給你穿平底鞋啊!”

身高是甘願的軟肋,只能默默穿上“苦逼戰靴”。

“別那麽沒自信。”林蓁見她沮喪好心地鼓勵,“你看你五官化妝後變化一定很大,保證驚人!”

“我怎麽還是沒聽出來你在誇我啊。”甘願琢磨了一下沒感覺被表揚了,隐隐還覺得被吐槽了。

“沒誇你麽?”林蓁撓頭,“我的意思是你是标準的東方五官,沒一點突出的,改造空間杠杠的!”

“林蓁!”甘願臉全黑了,“絕交吧!!”

沈瑜是沈豔秋娘家的侄孫女,一個标準的名門千金。今年獲邀從參加克利翁名媛舞會,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個炫耀的機會。

宴會上杯觥交錯,燈紅酒綠。甘願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天,一樣的燈光、一樣的曲子,甚至連來賓都那麽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主角是她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女。

沒有顧雙城的陪伴,她連支撐起笑容都覺得困難。女盥洗室裏,水聲潺潺,她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卻依舊逃不離那樣的命運——她這位臨時打造出來的“名媛”注定要淪為真名媛們飯前便後的聊資。

“你們看見了嗎?她剛剛和沈瑜你站在一起完全就是背景了!顧家根本沒把她當大小姐培養吧。要不怎麽會這麽多年都不公開呢!”

“私生子怎麽可能被當回事呢,更何況她母親都沒進門。”

“好像顧家的遺産還沒分配呢,看樣子她也分不到多少吧?”

“有好過無!像她這樣的私生女原本是什麽身份啊,分到一丁點也是好的!她母親當初要不是為了錢,哪裏來的她呀!”

……

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甘願想,倘若她沒有踏進顧家的門,那麽她尚且還能為自己這個不光彩的私生女帶上無辜的光環。可事實并非如此,對沈豔秋來說,甘願的存在意味着丈夫的背叛,對哥哥顧宏傑來說,甘願的存在意味着父愛的分割。

顧懷山去世後,甘願才第一次體會到前未有過的恥辱感,是一種無論你怎麽去努力也無法改變,一出生就深深烙印在身上的恥辱感。顧家從來都不是她應該存在的地方,這也是顧懷山一直沒有公開她身份的原因。顧懷山的離世讓甘願再沒有了那份屏障,她發現自己沒那麽堅強,她只想躲在別人的身後享受那一方寧靜的小天地。

腳步聲漸漸遠去,寂靜的盥洗室裏只剩下她一人。十二點的鐘聲已經響起,灰姑娘華麗的衣衫也已褪色,她剩下唯一的尊嚴就是不能如此頹廢地走出大廳留下更多笑柄。她推開盥洗室的跳窗,涼風拂面,甘願就看到了自由。

“壁花的小姐!”林蓁遞了一杯酒到她眼前,站在牆邊走神的甘願才回過神來。她的五官清秀,算個标準的美人胚子,不過發育遲緩,以往都像個沒長大的丫頭片子,到了如今才有幾分亭亭玉立的嬌媚之感。這不一會就已經陸續來了幾撥青年才俊向她邀舞。可她滿腦子想着顧雙城什麽時候能帶她回家,寧可站在這裏做壁花。

“男人真不靠譜!”林蓁幾杯酒下肚,有了些醉意,“二侄子丢下你不知蹤影,我哥這個遲到貨還不來,得了得了,我倆自己找男人去吧!”

“我不去,你要去自己去。”甘願雙手交叉環胸,做捍衛狀。

“你這是什麽表情?”林蓁斜了她一眼,“幹嘛搞得一副守身如玉的樣子,難道二侄子不讓你和別的男人跳舞啊?”

甘願支吾着沒回答,顧雙城倒是沒說不讓,但他也從沒說讓啊!而且他那句“你最好乖一點哦。”還清晰地在耳畔回蕩呢!她怎麽敢去以身試法呢!

看她那副怯懦的模樣,酒氣上頭的林蓁猥瑣一笑,“要我說啊,他要不是你侄子可多好,你倆也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挺般配的!”

青梅竹馬?般配?!

甘願被雷劈了般打了個激靈,“你喝多了吧,我陪你去清醒清醒……”

甘願第二次在Paradise的盥洗室裏鎮定情緒和第一次并沒有太大區別,依舊是不适應,依舊是想落跑,哦,對了,還有依舊是顧雙城不在。不過,她瞅了一眼微醉的林蓁,以林蓁的一六八的身高和骨架應該沒辦法從氣窗擠出去吧。

既然不能跑就只能原路返回,甘願扶着林蓁走出盥洗室,迎面就遇到了今天這場聚會的主角。

沈瑜今天穿着白色簡潔的裙裝,像一株典雅的白蘭。“好久不見,小姑媽?”

一看到她,甘願下意識後悔剛才塞也該把林蓁塞出氣窗的!這下好了,進不得,退不能。

看到甘願一臉尴尬和窘迫,沈瑜掩鼻輕嗤了一聲,挑着纖纖柳眉看着她,“我聽說你回來繼承遺産,可真是會算日子啊。”

又是遺産!甘願真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被刻上了“遺産”兩個字,要不怎麽人人見了她都是這兩個字呢!醉醺醺地林蓁推開甘願叉着腰就迎上去,“哎喲!好久不見,沈瑜你胳膊怎麽又長長啦,我看你參加舞會的衣服得去改款了吧。你姓沈,管別人家的事你管得了嗎?”

“哦,對,她可是顧家大小姐。”沈瑜揚起嘴角淺笑着說,“不過,顧家大小姐又如何?以她這樣的身份,會有資格參加Crillon Ball嗎?也只能落得個跳窗逃走……”

雖然甘願也為自己這樣的身份感到屈辱,她也已經把自己放的足夠低,足夠謙卑,但沈瑜的意思是像她這樣的人就該挖一個洞把自己埋了麽?可她又能說什麽呢。兩年前她無話可說,兩年後她依舊不能理直氣壯。她很想去質問顧雙城為什麽要抓她回來,她從來都不适合這個地方。

“沈千金的身份自然不同凡響。”一聲爽朗的男聲響起,“可是Crillon Ball已經不再局限于名門貴族之後,沈小姐怎麽還那麽執着呢?更何況只是收到邀請,真的能不能站在那裏,誰又能篤定呢?要知道,被寵壞的孩子可不受歡迎哦。”

甘願尋聲看去,就看見踱步走來三個人,開口的是一位她不認識的陌生人,他身後不遠不近是顧雙城和唐亦天。

沈瑜一看到唐亦天轉身就走,林蓁使壞吹了聲口哨,“哎!沈小姐剛才不是氣焰挺嚣張的麽,怎麽唐大少爺來了就急着走了,怕被看到自己潑婦的模樣嗎?”

甘願還沒有回過神來,一只手就探到了她眼前。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長,有不過分纖細。順着手向上看去,甘願就看見了林方思。

林方思這個名字她從林蓁的口中聽過不下百次,有一個英俊的哥哥總是比有一個傲嬌的侄子更加值得炫耀。

“一直聽我妹妹說起你,甘小姐。”他揚起嘴角,笑容明快爽朗。

“甘願,這就是我哥!”林蓁笑眯眯地介紹,在林方思的肩頭重重拍了一掌,“我哥帥吧!”

“嗯,你好。”甘願伸手和他淺淺地握了一下,想抽回時卻發現手被人攥住,她有些驚詫地擡頭,林方思依舊保持着微笑,“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林方思爽朗直接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甘願不自覺就和他熟悉了起來。

“今年佳士得倫敦拍賣的那對龍紋元青花是被你父親買走的啊!我可喜歡那對瓷瓶呢!”說起這個她就火大,自打她被騙了回來,她連個汝窯的影子都沒見到。一問顧雙城,他就擺出一副債主的派頭,欠債的小姑媽無力翻身啊!

看她兩眼放光,林方思不動聲色地就打算把妹子騙到家裏,“那改天來我家吧,我家還有不少東西呢,我去接你。”

一聽有東西看,她自然是樂意的,“那好啊,我哪天約林蓁有空來接我。”

“這可是男士的活。”林方思眼眸澄澈含笑,“你不會說不願意坐我的車吧?”

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沒發現某人已經趁機改了稱呼,“小願,你真可愛。”他說着伸手撩起她的鬓發往耳後一掠,指尖在她的耳輪上掃過,一陣酥麻感竄上心頭,她肩頭一緊,睜大了圓溜溜的雙眼怔怔地看着他。

他揚嘴笑了起來,“You fascinated me.”

“我說二侄子。”林蓁依靠在牆邊嘬着一杯酒,看着舞池兩個春風滿面的人,她雖然醉了還但不至于糊塗,覺得情況有點不對,“我怎麽覺得我變成壁花了啊?”

顧雙城顯然沒有在聽林蓁的抱怨,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個低眉淺笑的小東西。以前她在顧家深閨無人知曉,剛入社交圈就吓得落跑,如今才去顧氏就引來一群嘴饞的貓,這才不多功夫又勾住了林方思,看來自己上次的提醒還是不夠啊,小姑媽顯然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

“二侄子?”

“嗯?”他側過臉來,燦爛地一笑,“小姑媽長大了,我真是很欣慰啊!”

林蓁揉揉眼,剛才是她的幻覺麽,怎麽覺得他目光寒涼刺骨,似乎在盤算着什麽。不過,他還能盤算什麽呢,反正他們都是鐵打的血親關系啊。

許久沒喝酒,幾杯下肚,甘願竟然也有些暈乎乎的,回家就往床上一栽,呼呼地睡了過去,然後就犯下了一個錯誤。

俗話說的好,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失敗乃成功之母,可是甘願這個母親顯然一直在難産,而她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忘記鎖房門。

比如這會她口幹舌燥地翻了個身,身上卻突然重重地壓上來一個人,鬼壓床?!甘願瞬間全醒了!

今夜月光不明,屋內昏暗一片,可她還是清晰地看見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個人目光攫取的意味,她腦海裏下意識就想到林蓁說的那兩個字——般配!

“你怎麽到我房間了?!”

顧雙城似乎根本沒在意她的反應,垂着頭玩着她胸前淩亂的睡衣,忽然邪氣地一勾嘴角,一個翻身把她托舉而起,跨坐在自己腰間。

“你想幹什麽?”甘願暴露在寒涼中的皮膚戰栗的豎起毛孔,澀澀麻麻地磨蹭着他的掌心。他勾起嘴角,似乎很欣賞她驚慌失措的模樣。

“不幹什麽,只是想告訴你,我把你抓回來不是讓你給我找小姑父的……”

小姑父?甘願一時沒回神,轉念一想難道他說的是林方思?這都哪跟哪啊!他們不過才見面一次!可她還是硬着頭皮反駁道,“那你也沒資格幹涉我的私生活啊!”

“我沒幹涉。”他看着她,那眼神似乎要穿透她似的,一字一頓說,“我、是、在、控、制。”

一夜無眠。

其實甘願知道顧雙城是怎樣的人,為什麽還是會和林方思跳舞呢,大概只是心裏小小的矯情作祟吧。

在內心深處她一直幻想,如果兩年前的那場宴會他在的話,他一定不會讓自己被輕視,也一定不會讓自己逃走。她用這個想法支撐着她內心因為逃跑而産生的愧疚,卻沒想到倒頭來真的只是幻想。

開口阻止沈瑜的,不是他,就足以颠覆她的一切念想。

雖然她知道,她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

在理智劃清他們姑侄關系的時候,情感上她又那麽小小的奢望,他們自小長大要比一般姑侄感情更深一些。他們彼此了解,彼此依靠,她已經習慣了有他在身邊的那種安心感,在她的內心,除了顧懷山,只有他可以依靠了,甚至沒有一個幻想中的良人來取代他的地位,她沒有想過——其他人。

這是不對的。

她翻了個身,對自己說,這是不對的。

一般心情低落時甘願就會用吃奶糖的方式來補充腦內多巴胺。科學調查顯示,吃甜食确實會讓人心情愉悅,而選擇吃奶糖,大抵是既可以補充多巴胺又可以形成金鐘罩鐵布衫。

她覺得之所以城門失守,都是因為沒有奶糖傍身才讓顧雙城有機可趁!現在她要全副武裝,誓死守衛!

顧雙城嗅着滿屋子的甜膩奶香味,不由得皺緊了眉頭。推門一看,甘願桌上的糖紙堆成了小山,糖紙背後趴着一個已經被糖齁得膩歪的小人,正瞪着烏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告訴你,從今天起,你休想靠近我一步!休想!”

說道紳士風度,尊重女性,他的表面功夫那是相當過硬的。

當晚,甘願就體會到了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顧雙城的車在下班後揚長而去,丢下她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

“小姑媽,既然你這麽不想靠近我,我也只能傷心離去了。”

“……”

可是作為一個三觀端正的小姑媽,她是不會因此而屈服的。她所做的一切,皆乃道德之大義!

“我擁有隐私權,我的房間非請勿入!把鑰匙交出來!吖?你給我一張紙幹嘛?”

“小姑媽,你既然想要那間屋子的所有權,那你得簽房租租賃合同,交房租啊。”顧雙城頗有興致地和她鬥法。

“那我搬出去就是了!”既然要付房租,何必寄人籬下。

他坦然地聳肩,“那您一個人照顧好自己哦。”

甘願思忖了一下,“能借點房租錢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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